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滅門痛

這一年的除夕是席沐兒這輩子以來,過得最平靜也是最豐盛的一次。

入蒲府近一月,她仍未見過院落的主人蒲家六爺。一介典妾之身,主屋的年夜宴自然也沒有她的份。相比于主屋的熱鬧喧嚣,她更喜歡此處的平安喜樂,不被打擾。

蒲師蘅果真是個脾氣古怪的主人,同居于一個屋檐下,卻不曾偶遇。若不是親見丫鬟們清洗男裝,她真的要以為,這處院子唯她獨居。

“嗯。”小息端上最後一道菜,朝她動了動唇。

“真好吃。”席沐兒對着她笑了起來,豎起大拇指誇贊道:“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魚。”

小息得意地皺了皺鼻子,頗為驕傲地噘起小嘴。

“小息,吃完飯能不能溜出府去?我想去街上看人家放煙火。”她已和小息漸漸熟稔起來,對她無聲的示意也有了大致的默契。這個不能說話的小丫頭,是她在蒲家唯一的陪伴。

小息垂眸沉思。

“去吧,小息。我買不起,總能看一看,飽飽眼福吧!”席沐兒見她不語,連忙放低姿态,輕聲哀求着。

小息雖說是個下人,但是院中的大小事務都得由她點頭,足可見六爺對她的信任。

若是想出府,便得說動她,征得她的同意。

今日是除夕,席沐兒數着日子等的便是這一日。

小息有些猶豫,放下竹箸看着她那張誠懇的臉。放她出去,不是不可以。只是……

“小息,求求你了!我保證不會亂跑!”

小息指了指自己,挽着她的手,做出走路的動作。

“你也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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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息點了點頭,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拍着胸脯,笑意嫣然。

“你要給我買?”席沐兒吃了一驚,心生愧疚。若是她知道她要出府的目的,還會不會待她這般親厚。

蒲府位于城南喧嚣之地,來泉貿易的蕃商大多居于此處,久而久之便有蕃人巷,專供客商聚居。蒲家祖上曾居占城,後遷居廣州經營商舶,成為首屈一指的商人,富及兩廣。

不久,蒲壽庚之父即舉家徒居日漸繁盛的泉州,從事香料貿易,亦是盛極一時,為泉州蕃商之首。

這偌大的蕃人巷中,十有六七為蒲家之店鋪。

席沐兒在一群高鼻深目的客商中穿行,身側是一臉好奇,東張西望的小息。

禁港多日,被困于城中的蕃商滞留于此,雖是漢人的除夕,身為異鄉為異客的他們,也投身于此,為離鄉背井的孤寂徒添一抹歡愉,一掃離愁苦悶。

她無意多做停留,忙道:“小息,我想去開元寺為我娘祈福,你能否陪我同去?”

席府位于城西,與開元寺僅一街之隔。若是能說動小息,她便有法子成功開溜去探望母親。

過年祈福,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借口。

小息是個孤兒,自幼被蒲師蘅收養,從來沒有見過爹娘,聽沐兒如此一說,不禁疑惑地指了指沐兒的眼睛。

“去看我娘?”

小息點頭,順手買了些點心,熱絡拉着她的手走出蕃人巷。

席沐兒沒想到竟是如此的順利,連計劃好的開溜線路都可以棄而不用,心中的愧疚不免又深了一些。

她與小息交好,只是為了日後在蒲府行走得些便利,不至于如同在邱家般種種不順,頭破血流。這段時日相處下來,小息待她已是極好,每日膳食不曾刻薄于她,相隔幾日便叫人送來各色布料供她置裳,院中的粗重活計都有丫鬟們一手包辦。而她這個典來的妾室,卻成了院中唯一的擺設,過着悠閑自在的生活。

煙花在空中綻放,打亮小息詭異的眉眼,竟是沉如天際的幽深不明……

出了蕃人巷一路往西而行,大街上冷冷清清,各家各戶大門緊閉,唯有大紅燈籠高挂,墨字紅聯貼門,尚可知其間有人居住。

席沐兒腳步頓了頓,感嘆于今年的除夕較之于往年清冷許多。許是蒙軍駐紮于城外,人人皆恐,不得不避居于室,連過年這般喜慶的節日,也變得謹慎起來。

繞過一道彎,離席府已是不遠。擡眼望去,開元寺的東西雙塔燈火通明,巍然屹立,似有直突雲霄、刺入天空之勢。

席沐兒還記得兒時每每被大房欺負,便逃至寺中,爬上塔頂,俯視衆生如蝼蟻一般蜿蜒而行,心中豁然開朗。從那時起,她便學會乖巧順從,別人打她左臉,她必将右臉送上,不避不閃。久而久之,大房那些人也覺無趣,也便不再刁難。

然而,她的存在仍是令大奶奶如鲠在喉。原因無他,皆因她的兄長是席家唯一的子嗣。她無法撼動男丁之于席家牢不可破的地位,只能在有生之年,将他的血脈至親一一摒除。

有時候,席沐兒覺得她很可憐。

一入席府,席沐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日金玉滿堂、燈火通明的席府竟在阖家歡聚的除夕之夜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

席家為汴梁望族,世代入朝為官,席家老爺子乃是趙宋舊臣,曾官至戶部侍郎,告老歸田後,定居于此。傳至席放言這代,也就是席家長子、席沐兒的父親視功名利祿如草芥,在泉州經營起綢緞生意,遠銷南洋諸國貿易,成為頗富盛名的巨賈。

然,席家出身士族,家風嚴謹,不容有失,這般清冷落敗之勢是不被允許的。

月色斜照,朱漆大門半掩,似染了一層凄冷的霧氣,搖搖欲墜。門上銅環已不見蹤跡,兩側春聯随風散落。辭舊迎新,竟不見新聯重上,燈籠照壁。

推門而入,一陣冷風迎面撲來,風中夾雜着幾縷腐朽的氣息。風清月明,樹影搖曳,落敗的庭院,滿地的礫石,已找不到昔日一派井然的風情模樣。

席沐兒攏了攏鬥篷,腳步急切地穿行在府中。最終,她停在與母親的偏院僅一牆之隔的席家祠堂,沿着光源她舉步艱難地立在香火缭繞的門口,怔怔地望向祠堂上供奉的百來個牌位,用力眨了眨眼睛。

睜眼,再閉。閉眼,再開。

那一個個牌位上的名字曾經離她如此遙遠,此刻卻變得如此的接近。近到她唾手可得,不費吹灰之力。捧在手心裏,不過是一塊木頭的重量。

她細細掠過每一個牌位,相同的忌日告訴她,她曾經的家人在同一日死去。

她曾經痛恨這裏的一切,一花一木,一草一物,都是她恥辱的見證。如今人去樓空,她竟感到一股無助的悲涼襲上心間。

究竟發生了什麽,能夠讓席府上下一百餘口在一個月前全都消失。

從未想過,她的親人,她不願意面對的家人和族人,都已成了冤死的亡魂。而她卻一無所知。

她寧願相信他們遠行了,回到世代生活的汴梁。

小息拉了拉她的手,揚起那張無辜的小臉,寫滿探詢的疑惑。

席沐兒搖了搖頭,阖眼再開,眸中一片清明,“我們回府吧。”

她的語氣平靜,如同不見波瀾的湖水,死一般的沉寂。

小息低下頭,勾起一側的嘴角,露出陰冷的笑意。她手腕一曲,将方才買下的東西棄于牆角。而後,綻放明媚可人的笑容,拉住沐兒的手,體貼地握了握,如同無知孩童般純淨自然。

月色清寒,将席府的黑暗籠成一座新墳,風聲蕭瑟,奏響送別的哀樂。

出了大門,席沐兒反身把門關好,宛如當初的模樣。

回到蒲府,已是入夜時分。主屋仍是燈火輝煌,筵宴未散。

甫一入得庭院,便見一黑衣勁裝的男子立于正中,腰跨三尺長劍,昂首而立。

“少主要見她。”

小息一驚,笑意倏地煙消雲散,如烏雲蔽月,陰霾聚攏。

“小息,這是規矩。”

規矩?爺若願意,才是規矩。爺若不肯,談何規矩。

小松澈也上前跨了一步,朝沐兒掬了一禮,“夫人請。”

席沐兒混混沌沌地擡了擡眼皮,長睫微抖,無言地松開小息的手,跟着他走了。

小息跌坐在原地,望着漸行漸遠的身影發呆,兩行清淚無聲流淌,浸透十年的相依為命。

誰都可以,除了她……

這是為什麽……

可是她不會問,不敢問。這是她留下唯一的方式,用她清朗無邪的笑容。

這一夜,席沐兒才知道,她入府以來居住的屋子竟是院中的主屋,一直是蒲師蘅的起居之所。

若是今夜之前,她必定感恩戴德,受寵若驚。然而,現在的她已不再抱有幻想。

雖然她不願承認她曾是席家的一員,但是她身上流淌的血液,正在嗚咽,正在咆哮,正在無言地控訴。

她失去了一生最大的牽挂。

屋中紅燭垂淚,燈影攏月,月華無霜。

暖爐燒得正旺,畢剝聲破空響起,攪擾一室安然。

正中桌案邊坐着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半邊側臉隐于陰影之中,勾勒出如刀刻般的臉部輪廓,透着一股沉穩內斂的氣勢和威儀,竟叫人忘了呼吸。

席沐兒款步上前,面容平靜無波,語調和緩,“六爺。”

“你就是席沐兒?”蒲師蘅擡頭,第一次正視她的臉。

那是一張足以颠倒衆生的容顏,眉山遠黛,頰似桃李,膚白若雪,唇嫣如果。眼角下一點褐色淚痣,恰如其分地帶來楚楚動人之感。

恍然間,熟悉的泥土芳香蔓延而至,鑽入鼻尖,沁入心扉,無法相忘。

“妾身正是。”席沐兒生硬地回道,俨然忘了乖巧順從的秉性,是她立身之根本。

蒲師蘅斂了心神,随手端起桌案上備好的酒,抿了一口,“去過席府了?”

她詫異地擡起頭,落入他那雙棕色的冷眸之中,一時竟忘記了呼吸。

他什麽都知道,她的一舉一動全在掌控之中。

“既然去過了,便要知曉你并非席家唯一的活口,你的兄長有幸逃過這一劫。若是你乖乖聽話,三年後我當幫你尋回兄長,為席家上下超度法事。如若不然,你便入住三十二間坊,成為蒲家棋女,朝迎夕送,任人宰割。”

她眉頭緊蹙,雙手在身前死死地攪住,“妾身不知爺何意。”

“這三年我要你乖乖地留在這裏,我會讓你成為這個院落唯一的主宰,沒有人敢欺負你,只有你可以欺負別人。”蒲師蘅循循善誘,将最大的籌碼擺在她的面前,不容拒絕。

一個被欺負慣的人,是不會拒絕這樣的誘惑。

既要人為我所用,便要與人方便,與人權勢,方才無往而不利。

“不知六爺有何吩咐?”席沐兒是識時務之人,面對強大而無法打敗的敵人時,她定不會做無謂的争鬥。從前在席家如此,在邱家如此,在這裏更是如此。

“從明日起,雅園的大小事務由你操持。若是有人再往我這送人,你可知道該如何處置?”蒲師蘅乏了倦了,不想再為俗事分心。他需要一個幫手,一個有求于他的幫手。

他要謝謝小息,讓他握有充足的籌碼。只可惜小息跟在他身邊太久,久到別無所求。這是他所忌諱的。

席沐兒緩步而行,繞至桌案一側,擡手斟酒。

酒水落杯,粼粼而動,映出她順從而漠然的臉龐。

“爺若是讓沐兒當這個壞人,沐兒自然要擔當。只是,沐兒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爺成全。”

酒香撲鼻,不飲而醉。

蒲師蘅舉杯,唇挂淡笑。很好,這才是他要的人。利益的交換,比所謂無條件付出更讓人放心。

“說。”

“妾身想要席家的綢緞莊。”席家已命喪黃泉,但席放言經營的綢緞莊行銷海外,通過泉州港源源不斷地運送至南洋諸地。她在碼頭接觸過很多的客商,他們都是沖着泉緞之名而來。放眼泉州城,綢緞莊林業,所産布匹卻良莠不齊,以次充好獲利頗多。而席家擁有上萬頃桑園,豈能白白荒廢。

他沉默半晌,回眸看她,“我答應你,十七。”

正月初一,雖不是回回人的新年,然在大宋生活數十載的蒲家也是入鄉随俗,開門迎客,共享新春。

蒲師蘅帶着他的美妾在主屋轉了一圈,吃茶敘話,接受衆人的道賀。在堂上主母和姨娘含恨的目光中,翩然離去,不給她們為難的機會。

他的得寵已是對她們最大的報複,無奈母親仍獨居東瀛,無法親眼目睹他如今的風光。當然,這樣的風光并不是母親所要的,他所做的還遠遠不夠。

進宗祠,入族譜,是母親這一生唯一的心願,亦是父親倚重他之根本。

有所求,必能竭盡所能,為他所用。

蒲師蘅在蒲府的身份煞是尴尬,按理說他不過是東瀛女子所生的私生子,入不得大雅之堂。且不說他母親小松雅子乃東瀛某島藩主的長女,身份尊貴。他文武雙全,資質過人,俨然已成為蒲壽庚的左膀右臂。單憑這點,已經讓府中上下頗為忌憚。

這不,他帶着沐兒在主屋還未坐熱,各房的姨娘已作鳥獸散,遠遠地避開他的鋒芒。

此情此景,不由地讓沐兒想起在席府的日子。

每逢佳節,各房圍坐一堂,共敘天倫。唯有她的母親早早地稱病離場,避開各位姨娘的視線,才能帶着她在偏院靜靜地過完剩下的節日時光。有時候,兄長會在散場後趕來歡聚,時光雖然短暫,但足以安慰母親渺小的滿足。

回到雅園,已是掌燈時分,下人來禀尹瑞求見。蒲師蘅命人在庭中備下薄酒,欲與其對飲。

尹瑞是城中最好的牙人,為歐羅巴客商與城中女子所生,藍眸褐發,風姿綽約。他為人桀骜不馴,生性灑脫,不受禮教束縛,一向獨來獨往,與誰也不親厚。

但他卻與席沐兒過往甚密,關系非比尋常。

蒲師蘅掐着他回城的日子,尋思他何日上門。沒想到他昨夜才歸,今日便已按捺不住,急急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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