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小伎倆

春雨連綿一下數日,東風卷地,庭前屋後漸染濕意,雕花的木窗門上道道水漬滲透,木頭的腐朽氣息萦繞不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還未到梅雨季節,卻因為此時東南沿海盛行東風而潮濕遍地。衣裳用炭火烤了幾遍,用手一摸,還是覺得不夠幹爽。榻上的被裖透着一股子黴味,粘粘膩膩地貼在身上,悶熱難耐。

“席沐兒,我要沐浴。”蒲師蘅還不能随意亂動,每日躺在榻上不得動彈的他,只得任人擺布。

坐在榻前三步之遙的席沐兒極不悅地擡起頭,手上的書卷往旁一擱,“傷筋動骨一百日,您這才半月餘,傷口還未痊愈,怎經得住浴湯浸泡。再說,您的腿……”

“席沐兒,我這還沒死呢。”蒲師蘅斜睨了她一眼,棕眸漸漸眯起。

沐兒跟他在身邊的時日雖短,但她已經對他略有了解。此時他的眸子眯起,說明他已經很生氣,并且很不耐煩。

她扯開一抹極淺的笑容,慢條斯理地撩起裙擺立起身,“那六爺意欲何為呢?”

“泡不得水,你總該給我擦身吧!”若不是不能動彈,他真的很想打開這個女人腦袋,看看裏面是不是都被雨水泡爛。遇事不急不躁,不易被人左右,若是她打定主意,就算是五雷轟頂,天之将塌,也改變不了她的初衷。在她面前,他似乎變得易怒而狂躁,沒有最初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輕松自在。

誠然,僞裝的乖巧是席沐兒的保護色。那麽,此時此刻的她,是褪去保護色後的屏障,還是本來的模樣?

那個在席家偏院泣不成聲的女子,仿佛只是他一時的幻象。向來運籌帷幄,算無遺策的他,竟有些迷惑。鏡花水月,無從辯論。

“妾身去找清憐來伺候爺。”沐兒拂袖轉身,沒有給他反對的機會。

一刻鐘之後,粗使丫鬟把燒好的熱水送了進去。清憐欣喜過望,一路小跑,一襲輕薄的煙籠裙被風吹起,風中濕氣過重,須臾間便已貼服在肌膚上,玲珑身段盡顯。

沐兒倚在廊下,注視她款款走進卧房,身姿婀娜,一縷花香飄過,濃淡正好。她略一揚眉,狡黠的眸光微微一動,嘴角彎了一彎。

雨勢漸收,霧氣深沉,天邊烏雲翻卷。已是掌燈時分,燈火次第漸起,燕脊飛檐,雕樓畫棟,整個蒲府籠罩在一片雲海茫茫之中,朦胧而又靜谧,莊嚴而又肅穆。

雅園門口,兩隊巡邏的護院交接班,一色黑衣蕭蕭,面色端肅,身姿矯健挺拔,似張滿的弓,隐于夜色之中,蓄勢待發。

恍惚間,她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雅園內翻牆而出,足尖輕點,躍上樹梢,樹葉墜滿雨水,紛紛揚揚下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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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兩隊護院的交接班已然就序,夜色初上,霧氣正濃,那道身影借着視線難辯的掩護,朝府側的三十二間坊奔去,不見蹤影。

沐兒凝神定氣,沉思了片刻,拔腿便往小松澈也的居所跑去。

她前腳剛走,卧房內的丫鬟都被趕了出來,刻意打扮的清憐也沒能幸免,灰溜溜地裹着那身輕紗,淚流滿面地離去。

夜色如墨,無邊揮灑。

去而複返的席沐兒毫不知情地推開那道虛掩的門,房內沒有掌燈,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藥香,苦澀嗆鼻。

她輕車熟路地點了火折子,依次點亮房中的蠟燭。

燈影照壁,如同白晝。

她吹滅火折子轉身一看,地上放着三個水盆,水氣氤氲,清澈見底。她沒有意外地眨了眨眼睛,長睫微抖,擋住眸中火光。

“怎麽?六爺不喜歡?”沐兒回身,帶笑的眸子迎向卧床不起的蒲師蘅。

蒲師蘅面色稍霁,平靜的眸光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你忘了我同你說過什麽?”

“六爺和沐兒說過很多,不知您指的是哪一句?”沐兒斂了笑,垂眸立于榻前,态度謙恭。

蒲師蘅問道:“清憐是怎麽回事?”

沐兒回道:“清姨娘送過來的。”

“送來你就收了?”他挑眉怒視。

沐兒眼觀鼻鼻觀心,心定神聚,淡然道:“多個人使喚也不是壞事。雅園本就清靜,人多倒也熱鬧。”

“所以,你讓她照顧不醒人事的我?”

沐兒擡眸,與他相視一眼,反問:“你既已不醍人事,如何得知是她在照顧你?”她對清憐早有防範,沒料到她湊巧在蒲師蘅清醒的那一刻出現。或許,這是她早已謀劃好的,只等着她疏于防範,鑽了空子。

蒲師蘅反被将了一軍,眸光微寒,直直望向立于榻前的人兒,“那你說說,這是怎麽一回事?”

“沐兒不願說,也不想說。六爺不要忘了,您曾經說過,沐兒會是雅園唯一的主宰,可還算數?”

“我說過的,自然是算數的。”

“如此最好。還請六爺讓清憐留在身邊伺候,沐兒自有主張。”她從容不迫,一字一眼盡透果決與自信。

“若是我答應你,你拿什麽交換?”蒲師蘅面沉如水,唇角微微揚起,淌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沐浴擦身,不是六爺是否能允?”

蒲師蘅沉默半晌,對她的小伎倆已是了然于胸。這丫頭委實聰慧過人,能用他的需要來交換她的需要,看似滴水不漏,卻處處留下破綻供他一一發掘。既不讓他落于下風,又不至于他占盡風光。假以時日,恐怕是青出于藍。

既然她給足了顏面,他又何妨得寸進尺,“期限半年。”

沐兒面色一僵,唇瓣微抿,“那……沐兒便留清憐半年。”

“但憑你作主便是。”蒲師蘅頗有些得意,躍躍欲試地掀開酸臭難掩的錦被,“趁着水還未涼。”

沐兒只當自己做了件虧本生意,慢吞吞地沾濕棉帕,往他肩上一搭,使勁搓了起來。

不是第一次為他擦身,卻是第一次在燭光的掩映下仔細打量。他的肩膀寬而厚實,上臂肌肉線條流暢而完美,肌膚上的汗毛在燭光下似鍍了一層清輝,包裹着他小麥色的健康肌膚。帕子用力擦過,留下一道輕淺的水痕和用力過度後的粉色印痕。

避開他的傷口,沐兒換了帕子小心擦拭他的小腹,力道變輕,動作的幅度也愈發地謹慎,生怕扯動他患處的結痂。

她的動作熟練而輕柔,目光專注,低着頭,輕輕喘息。呼出的熱氣噴在他赤。裸的肌膚上,微微發熱。随着動作的移動,她的發絲從發髻上散落下來,拂過他的腰側,酥酥麻麻,似有小蟲叮咬,癢得他想往後縮,避開她的碰觸。

“啊……”患處禁不起他過大的動作,似乎有撕裂的跡象。

“別動。”沐兒不悅地噘起嘴,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掀開傷口處的棉布。

一道血痕在傷處的結痂邊緣滲出,沿着他結實的胸膛流下去,瞬間染紅身下的亵衣。

沐兒急了,拿了一塊幹淨的棉布輕輕按住,“都說不宜沐浴,你偏要擦身。擦就擦吧,你別動什麽。你不知道你差點就死掉嗎?你就不能安生一些,好好将養。”

“我……”蒲師蘅看到她着急的模樣,頓時沒了言語,怔怔地望着她沁出的汗珠打濕額頭,鼻尖微紅,眸底水霧缭繞。他受傷的胸口處似乎被生生扯起,灼熱一片。

她……這是在擔心嗎?

“等你養好傷,愛怎麽着就怎麽着,沐兒管不着。但是你現下是病人,沐兒不能不管。”及時止了血,沐兒松了一口氣,面沉如水,瞬間恢複平靜,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于強烈,她忙解釋道:“六爺還答應沐兒好多事沒有做完,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若是我死了,你又當如何?”蘅師蘅蹙眉追問。

“拿着你給的地契逃走。”沐兒據實以告,沒有半分隐瞞,“蒲大人說過,你要是昏厥不醒,我也活不成。我衣不解帶地照顧你,不敢有一刻阖眼,就是為了你能早日醒來,我也能幸免于難。但是,你并不是我唯一的活路。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坐以待斃。”他不地是唯一,也不是最後。所以,她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即便蒲家是此地首富,只手遮天。

蒲師蘅有些失望地彎了彎嘴角,卻欣賞她的直白和勇敢,“你很會打算。”

“這是被逼出來的。”沐兒翻出黃大夫留下的瓶瓶罐罐,取出一瓶藥粉灑在患處,重新蓋上棉布,目光灼灼,“當你像我這樣在不同的人家輾轉換手,你便會明白,我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不想死,不能死。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蒲師蘅話到嘴邊,卻堪堪吞下,化作一抹歉然的笑意挂在唇邊。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話鋒一轉,“不如這樣,我找人把你擡到隔壁卧房,把這裏打掃一下,重新鋪上幹淨的被褥。看得出,你很在意自己所處的地方是否幹淨。”

“好。”

她找了幾個護院把蒲師蘅從房中擡出,安置在她暫歇的卧房,随即喚了幾名丫鬟把他的卧房裏裏面面收拾了一遍,該換的都換了,該扔的都扔了,熄了他常用的龍涎香,重新燃上辟惡安邪的安息香。

一室暗香缭繞,清且綿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祛除心中焦躁,轉身推門而出。

雨收霧散,一陣冷風自北而來,吹走她額前潮濕,卷走多日積聚的水氣。她忙命人把所有的門窗都打開,把屋內的濕氣都散一散,重新備好熱水。

都準備妥當之後,她才發覺饑腸辘辘,一折騰把晚食都給忘了,待她随意在廚房扒了幾口冷飯,再回來一看……

雅園內燈火齊燃,廊下籠燈盞盞,映紅庭院墨色夜空,似撥雲見月,清輝如水銀般流淌。哭啼聲隐約自屋內傳出,乘着驟起的北風鑽入沐兒的耳中。

在園外巡邏的護院三三兩兩在庭院內徘徊,腳步放緩,眼神不住地往屋內飄去。

她擡步走進,輕輕咳了一聲,垂了眸找了個借口道:“你們誰看見小松回來沒?”

幾名護院忙斂了神,推說未見,便回到各自的崗位,不敢造次。

風勢漸猛,搖得樹葉沙沙作響,隐在葉子上的雨水順勢潑灑,沐兒躲閃不及,被淋了個通透。

她撇了撇嘴,撩起裙擺沖上臺階,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猛一擡頭,眼角餘光瞥見蒲師蘅的房門前放着一盞白玉琉璃燈,燈光璀璨,晃耀奪目。此燈原為裝飾所有,臨安正月十五花燈節常由各地進貢,懸挂于禦街上供人觀賞,中間置有轉心,山水人物,花竹翎毛,如浮光般掠過,賞心悅目。流傳至民間後,抽去轉心使燈身更加輕便,可随意游玩賞析。

席家的正廳也有兩盞,高約丈許,為五色琉璃瓦所造,乃是前朝禦賜之物,席老爺子視若珍寶,常命人仔細擦拭,每逢佳節才允許燃亮共享。

五歲那年的某個深夜,沐兒偷偷點亮那兩盞琉璃燈,使其轉動飛舞,燈壁上的水墨山水畫如同飛瀑流瀉,直下九天。她看得如癡如醉,坐在門檻邊呼呼大睡。待她被一陣滾燙的氣息灼醒,那兩盞燈已經化為灰燼,連同整個席家的正廳,也差一點付之一炬。為此,席老爺子請了家法,念她年幼無知,罰她面壁思過,抄寫女誡五百遍。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看到過那般栩栩如生的琉璃燈。以至于她懂事以後時常檢讨自己的一言一行,越是歡喜的東西越是不敢靠近,生怕一個不留神給弄壞了,就再也找不回來。

有時候,她常常問自己,是否真的如嚴氏所言,她命中帶煞,凡是與她親近的人或物,都會發生無法挽回的災禍。

啼哭聲聲聲入耳,打斷她的思緒。她搖了搖頭,将腦海中那抹卑微的懦弱甩了出去,提裙前行,停在那盞白玉琉璃燈前,燈火正烈,映出燈壁上刻着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煙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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