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生死随
一連兩天,席沐兒衣不解帶地守在榻前。喂食,換藥,擦身,皆由她一手包辦,絕不讓人染指半分,就算是小息也無法靠近分毫。
她不明白為何不讓他人靠近,蒲八官人如此說了,她便如此做了。
可是即便如此,躺在床上的男人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
他的呼吸時而綿長,時而急促,仿佛是在睡夢中。因胸口箭傷的疼痛,他的眉頭深深鎖着。深邃的五官勾勒出他平靜而俊朗的臉部線條,他的臉色蒼白,毫無血色,雙唇緊緊地抿起。
席沐兒趴在榻前,細細地端詳,在心裏一聲聲地輕喚:醒來吧,求求你醒來吧。你答應我的事情還沒有做完,你不能死。求求你,一定要醒來。
城中有名的大夫都來看過,從他們窘迫的目光中,她知道情況不容樂觀。他們都說,若是能多少進些食,把續命的藥湯喂進去,便還有希望。兩天來,喂下的米湯和藥湯他全都吐了出來,她只能用布沾上溫水擦拭他的唇瓣,以維持他身體所需的水分。
她不知道他何時能醒來,或者他何時會死去。只能寸步不離地守着,等待奇跡的降臨。
蒲老爺子每日早晚都會過來探視,每一次他都發出深深的嘆息,而後快速地轉身出去。
第三日,風轉偏南,大霧籠罩,天陰沉沉地壓了下來。屋內一片悶熱潮濕之氣,連人也變得浮躁起來。沾了嘔吐物的被褥發出濃重的酸味,混雜着胸口的藥味,隐約透着一股腐朽的氣息,令人窒息。
“嘔……”剛喂下的藥湯又一次吐了出來,沾得榻上到處都是,濃烈的中藥味擴散開來,逼得人無處可逃。
席沐兒轉手把藥碗往地上一扔,精致的瓷碗四分五裂,清脆的聲音打破院中壓抑多日的陰霾。廊下新築窩的燕子驚得四下逃散,掉落幾根羽毛,紛紛揚揚地飄落。
她走出去,擡頭望見燕巢內幾只嗷嗷待哺的小燕雛,正驚魂未定地蜷縮着,用那雙不谙世事的眼睛四下打量。
少頃,那幾只小燕雛見再無動靜,便縮進窩裏,懵懂睡去。只待一覺醒來,母親覓食而歸,可以飽餐一頓。
席沐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是該好好地睡一覺,睡醒了再從長計議。
她有多久沒有阖眼,仿佛是三日,或許要更長一些。
總之,先睡一下再說,未來的日子或許很長或許很短,但總是要養足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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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走遠,将就着在屋內的貴妃榻上一躺,便沉沉地睡去,連大夫複診走動的聲響都沒有把她吵醒。
席沐兒是被凍醒的,傍晚時分南風轉了北風,風帶走了溫潤的潮氣,帶來一室的幹爽和寒意。
她揉揉眼睛,匆忙跳了下來,換了床被褥重新給蒲師蘅蓋上。他的額上冒着細汗,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幹裂得吓人。
席沐兒連忙打了一碗水,用棉布沾濕在他唇上輕輕擦拭。他的呼吸很重,每一下似乎都用盡全力。
“藥……小息,快來藥來。”席沐兒觸了觸他的額,體溫高得燙手。
“沐兒?”蒲師蘅啓開眸子,視線模糊,她的尖叫聲有點刺耳,他不得不開口提醒她,“好吵。”
“吵?!”席沐兒愣了一愣,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着他,心跳快了好幾拍,“天啊,這不可能,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他柔柔地一笑,“讓我再睡一會兒,娘,就一小會兒,孩兒會把劍練好,會把書背好的。娘放心,就睡一會兒。”
說完之後,他偏過頭又陷入更重的昏迷之中。
二更天,城中的幾位大夫陸續前來,請過脈之後都面容肅穆地搖搖頭,若是再無法進食藥物,無法撐過後日晌午,吩咐早些準備好後事,便各自散去。
蒲壽庚是三更天來的,天上飄着小雨,裹着寒意打濕他的衣襟。
他徑直走到暖爐前,往裏加了幾塊木炭,伸手烤了烤,“想知道蘅兒是怎麽受傷的嗎?”
“知道他如何受的傷,可以救活他嗎?”席沐兒癱坐在床前,抱膝蜷起,“可以免我一死嗎?”
“不,我只是想讓你死得明白一些。”蒲壽庚淡漠地一笑,眸光動了動,“畢竟你是我兒生前最中意的女子。”
“若是我知道會有今日,我一定不會讓他看上我。”這是賭氣的話,她也知二人的關系并非外界猜測的那些缱绻情深,只是未到最後一刻,她不能意氣用事。
“過來坐。”蒲壽庚坐在烏木圓桌邊,烏木似漆,映出紅燭搖曳。他翻起兩個白玉茶杯,斟滿熱氣騰騰茶水,一杯推至桌沿,“你知道嗎,你和蘅兒的母親很像。你們都一樣不服輸,在逆境中反而更加強韌,甚至是越挫越勇。”
席沐兒靠了過去,沒有接話。
“蘅兒的母親是東瀛人,她是虔誠的佛教徒。而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明知道她無法進蒲家的門,卻還是一意孤行地和她在一起。在她懷了蘅兒的時候,我已準備在城郊為她置地建屋。可她執意回東瀛,不願意踏入蒲家半步。”
蒲家是回回人,只可娶回回女子為妻。那一年,蒲壽庚因剿滅東瀛海盜有功,受宋廷重用。倘若他在那時娶東瀛女子為妻,如何堵住悠悠之口,如何面對蒲家列祖列宗,如何向他們的真神安拉謝罪。
沐兒小心翼翼地垂下頭,十指交纏,盡量讓自己的存在感弱一些,再弱一些。心裏卻不由得佩服起這只老狐貍,他最器重的兒子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還有心思跟她“推心置腹”地講故事,無非是想告訴她,即便現下她的兒子再迷戀她,她都不會成為他的妻子。因為,他們之間隔着信仰的鴻溝,蒲師蘅生下來就是注定要娶回回女子為妻。而她,只是一個像瑞羽般的女子,随時會被下一個女子取代。比如那日送來的清憐……
沐兒在心中輕笑,還好他們之間只是各取所需。否則,她一定會痛哭流涕,恨不得就此陪着他一同死去,生不同衾死同穴。
“蘅兒十三歲那年便被他母親送上船,在南洋各國游歷。直至四年前,他才回到泉州,正式接掌蒲家的部分家業。他雖是庶出,但他在蒲家的地位并不比其他人低。”蒲壽庚抿了口茶,幽深的目光往病榻處瞥了一眼,雖是極短的停留,卻盡染不舍之意。
沐兒仍是垂眸不語,長睫抖落,蓋住她靈動的眉眼,如同老僧入定般安坐不動。
蒲壽庚繼續道:“也正因為如此,此次舉城轉投蒙元,蘅兒居中斡旋,已成城中反元勢力的眼中釘肉中刺。那一日,蘅兒至城郊與駐紮的蒙軍商談,回城途中遭少林寺僧人突襲,他孤掌難鳴,節節敗退,身負重傷。待我知情後帶人趕到,他已是暈厥多時,只剩最後一口氣。”
沐兒眉心微擰,雙手攏于袖中,十指交握,“您這是讓妾身死得明明白白?”
蒲壽庚卻是避而不答,繼續道:“小松澈也是小松家的家仆,自幼随蘅兒一起長大,曾與他一同赴各國游歷,而後留在泉州繼續他的職責。這些年,他亦是兢兢業業,不曾有半刻懈怠。但是,蘅兒遇襲那日,小松不知所蹤,直至第二日傍晚才出現。”
“現下追究這些還有意義嗎?能讓六爺醒過來嗎?”
“老夫只想讓你知道,你別無選擇。無論蘅兒是死是活,你都逃不過。只要他一息尚存,你都必須站在他的身側,為他撐起另一片天空。他力所不能及之處,你必須一肩扛起。若他長眠于此,黃泉路上你都必須陪他受盡輪回之苦。”蒲壽庚擲地有聲,字字句句皆是父親對兒子的寵溺與悔恨。“老夫當年的錯,不會在他身上重複。所以,你必須強大,讓他離不開你,讓整個蒲家都離不開你們。”
沐兒啞然失笑,轉身與這位在泉州城呼風喚雨的老人對峙,“您就如此肯定,他一定會醒過來?您并非醫者,如何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就算他是您最器重的兒子,那又如何?錯已鑄成,您如何去挽回那些無法改變的曾經?”
燭火跳動,映在蒲壽庚黝黑落寞的臉上,縱橫的溝壑仿若一道道時光的鴻溝,無法撫平,無法抹去。
時光荏苒,那些愛恨癡纏的記憶已斑駁脫落,唯剩無法觸及的遙遠橫亘在光陰之間。青山遠黛,訴不盡相思,卻道相思成狂。
“您說的,妾身會盡力去查清楚。在六爺醒來之前,或者在他咽氣之前。”沐兒起身,緩緩施了一禮,那些屬于她的順從和乖巧再度回到她的臉上,但她的心卻在嗤笑。
倘若她對蒲師蘅有情,定然會對這番話感恩戴德,即便再柔弱的女子都會用孟姜女哭倒長城的勇氣,來守護她的男人和這段來之不易的愛情。
果真是老謀深算之人,先是給了她一個下馬威,力陳此中利害,讓她有種“非我族類”的被排斥感,對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然後,再以他曾經的“錯”來忏悔,表達他不希望兒子重蹈覆轍,而他會為他們的愛情做最後的見證。
如此的恩威并重,沐兒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卻萬萬不會被他的一番說辭打動。
說到底,她不過是蒲家的典妾。三年之後,各安天命。現下她對蒲老爺子來說,便如同三十二間坊的棋女一般,不過是棋盤上一顆美豔的棋子罷了。一如她在蒲師蘅的眼中,不過是各取所需。
席沐兒邁開步子,将一室燭光攏于身後,行至榻前為他掖了掖被角,掏出錦袍拂去他額上細汗。動作輕柔,目光專注,宛如相伴多年的愛侶。
這般死生相随的深情戲碼,不知會在何方落幕。
屋外冷風乍起,風吹樹搖,帶落一地殘葉,與沙石癡纏。又一陣風刮起,帶起葉兒狂奔,片刻不見蹤影。
若能化身落葉,亦是幸事。了無牽挂地離去,放下執念,随波逐流。
來年可化為春泥,滋養大地,未嘗不是一件樂事。
然而,這出戲還未開場,她又如何能接受不戰而敗的命運。
她挽起衣袖,打了一盆涼水,浸濕兩條棉布,擰幹,避開他身上受傷的部分,交替擦拭。
窗外,烏雲蔽月,墨染夜空,無邊的黑暗籠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