第30章
黎四九走後, 薛用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回想着黎四九喚自己的那兩聲“薛用”,突然變得想笑;
她的婢女香凝滿臉驚恐, 幾乎要流淚地搖着她的手臂:“小主, 別笑了,小主。”
薛用才發現原來自己竟然笑出聲了。
她收了大笑,對香凝溫聲道:“你出去吧,讓我自己睡一會兒。”
香凝看她終于恢複了正常,大大松了口氣:“好, 小主, 奴婢去煮醒酒湯給你喝。”
可薛用知道自己其實沒醉。
薛家富甲一方,卻偏偏人丁稀少,薛用的祖父只有一個兒子,便是薛用的父親, 薛用的父親也只有一個薛用, 再也生不出別人來。
她是獨女,自然備受寵愛, 祖父天天把她抱在膝蓋上,她未學會講話, 就先認得了賬本的模樣。六歲時, 薛用坐在書房地上翻看着歷年的賬本玩, 突然指着一個地方道:“這裏不對勁。祖父将信将疑地對照着別的賬算了小半天, 竟揪出了賬房挪款。
七歲時薛用曾用一句話解決了祖父在經商上的疑惑, 祖父大喜, 連呼她比許多男子還要強上許多, 薛用的父親愚鈍, 算不明白數字, 不能繼承家業,祖父竟開始着手培養薛用,從此去哪裏都要帶着她。薛用的父親不願意:“哪有女孩家出頭露面的?這名聲豈不是都毀了?”
她祖父不在意地道:“商人的子女哪有那麽多講究,你要是實在不願意,那咱們就給她改個名字,讓她扮成男孩兒,就說是我們旁支的孩子。”
父親怕祖父,又拗不過祖父,勉強同意了。
祖父摸着薛用的頭:“爺爺最喜歡看水浒,水浒裏最喜歡的人就是軍師吳用,他足智多謀、有濟世之才,和你很像,從今後你便叫薛用,爺爺帶你在外面走南闖北,如何?”
薛用其實沒太聽懂,可她知道,只要叫了薛用,她就能走出這個大院,去爺爺口中那些好玩的地方行走。她脆生生地答道:“好,從今天起,我就叫薛用了。”
從七歲到十五歲,薛用陪着祖父走過不少地方,幾乎是全大周的商人都知道,薛家那個叫薛用的孩子有多聰明。薛用十六歲時,竟有人像爺爺提出求親,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薛用,祖父憋着笑拒絕了,回宅子的路上,薛用道:“我不想娶妻。”
祖父差點嗆到:“好小子,你就是想娶也娶不了啊。”
薛用嘟着嘴:“那我也不想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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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道:“不想嫁就先不嫁,先和爺爺做生意,等什麽時候想嫁了,再嫁。”
薛用每年年底都會回薛家過年,因為在外時間長,她和父母的關系并不親昵,但薛用還是很喜歡和他們親近。
這天她剛一到家,就去找父母請安,一路上遇到好幾個丫鬟,一見到她,驀地臉變得通紅,将頭死死垂下去。
薛用敲了敲父親書房的門:“父親,女兒回來了……”
“進來吧。”
薛用推門進去,一年不見,她父親倒沒怎麽變樣,留着文質彬彬的山羊胡子。薛用喜悅道:“父親,女兒給你帶了……”
父親擡手止住薛用的話:“你今年回來了,就別再出去了。”
“什麽?”薛用反應不過來地問。
父親道:“你都十六了,其他女子早就談婚論嫁,生兒育女,你卻還日日在外面瘋跑,像什麽樣子?”
薛昭儀張了張口:“可是女兒……”
“沒有可是。”父親冷硬地道:“前些年你年齡還小,胡來也就算了,但你現在長大了,這事絕不能發生,你看你,穿着男裝,步子邁得那麽大,像什麽樣子?從明天起,你就老實待在家裏,我會派人教你什麽是女兒家的禮儀。”
薛用不可置信地後退了一步。
祖父聽說這事後舉着拐杖将她父親抽了一頓:“薛用不想嫁就不嫁,你就算是她爹也不能讓她嫁!你廢物了這麽多年,薛用終于能幫我一點忙了,你卻還只記挂着這麽沒出息的事……你這是想把我氣死!!”
薛用的父親怕自己父親氣出病來,又考慮到薛用現在才十六,黑着臉妥協了:“我最多任由她胡鬧到十八歲。”
晚上薛用坐在院子裏,難過地看着月亮,祖父坐在她旁邊,安慰她:“別怨你父親,他只是想讓你走大多數女子都想走的路。”
薛用問:“就算我比大多數男子強,還要走這條路嗎?”
祖父回答不上來,半晌後道:“……至少爺爺在的時候,你爹別想讓你嫁人。”
薛用含淚道:“可父親只是在怕我!”
她看得透徹,她父親其實是在怕她成為一個比男子還優秀的女人,怕她成為一個擁有自己思想的女人,怕她從此以後不再受他的管控。
祖父沉默了很久,道:“你別怨你爹,他只是個循規蹈矩的人。”
那是薛用第一次認識到,在父親眼中,就算她再優秀,和其他女子也沒有不同。
自那以後,每年一次的回家對薛用來說便成了煎熬,她父親看她的目光越發輕視,又夾雜着畏懼。
薛用二十五歲時,祖父去世了。臨走前他瞪着已經變得模糊的眼睛,用蒼老得滿是褶皺的手指指着父親:“薛用不嫁人,你就不許讓她嫁人。”
祖父下葬後,薛用含淚對父親道:“我來整理爺爺的資産吧。”
父親道:“不用。”
他指着身後那個還不如薛用高的精瘦男子道:“這是你從弟,明年我會把他過繼到我膝下。”
薛用的心涼了半截,她剛要上前,卻突然冒出兩個小厮死死箍住她的手腳,讓她動彈不得。
父親道:“你爺爺糊塗……毀了你一輩子,為父不能讓你就這樣下去……可你是不可多得的曠世奇才,嫁到尋常人家中,許是委屈了你,那小皇帝明年便要開始親政,為父已經告訴了靖王殿下,明年會将你送入宮中,讓你好好過上一生。”
薛用被囚在家中,一屋子的書都被收走,若想着逃跑、若在屋裏大罵,就會餓上好幾天沒有飯吃,薛用無力地躺在床上,雙眼茫然地望着房頂。可她并沒有放棄,她想盡一切辦法,讓小厮散出去了一句話——
這話先是在附近傳開,又傳到每一條街巷,最終,全大周的人就都知道了這句話。
“薛用就是薛如月!”
所有人都在震驚這件事,他們沒有一個人能想到,那個潇灑拿着折扇,在無數商會談笑風生的翩翩君子竟然是個女子。
這事自然也傳到了郁修錦耳中。
薛用的父親震怒至極,恨不得将薛用餓死在房中,薛用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時,京城卻送來了消息:“郁修錦封薛如月為薛昭儀,即刻入宮。”
父親大喜,将她打包送入宮中,入宮之前,父親告訴她:“若想你母親沒事,若想你祖父的屍骨安穩,在皇宮中不要惹事。”
這話對薛用來說比什麽都管用,從此以後,她便乖乖地成了薛如月、薛昭儀。
薛用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看戲人,與哪裏都格格不入,她成了宮中最安分的人,從不參與争鬥,也從不邀請郁修錦,郁修錦似乎看出她不願,也從沒來過,薛用想,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她本都已經妥協了,卻遇到了黎四九。
她看着黎四九,開始羨慕起他,羨慕他就算進了宮,所有人還是會将黎四九視作勁敵,盯着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就像之前的她一樣。
黎四九是這宮中唯一一個不知道她過往的人,于是她攔住黎四九,第一次主動和人搭話,說出那句以前時她自我介紹時必須要說的話:“在下名叫薛用,軍師吳用的用。”
她分明都已經妥協了,可這句話卻讓她回到了自己意氣風發的時候,讓她再度陷入了痛苦。
從繁冗的夢中睜開眼,薛用下意識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臉頰,觸手是一片濕潤,她不甘地喃喃道:“我不是薛如月……我是薛用……”
她躺在床上不知多久,卻聽門外傳來響動,香凝急切地道:“小主,皇上和黎公子正在往這邊兒走呢,小主起來了嗎?”
薛用從床上坐起:“我起來了……”
她剛簡單地把散亂的頭發梳好,郁修錦就到了,身後站着黎四九,他們二人挺拔地站在那裏,說不出的養眼。
薛用剛要行禮,郁修錦就道:“不用。”
薛用還是福身道:“皇上可是因為聽說妾喝醉酒而來?妾今天說了些渾話,還請皇上不要見笑……”
郁修錦還沒說話,黎四九卻先揚眉笑了起來:“薛用,你這就是見外了。你應該知道咱們皇上不是一般的皇上,你經歷過的那些事,皇上一直都記在心裏,他本以為你都放下了,卻沒想到你是在壓抑自己,方才反應過來時,自責得不行呢。”
薛用一愣:“皇上……”
“……是,”郁修錦輕聲承認道:“朕以為将你接到宮中,你便會從你父親手中解脫,卻疏忽了你心中的感受……”
薛用突然就崩不住地哭了起來。
黎四九和郁修錦互相看了一眼,郁修錦似乎沒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神色微微慌亂。
黎四九上前一步,哄道:“別哭嘿,其實我是覺得你陷入了一個死胡同裏,名字和性別都不是事兒,你仍舊還是你,你要是願意,明天開始你叫黎四九,我叫薛如月怎麽樣?”
黎四九話音落下,郁修錦平靜地扭過頭去,嘴角卻壓制不住地浮現出了一抹笑意。
薛用:“……”
突然就哭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