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煙雨樓
煙雨樓,是蕃人巷內生意最好的一處酒肆。雖是酒肆,賣的是酒也不是酒。樓中酒娘瑞羽姑娘是活生生的招牌,醉翁已意又豈止是酒能滿足。
瑞羽長得極美,五官精致,輪廓分明,一彎美目似水柔情,身段婀娜,玲珑畢露,看得人心癢難耐,似玉液瓊漿,芬芳馥郁,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是名胡姬,傳聞她的父親是外來的客商,曾在泉州住過幾年經營商號。恰與瑞羽的母親一見傾心,二人私訂終身,珠胎暗結。誰料,數年之後,這位蕃商竟不告而別,行蹤難覓。有人曾說看見他上了一艘商舶,也有人說他掉進海裏淹死了。總之,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蕃商走後一年,瑞羽的母親因思慮過重而離開人世,留下瑞羽和弟弟相依為命。瑞羽為了養活弟弟,成了煙雨樓的酒娘。而她的弟弟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仿佛只是一個傳說罷了。
三年前,蒲師蘅遠航歸來,與她一見傾心,曾立誓此生非她不娶,并為她拒娶蒲家為他挑選的回回女子,被城中情窦初開的少女引為佳話。瑞羽在泉州城的名氣也越來越大,凡是路經此地的客商,都會到煙雨樓喝上一壺由她親手釀造的順風酒,保佑商舶此行順遂,平安返程。
席沐兒曾經羨慕過瑞羽,人生能得此一人傾心以對,此生足矣。而現下她的存在,卻是對他們山盟海誓最大的諷刺。
抽泣聲漸漸低了下去,她只聽見一聲重重的嘆息化入風塵。
這就是蒲師蘅留下她的用處,為他拒絕送來的各色女子,只等着迎娶他心愛的女子為妻。而他亦會用三年的時光迎得蒲家的認可,進宗祠,入族譜。
三年很快會過去,到那時橋歸橋,路歸路。她得到席家祖業,而他完成母親的心願,和瑞羽永結百年。這便是他所謂的各取所需。
她立在廊下,進退兩難,衣裳的濕氣随風入骨,吹得她心似荒野,寸草不生。
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鬓發,席沐兒轉身進屋,蓮足劃過那盞白玉琉璃燈,帶起一陣微風,燈影搖曳,火光明暗交雜,照亮她輕揚的下颌,驕傲卻不失端莊儀态。那是她與生俱來的良好教養,從不曾在命運浮沉中少過分毫。
“這位是瑞羽姑娘吧?”她施施然立在榻前,看着倚在蒲師蘅身前的女子,笑意盈盈,熱絡而殷勤,“姑娘不必挂懷,六爺已無大礙,将養些時日便可痊愈。姑娘可別哭壞了身子。”
他懷裏的女子哭得梨花帶雨,嬌俏可人,一雙眸子似盛滿湛藍的海水,波光粼粼。她擡起頭,纖細的肩膀微抖,一襲荊布羅裙難掩曲線玲珑的身形,柳腰豐乳,臀圓腿長,渾身散發出成熟女子的風韻,直叫身為女子的她汗顏。
都說瑞羽的美貌傾國傾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你就是沐兒姑娘?”連聲音都透着一股柔情似水的清軟。
沐兒遞上一方錦帕,道:“叫我沐兒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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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多虧有你照顧,六郎才得轉危為安。請受瑞羽一拜。”瑞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曼妙身姿竟直直拜了下去。
“可別。”沐兒吃了一驚,忙扶住她,“沐兒不過是舉手之勞,怎敢貪功。”
瑞羽就着她的手勢立了起來,握着她的手,目光盈盈,“妹妹此恩此德,瑞羽沒齒難忘。”
沐兒心裏抗拒她這份親近,面上仍是堆起笑意相迎。在外人眼裏,她是這雅園的女主人,風光無限,可是在瑞羽面前,她卻什麽都不是,甚至連雅園的丫鬟小息都比不上。心底的卑微在她的道謝聲中,一點一點地往外翻滾。
“妹妹如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到煙雨樓找我。”瑞羽擦幹眼角的淚水,露出如花般嬌豔的笑容,“我是偷着進來的,不便久留。”
“六郎,我改日再來看你。”她彎下腰,撫了撫他的臉頰,情意綿綿,帶笑的目光掃過他沒有表情的側臉,“保重。”
她戀戀不舍地握了握蒲師蘅的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提起那盞琉璃燈,鑽進蒼茫夜色之中,徒留一縷餘香,萦繞不散。
“果然是國色天香,姿色過人。怪不得六爺為她至今不娶。”沐兒收回目光,望向半倚在榻上的男子。
他奄奄一息的時候,是她徹夜不眠地照顧他。而那個叫瑞羽的女子,她又在何處?憑什麽三言兩語,将她的功勞輕松抹去,留下一個不屬于她的男人,讓她代為照顧。
她可曾知道,席沐兒這條命是搭在她“六郎”的生死之間,她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請元軍醫官入府診治,才得以保全他的性命。
現下他平安無事,她披星戴月而來,淚如雨下,幾滴眼淚便把她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變成理所當然的照顧。
“你也知道?”蒲師蘅面無表情地阖上眼。
“全城百姓都知道,已不是什麽新奇事了。”如此重要的事情,她卻忘了,白白當了一回傻子。
“那又如何?”他蹙了蹙眉,似乎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是該好好休息。”沐兒拂袖離去。
蒲師蘅望着她僵直的脊背一步一步地走遠,每一步似乎有一種倔強的堅強在支撐着她,羸弱的肩膀,嬌小的身軀承受着超越她年齡的重擔。
她還只是個孩子,卻莫名地背負他的生死,與他休戚與共。
他是不是錯了?錯在不該留下她,讓她親眼目睹席家的慘況,沒有選擇地留在他身邊,用她的弱點來成全他的私心。
這一夜,他翻來覆去無法成眠。她倔強的背影一次次地從他眼前掠過,再也無法抹去。
半個月後,蒲師蘅的腿傷已經痊愈,他終于可以離開那間充滿藥味的屋子,呼吸春日陽光潮濕而清新的氣息。
院中的盆栽煥發新綠,枝頭的枯葉也被一掃而空,簇簇新芽高高挂起,迎風而動。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斜射下來,鋪滿一地春光,溫暖而惬意。
遠處,府中的池塘邊的柳樹低垂,拂過池水漾起層層微瀾。參天古木巍然屹立,包圍着這座富麗堂皇的宅院。
花園一側的棋盤上,幾名棋女頂着鬥笠來回走動,粉面似桃花如綻,細腰如柳迎風。
一名腰佩彎刀的男子立在棋盤邊抱胸直視,玩味的目光在幾名棋女身上來回巡視。
“腰太細了,不好不好。”哲別頭一歪,對站在身側的女子搖了搖頭,“我怕一用力就給折了。”
沐兒目光一滞,答道:“除了殺人,你還懂什麽?”
哲別顯然對她的回答有點遲鈍,“我從不殺女人。”
“可你說要折她們的腰!”沐兒杏目一瞪,往側拉開與他的距離。
“我那是……”哲別頓了頓,強忍了笑,握拳置于唇邊輕輕一咳,“我那是疼愛她們。”
沐兒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那你在這好好疼她們吧,我去桑園。”
“別啊,我同你一起去。”他伸手拉住她的衣袖。
“您不是來找六爺的嗎?這個時辰他也該起了。”沐兒手一收,避開他的糾纏。
哲別身形一閃,攔在她身前,“你不是該去伺候他梳洗更衣嗎?”
“雅園裏有丫鬟婆子伺候着,哪裏有我插手的地方。”沐兒急着出府,轉身從棋盤的另一側跑開。
瑞羽出現的那一夜後,她已甚少在蒲師蘅跟前露面,她只需要做好雅園的女主人即可,并沒有要求她必須随侍身側。再說,他醒了,她的命也就保住了。
她早出晚歸,避開可能與他碰面的機會,成日埋首于桑園養殖桑蠶,等待第一批蠶絲的收獲。
一路小跑繞過雅園的大門,從她平日慣走的蒲府偏門悄然離開。
掩在門後的小息跟着闩了門,大搖大擺地回到雅園。
“她又走了?”蒲師蘅慢悠悠地走了出來,坐在庭院的藤椅上,任陽光鋪灑在身上,驅散纏綿病榻的腐朽氣味。
小息點了點頭,露出清澈可人的笑容。
“夜裏記得給她留好門,別給關在外面進不來。”當真是拿她沒辦法,不如遂了她的意,任她來去自如。
小息神情一黯,垂頭退了下去。
小松澈也恭敬地立在一側,回道:“這幾日正是桑蠶吐絲結蛹的時候,桑園內甚是繁忙。”
“哦?”蒲師蘅阖了眼,疑惑地問道:“你何時對養蠶如此熟悉?”
“夫人每日離開前,都會向屬下提及。”
“你們何時變得如此親近?”蒲師蘅眉頭擰緊,聲音中帶着一絲不悅的低沉。
小松澈也垂眸靜默,不敢多言。席沐兒每日晨起都會安排好少主一日的湯藥和膳食,并囑咐他相關的禁忌。如此一來,他對夫人的行蹤也是了如指掌,以便随時向少主彙報。
自從席沐兒命他請來蒙古醫官救醒少主,小松澈也對她敬佩有加,視若家主。
“我吩咐你的事情可有辦妥?”
“已經辦妥。桑園的養蠶婆子都是泉州城中數一數二的能手,織造莊那邊也找回席家以前的織女,只等夫人張貼布告招人,便會陸續前往。”
蒲師蘅贊許地點了點頭,“凡是席家織造莊的布匹,我都要了。”
“可是少主,元帝還未頒布開港诏令,若是囤積貨物,恐怕……”
小松澈也的擔憂不無道理。泉緞以質地精良、花色豐富、輕精耐久見稱。從宋代開始就是海上絲綢之路的大宗出口物品,甚至成為使臣出使各國的珍奇貢品。如今開港之日懸而未決,大批的貨物滞留勢必造成銀兩短缺,長此以往,只怕還未等到開港貿易,手中的泉緞便要低價抛出。
“照我說的去做。”如今遭逢亂世,有很多綢緞莊都持觀望的态度,不敢大肆養蠶織布。如此一來,泉緞的産量将無法應付即将到來的開港貿易。到那時,建陽的“紅綠錦”、漳州的“土潞綢”将會蜂擁而至,以低廉的價格取代泉州的“刺桐緞”。
“看不出,你對那位典妾倒是情深意重。”哲別跨入庭院,意味深長地扯開唇線,“看來你的非瑞羽不娶,是要食言了。”
蒲師蘅沒有睜眼,“你什麽時候有這個閑功夫管我的家務事了?聽說你這些日子常來。”
哲別聳了聳肩,在他身邊的另一張藤椅坐下,“當你卧床養傷的時候。”
“我還會繼續養傷。”
“你要養到什麽時候?”哲別有些不耐煩,兵懾泉州時日已久,卻不讓他帶兵殺完那幫禿驢,憋了一肚子閑氣。
蒲師蘅沉思片刻,“養到能平安出門的時候。”
“是嗎?”哲別陰沉地笑了,“你不怕蒲大人那邊不能交代?”
“我需要交代什麽嗎?我一直都在養傷,不是嗎?”
哲別抱胸斜視,“你倒撇得幹淨?”
“你我各取所需,何樂而不為?”蒲師蘅擡手遮住直視的陽光,眸子微眯,“到時候,你成了最年輕的怯薛長,可別忘了我。”
哲別挑了挑眉,目光落在遠處身姿綽約的棋女身上,開口道:“倘若我要你的那個小典妾,你可舍得?”
蒲師蘅倏地轉過身,棕眸驟冷,“她不過是個孩子。”
“可爺就是喜歡她。反正你終究是要娶瑞羽的,何不讓她跟了我?”哲別雙手撐在身後,毫不示弱地迎向他的目光。
他的眸光一黯,“你別忘了,她只是蒲家的典妾,典期結束,她會回到相公身邊。而非你我可以決定。”
哲別捕捉到他眼中的遲疑,逼問道:“你是想告訴我,她的相公沒有死嗎?”
“大海茫茫,生死各安天命。我又如何能知曉?”
“管他是生是死,席沐兒我要定了。你最好看好她,否則我不保證什麽時候會忍不住要了她。”哲別抓起彎刀,挑釁地擡了擡下颌,“當然,正事要先辦。”
一路豔陽鋪就他離府之路,衣袂翻展飄揚,彎刀寒光畢露,狂傲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