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情難續
隔日,蒲師蘅的燒退了下去,喂下去的粥只吐出一小半。忙碌一宿的沐兒終于松了一口氣,搓了搓在冷水中浸泡多時的手,置于唇間哈了一口熱氣,忙吩咐廚房盡快把藥熬好,趁着他能進食的時候喂些下去。
少頃,城中的大夫又來了一趟,診過脈後仍是不容樂觀,新開了藥方,便匆匆離去。
“夫人。”府中唯一對沐兒以禮相待的非小松澈也莫屬。以沐兒一介典妾之身,與普通婢妾無異,直呼姓名便是,更無需有此尊稱。“這裏有屬下守着,您去休息吧。”
沐兒搖了搖頭,往床尾一坐,整個人蜷縮起來,抱膝道:“不必了,我自己守着就行。”
這是她的命,他活她才有命。
“可是夫人已經幾宿沒睡,再這麽下去,少主還未醒來,您便已經病倒,并非長久之計,還請夫人……”小松澈也面色肅然,少言寡語的他難掩滿擔憂之情,話語不禁多了起來。一襲黑色勁裝裹身,如同一把出鞘的劍,鋒芒畢露。
就是這樣一把劍,在最關鍵的時間卡在劍鞘裏,無法施展他的威力。
沐兒忍不住問道:“小松,你跟着少主多少年了?”
小松澈也沒想到她會有此一問,愣了一愣,垂眸回道:“十八年。”
“若是少主不會再醒來,你要繼續留在此地,還是回東瀛?”
“護主不力,屬下無顏再留在世上。若是少主去了,屬下自當追随。”
沐兒望着他那張誠懇而俊朗的容顏,不禁輕笑出聲,“蒲師蘅啊蒲師蘅,你可知你的命系着兩條人命。倘若你死了,也算是值了。可是我卻不值……”
“夫人!”小松澈也握了握身側長劍,欲言又止,望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主人,眼中掠過一抹自責與愧疚。
沐兒看在眼裏,轉念道:“你去叫小息過來守着。我要出府一趟。”
黎明時分下了一場春雨,春雷陣陣,響動八方。雨水沖洗大地,似換了新顏,連庭院中的血跡也被沖洗幹淨。
幾縷新柳垂髫,壓着枝頭滴水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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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乍暖還寒時最是難熬,侵骨的寒氣比嚴冬更甚。
沐兒伸出那雙泡了一夜冷水的手,關節處已是紅腫一片,有幾處破開了口子,粘稠的膿汁混雜着鮮血滲了出來。
都說凍瘡最是難治,若是凍瘡開裂化膿,便得等到清明過後,蛙叫和鳴時才會痊愈。
不知她能否等到那時,用健全的雙手采摘新年的蠶絲。
她換了一身男裝,撐着一把破舊的油紙傘,在雨中緩步前行。雨勢不大,纏纏綿綿,濕了腳履,濕了袍裾。
出了蒲府大門,一路往東,在市舶司門前繞過,鑽進一條開闊的巷弄,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住,合了傘四下張望。
她叩響生鏽的門環,那道破敗的門吱吱響了幾聲,感覺像是随時都會因用力撞擊而轟然倒塌。
“誰?”
“瑞哥哥,是我。”席沐兒一邊摩擦雙手一邊回應着,眼睛警惕地往兩旁瞄。
門應聲而開。
門內是另一番天地。廳前天井種滿各色花卉盆景,整整齊齊地圍着天井擺放,兩側的圍牆爬滿連理藤,還未到花期,枝葉常綠茂盛,柔和了嚴寒的蕭瑟之感。
尹瑞**于廳前,青衫磊落,前襟被雨水打濕,散落在身前的褐發滴着水兒,襯得他那一雙藍眸似隔了層霧氣,水意盈人。輪廓分明的五官亦是盡染濕意,愈發深邃溫潤。
“你還來幹嗎?”尹瑞一甩袍袖,背身以對,不去看她消瘦的容顏在雨中飄搖。不合身的男裝掩蓋不住她纖細的身形,看得人胸口一窒。
席沐兒走上前,扯了扯他的寬袖,“瑞哥哥,你能幫幫我嗎?”
“笑話,蒲府六爺的妾室還用得着找我幫忙嗎?”尹瑞自是氣不過,一腔深情付于流水,無人相問。如今,她回過頭再來尋他,又怎知他還是當日的他,不問過往,與她共赴艱難。
沐兒放開手,往側打開一步之遙,語氣凄凄:“瑞哥哥,沐兒此生欠你的,來世做牛做馬定當報答。只求瑞哥哥再幫我最後一次。”
“為何又是我?”尹瑞與她平行而立,無奈地問了這一句。
為何是他?為何偏偏是他!
隔着重重雨簾,遠眺山巒疊障,抹不去的煙雨蒙蒙,揮不走的情意綿綿。
沐兒緩緩開口,音含柔情:“除了你,我不知道該相信誰!”
“十七……”尹瑞對她本就有情,那日突遭狠拒,心存不甘,卻也找不到機會互訴衷腸。
“那日,本不該那般對你。但是,沐兒已是蒲家典妾,別無他法。”她本不該來,卻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現下孟延身負重傷,生命垂危。所以,你又想到了我……”尹瑞心中了然,蒲府發生的一切本就不是秘密,蒲師蘅命在旦夕已是人盡皆知。他又怎能故作不知,以為她回心轉意,為他而來。
“瑞哥哥。”沐兒被猜中心事,咬住下唇,垂下頭去,“在你心中,沐兒就是這樣的人嗎?”
尹瑞仰天一笑,未束的褐發在身後散開,神情桀傲,狹長的眸子眯了一眯,方開口道:“還記得有一回,你我聯手搶了另一個牙人的商客,遭那牙人的埋擊報複,可還記得那時你如何逃脫的?”
沐兒擰眉看他,“瑞哥哥當真記仇。”
他沒有辯解,擡眸望向無邊蒼穹,記憶不曾散去,即便是痛也是快樂的。“你扯掉束發的棉布,露出小女兒的嬌俏模樣,痛陳你如何被逼無奈,哭得梨花帶雨。那幫人信了你的話,放你離去,卻将我打成重傷。事後三日,你對我不聞不問。第四日,你帶了一鍋鮮美的魚湯來看我,求我原諒你,說你別無他法,說我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說你……”
他頓了頓,目光複雜地轉向身邊男裝女子,“我不會棄你于不顧,請你不要一次次地抛下我,再一次次地轉身回來求我原諒,你做什麽我都不會介意,你只要告訴我該如何去做。”
沐兒啞然,揮了揮落滿雨水的油紙傘,“瑞哥哥,沐兒不配,沐兒是個自私的人,只會讓你一次次地受傷,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棄你而去。你不該對我這般寬容,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雨勢磅礴,嘈雜的雨聲籠罩天地,剩下脈脈相對的倆倆無言。
他的寵,他的好,她通通知曉,只是無力償還。
少頃,沐兒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了過去,“瑞哥哥,這是半年前兄長從長安寄來書信一封,他此時應還在長安一帶。你能代我尋他回來嗎?”
倘若逃不過蒲師蘅的死,她唯有将席家的東西交給兄長,也算沒有白費心機。
尹瑞接過書信掃了一眼,“你要我去長安?”
她道:“嗯。席家上下百來口人,都已命喪黃泉。席家偌大的家業,還等着他回來繼承。”
尹瑞反問道:“你何不跟我一起走?”
“我能走得了嗎?”沐兒搖頭,“他若是醒來,我不在身邊……”
那個男人如果醒來,她去人去樓空,她不敢想象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局面。那雙冷漠淩厲的眸子在她眼前一晃而過,一股尖銳的冰冷從腳底鑽了進來。
“我明白了。”尹瑞輕笑,似無奈,又似難過。她的遲疑在他眼裏分別是難舍難分的生死不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等了這些年,他竟錯過了……
混混沌沌地離開尹家,一個人撐着傘在雨中游蕩。不想回蒲家,不想面對令人作惡的藥味,不想面對他胸口猙獰的傷口,不想面對被死亡籠罩的屋子。
不知不覺,她來到邱家的大門前。
門上的紅漆掉得七七八八,有些破敗。往年過年的時候,她都會粉刷一新,貼上大紅春聯,挂上兩串火紅的燈籠,把大門布置得紅紅火火,以期待來年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大門敞開,嚴氏正在庭院喂雞,腰間一塊灰白不辯的圍裙,是前年沐兒用零碎的布料拼接而成,嚴氏嫌它粗鄙,一直都不曾用過。
嚴氏比她離開時瘦了一圈,豐腴的臉蛋掐出尖尖的下颌,眼角的褶皺更深了層,臉色灰敗粗糙,看着就像是操勞過度的農家婦人。
想來她出身富庶,不曾吃過這般苦。人到中年,卻不得不獨撐這份無人的家業。
用她的三年,換取五十兩的銀子,似乎是一筆不錯的買賣。換成是她,或許也會這麽做。畢竟一個沒有謀生手段的婦人,不為自己孤苦無依的後半生打算,無異于等死。
席沐兒背靠籬笆,朝遠處的某一點揮了揮手,“出來吧。”
一陣勁風掠過,夾着雨絲打在她的臉上,冰冷侵肌。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悄然聲息地出現,如同一把鋒利的劍。
“夫人。”小松澈也欠了欠身。
“身上有多少銀子?”
他掏出一包碎銀,遞了過去。
沐兒攤在手裏掂了掂,“回去我還你。”說完,包起碎銀便要往邱家庭院扔。
“等等。”小松澈也擡手攔住,面有難色,“請夫人将錦帕還我,銀子拿去便是。”
她收回手,将帕子扯了出來。那方錦帕的樣式稀疏平常,質地也不算精良,帕角繡着一簇三角梅格外嬌豔,傲骨寒梅,風中**。
沐兒瞧着那帕子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小松澈也奪過帕子,奉上一塊藍色棉布,“夫人請。”
沐兒不再深究,包好碎銀扔過籬笆牆,拂袖而去。
回到蒲府,沐兒鑽入一間空置的卧房,沒有詢問蒲師蘅的傷勢,更不曾看他一眼,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睡夢中,她夢見蒲師蘅死了,傷口化膿散發惡臭,胸口處長滿蛆蟲,争相蠕動啃噬,直至把他啃成一堆白骨。蒲家衆人聞訊趕來,看不到他的屍體,皆把她視為吃人的妖精,綁了起來。
她哭着喊着,可是沒有人相信她。
他們的眼裏只有憤怒,只有仇恨。
她被捆在高處,腳底下是一堆幹柴,沖天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臉。
“燒死她,燒死她,燒死她。”衆人高呼,聲浪此起彼伏,回蕩在半空中。
“不要,不要,不要……”她絕望在嘶吼,可是沒有人聽得到。
熊熊大火吞噬了她,她聞到皮肉被燒焦的味道,她感覺不到疼痛,如同那身子不是她的一般,沒有一點知覺。火熱越燒越旺,她看到自己變成和蒲師蘅一樣,只剩下一具白骨懸挂在半空。
“沐兒,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尹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回過頭一看……
只見尹瑞白衣勝雪,風姿綽約地搖着一把十二骨折扇。他一步步地靠近,輕袍緩帶,袍裾飄展,廣袖一揮,伸手道:“沐兒,跟我走……”
她伸出被火燃盡的手骨,與他緊緊交握。
在交握的那一瞬間,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從她的指尖開始一節一節地化為粉沫,在空中飄散,撒進火裏,消失不見……
“不要,不要。”
沐兒驚醒,推開門沖到蒲師蘅榻前,伸手探到他的鼻尖下,感受他呼出的氣息溫熱如初,綿長均暢。她才跌坐在床邊,深深松了一口氣,“蒲師蘅,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你的?”
他的雙眼緊閉,輪廓深刻的眉眼依舊冷峻倨傲,臉色蒼白,不見血色。
“沐兒姐姐,你可醒了。方才我還當你病了,喚了大夫還未過來。”
沐兒擡頭一看,“清憐?”這不是她幾日前收的丫頭嗎?養了幾日,倒是越發的水嫩。這清姨娘倒是舍得下血本,這般标致的人兒應該不便宜吧。
“姐姐,你去歇着吧,這裏有我守着。”清憐頗為殷勤,絞了帕子給她擦臉,“有事我叫人通知姐姐。”
忙了幾日,沐兒也累了,她也不客套,擺擺手便是走出去。
她将将起身,手便被一股力道生生扯住,動彈不得。
“咝……”沐兒倒抽一口氣,手中的凍瘡口子被碰到,疼得她眼淚都要掉出來。
“沐兒姐姐,快看快看。”清憐指着她的手,低聲驚呼。
她狐疑地低頭看去……
從錦被下伸出一只略顯蒼白的手,正牢牢地握住她的食指。那只手骨節分明,在燭光下泛着白玉色澤,指尖筆繭突起,略顯粗糙。
“沐兒姐姐,要不要請大夫看看?”
沐兒沉思片刻,“你今日可曾給六爺喂過藥?”
她搖頭,“沐兒姐姐沒有吩咐,奴婢不敢擅自作主。”
“你且退下吧,去叫澈也過來,此事不得聲張。”
清憐點了點頭,順從地退了下去。
待她掩門離去,沐兒才伸手挑開錦被,掀起胸口敷藥的棉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