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新生起

席沐兒緊了緊身上昂貴的曳地狐裘,跟在蒲師蘅身後三步之遙,垂眸疾走,只見衣袂飄飄。

忽然,那片飄起的布料落下,她直直撞上一堵溫熱的肉牆。

她皺了皺鼻子,不悅地噘起小嘴,卻不發一言。

“尹瑞來了。你知道該如何行事?”他轉身跨前一步,挑起她倔強的下颌。

“沐兒不知。”

一陣寒風襲來,那股清新的芬芳似有若無的傳來。那是陽光與泥土混雜的清爽,是他久違的輕松與迷失。

他略彎下腰,貼近她的鬓角……

有多久了,有多久不曾放縱自己的思緒……

似乎從離開東瀛便已失去了享受的權利,一味地掙紮在利益的得失之間。

席沐兒見他的臉倏地貼近,屬于男子的純陽氣息萦繞,吓得退了一步,腳底拌蒜,連忙伸手勾住他的脖頸保持平衡。

柔軟的身子貼合他的偉岸斜斜挂住,她臉頰微紅,嫣唇輕啓,眸中帶霧,淚痣閃動,看得他心馳神往起來。

怪不得尹瑞甫一回城,便馬不停蹄地趕來。

他二人關系必是非比尋常。

憶起她入府初夜,毫不避諱地躺在他的床榻上,旁若無人地安枕入眠,絲毫沒有良家婦人被典為妾的手足無措。

蒲師衡不由地推開她,面沉如水,“不管你和尹瑞以前如何,都不要忘記你我的約定。席家萬頃桑田,可不會白白予你。”

“六爺多慮了。”席沐兒咬住下唇,目光落在他瞬間變冷的臉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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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的親近,不過是為了長久的冷漠以對。他的心中永遠只有利益的等價交換。

如此最好,各取所需,才能讓他們更好地相處下去。

三年不算長,卻也是一段不短的時光。

月上中天,清輝鋪染。

月光透着樹葉的縫隙映入酒杯,杯中有月,波光粼粼。

尹瑞一襲水白單衣倚在參天古木旁,雙手抱胸,目光望向庭院外狀似親昵的二人。

蕭蕭風聲擦耳而過,寒意侵骨。

“玦之老弟,許久不見。”蒲師蘅走近,探手端起酒杯,“恭賀新年,先幹為敬。”

“該我敬孟延兄才是。”尹瑞舉杯飲盡,虛手一禮,“叨擾了。”

他還是那副不羁的灑脫模樣,沒有绾成髻的及腰褐發,沒有束以腰帶的水白長衫,挺拔俊秀的背影如同一副寓意幽遠的水墨山水,空寂悠遠。

落葉翻滾,停在席沐兒的足邊,她長睫微顫,甜美地笑起,“瑞哥哥,別來無恙。”

那一笑,似柳梢綠枝頭,花開香滿樓,如春風拂面,癢入心窩。

“十七,我來晚了。”尹瑞心中惆悵萬千,那雙湛藍的清澈眸子蓄滿落寞。

蒲師蘅聞言一怔,眸光閃動,兀自舉杯獨飲。

席沐兒側頭瞥向月下獨酌的男子,舉手投足淡然慵懶,仿若眼前之事與他全然無關。

半晌沉默。

“不知孟延兄能否割愛?”尹瑞不繞彎子,直言不諱。

蒲師蘅放下酒杯,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譏笑,但他很快便斂了笑,故作不解道:“不知玦之何意?”

“我要帶沐兒走。”尹瑞擋在她身前,神情肅穆。

“只是……”蒲師蘅停了一停,幽深的眸光在沐兒白淨的臉上輕掃而過,她眼尾的淚痣在夜色中竟如許清晰,仿佛是他不曾落下的淚在心間漫過。

“只是沐兒已是在下的人。”

尹瑞似已料到,溫潤一笑,搖頭道:“瑞不在乎。”

他在心底冷笑。

人一旦有了牽挂,就會變成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被人牽着鼻子走。

他不語,他在等,等席沐兒親手了斷。

“可沐兒在乎。”席沐兒清亮的嗓音打破了沉默,也打破了尹瑞滿懷的期待,“沐兒已是六爺的人,不願意離去。”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四周回蕩,字字皆刺入心骨,沒有退路。

倘若席家沒有變成一座空城,她會随他而去,只當少卿埋骨他鄉,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執手白頭。

可是在昨夜之後,很多事都變了。

尹瑞木然地離去,一襲白衣在風中翻卷飄搖,身影落寞孤寂。月光将他的身形拉得很長,如同剪紙般随風而去。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尹瑞也是在這樣的寒冬,他**在碼頭上,遠眺商舶緩緩駛來,海風将他的身形拉得很長,吹起他的衣袂,吹亂他的發絲。

她走過去,拉了拉他的袍裾。

他低頭,藍眸微動,如海水般湛藍清澈。

“你就是尹瑞?”

“我就是尹瑞。”

“我也想當牙人,你能當我師父嗎?”

尹瑞撩袍坐下,“那你可知道,為何泉州城的牙人都不願意和我合作?”

那時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尹瑞是這裏最好的牙人,賺的銀子也是最多的。

“因為我一個人可以做的事情,為何要與他人合作,白白分了別人銀子。”他勾唇淺笑,目光瞥向湛藍的海水,“所以,想當我徒弟,就要學會不依靠別人。”

她似懂非懂地點頭。

“但你是小姑娘,就該依靠你的男人。”尹瑞冷冷地拒絕她,“我不收麻煩,也不惹麻煩,更不愛自找麻煩。我只喜歡白花花的銀子,越多越好。”

“我男人走了,我只想自己賺好多的銀子,不再依靠別人。”席沐兒第一次說出自己的心裏話。

那一年她十二歲。倘若她還在席府,不過是個總角孩童。可是十二歲的她已經嘗盡被離棄的苦。

還好她遇到了尹瑞,學會了謀生的技能,學會了靠自己才會餓死。

可是,在今日,她不得不用這樣一種絕決的方式與他決裂,也和自己的過去做一個了斷。

“這就是你要的?”席沐兒一撇嘴角,掩了悲憤,眼眸直勾勾地望向那個仍在獨酌的男子,“可還滿意?”

蒲師蘅擡眼望月,神情肅然。

良久,他眯了眸子,問道:“若是邱少卿與尹瑞同時出現,你會選誰?”

席沐兒笑了,眼眶微潮,“我會選你。因為你的手中,有我的未來。”

他倏地睜開,眸中有火,點點化開,連成一片。

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子回門的日子。

往年這日,席沐兒都會偷偷摸摸地回家探望母親,帶着她愛吃的麥芽糖,陪她坐在偏院的天井,曬着太陽,喝着兄長從大奶奶處偷來的鐵觀音。

如今,她站在席府偏院的入口,望着一地殘葉,手中捧着母親最喜歡的麥芽糖,淚水潸然落下。

院中花草早已枯萎,盆栽東倒西歪,地上積了一層重重的灰塵,北風卷地,沙土飛揚,一派荒涼之象。

母親避居多年,素來最愛幹淨,小小的院子收拾得纖塵不染,庭院裏種滿四季瓜果還有她情有獨衷的三色堇。她每次被大房的人欺負,都會跑回來向母親哭訴,母親哄着她,給她香甜的蔬果,告訴她萬般皆是命,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她恨過母親,恨她的懦弱,恨她的隐忍,恨她甘于退讓,而使唯一的女兒不得不在總角之年被迫嫁入邱家,遭受婆婆的白眼和冷落。

出嫁之後的這六年,她極少回來,只有逢年過節她會從後門溜進來,陪她坐上幾個時辰。

“娘,女兒不孝。”她泣不成聲,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女兒不能承歡膝下,讓您老人家孤苦無依。如今,連您怎麽走的都不知道。女兒該死,女兒該死……”

倘若她不是那般任性地怪罪于母親,或許這六年是另外一番景象。她會好好地珍惜和母親相處的每一刻,時常來看她,陪她聊天,陪她品評新摘的瓜果……

然而,這一切都太晚了……

小息扶了扶她的手,指着前方槐樹下立着的高大身影。

透過眸中淚光,她看見蒲師蘅身着一襲墨色錦袍朝她蹙了蹙眉,眸光淩厲,隐隐含怒,在他身後十步之遙的地方,是與他形影不離的影衛小松澈也。

她擡起袖子用力抹去眼淚,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軟弱的模樣。

蒲師蘅喜歡單刀直入,那些拖泥帶水的無用安慰,對他來說都比不上他給出的利益來得直接。“這是席府的房屋地契,以及位于城郊的另一塊桑田。席府屋後的那塊地不大,我命人改成綢緞作坊,供你方便行事。”

看着她抹幹淚水,緊抿雙唇的倔強模樣,他忽然想起離開東瀛那日,母親亦是如她這般強忍淚水,倔強地将他趕上船,不肯與他話別。

那般隐忍的表情,讓他有一瞬間的沖動,給她一個堅實的臂膀盡情的流淚,淚幹了還有他可依靠。

可是他知道,席沐兒不需要,一如他的母親般拒絕廉價的同情。她們都需要另一種方式的慰藉,譬如蒲家的認可,譬如席家的桑田,是對她們存在的另一種認可。

“不,那塊地我另有用處。那裏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動。”席沐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過地契,往懷中一塞,生怕他心生反悔似的,緊緊護住,“六爺,您就不怕我拿着地契逃跑?”

蒲師蘅被她的行為逗笑了,“你搶什麽呀,這本來就是給你準備的。我敢給你地契,便不怕你逃跑。你所要的一切,只有我能給你。你就算拿着地契遠走他鄉,地契永遠都只是一紙地契。你只有好好地留在我身邊,你要的我都能給。”

席沐兒撇了撇嘴,對他的自信十分不以為然,“只要有銀子,就有我要的一切。”

“但我相信,席沐兒更想要堂堂正正地活着。”蒲師蘅正色一凜,字字如箭,射入她的心田。

沒錯。堂堂正正地活着,以席沐兒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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