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悔已晚(補全)
席沐兒蹲坐在門檻上,揚起那張瘦削的精致臉龐,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睛,平靜地問道:“去哪?”
“回去給孟延收屍。”哲別也蹲了下來,與她面對面平視。數月不見,她愈發地清瘦,下颌尖得似乎一掐就能碎,纖細的脖頸還沒有他的胳膊粗。可她仍是一如往常地淡漠清冷,不見悲喜。
她越是如此平靜如水,他心中就好像是揣了一團火。想丢,丢不掉。想滅,又惹不得。
“收屍?”席沐兒嘴角一彎,垂了眸子,望着雨後積水的地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面容,眼中茫然一片,“給他收屍,還輪不到你吧?”
“是以,我來帶你一起去。”哲別料她也不會相信,不想與她再廢話下去,立起身子将她攔腰扛起,扔上馬背。
一陣翻江倒海,席沐兒頭暈目眩地抓住缰繩穩住身子,“你……我家書僮還沒回來。”
“他早已在我中軍大帳了。”哲別翻身上馬,一夾馬背,策馬揚鞭。
席沐兒不再言語,任由他催促着□駿馬,一路往碼頭的方向疾馳。最終,停在數百艘修葺一新的戰船跟前。
正值漲潮,海面波濤奔湧,泛起層層波瀾。天仍未大開,灰蒙蒙地沉着。天地之間仿佛近在咫尺,伸手便能觸及。
哲別棄馬登船,将她安置在帥旗招展的大船上,示意左右即刻開拔。少頃,一艘艘戰船揚起風帆,駛離碼頭,紅黑帥旗烈烈作響,張揚而又肅殺。
“這是幹嘛?”席沐兒向來順從,從不與強敵做無謂的抗争,即便她此時反抗,也改變不了哲別強擄她的決心。只是,這船隊的航向似乎是往南而去……
哲別登上甲板,坐在正中帥位,張揚之氣更盛,“我說了,給孟延兄收屍。”
“你……”
“讓你親眼看見他血濺當場,也好随了爺。”哲別見她仍是不喜不怒的模樣,心中有火無處撒,嘴上更是不肯松動分毫。
說心裏話,他自認不比蒲師蘅遜色。論家世,論武功,論謀略,他都是蒙古貴族中拔尖的,又豈是一介布衣商賈可與之相提并論。可席沐兒從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瞧過他。即便他放下狠話,她都是從容不迫,舉手投足間一絲不亂,以不變應萬變,直叫他沒了脾氣。
可就是這樣一個涼薄至斯的女子,卻因為那人的一句話,放棄她的驕傲,放棄她的冷漠,離鄉背井,長途跋涉,只身一人行走在茫茫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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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離城那一日,他便得到消息。他不動聲色地着人跟着她,和蒲家的暗衛大打出手,差一點壞了大事。十日前,他本該依約拔營南下,解泉州城之困,卻因為她滞留明州而一再耽擱。
昨日黃昏,他在岸上訓練水師,只見她一襲男裝坐在岸邊望着泉州城的方向發呆。那張曾經在夢中無數中出現過的精致臉龐,如此清晰而又猝不及防地呈現在他的面前,讓他再也無法阻止內心深埋的渴望。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如此輕易地打亂他的計劃,雖然她什麽都沒有做,也不需要做。
天還沒亮,他迫不及待地尋她而來。只想帶她親眼目睹,她心系的男人,可以為了蒲家不顧性命之危,卻吝啬給她一個容身之所。
他要她好好看清楚,那個人不能給她的,他都給得起。
“如果他真的要死了,那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至少,他不用再做那些他不願意做的事情。”席沐兒沒有想象中的不安和悲傷,反倒松了一口氣般扯開一抹動人的笑容,微阖雙眼,沐浴着清涼的海風,放空自己。
入秋後炎熱之氣更盛,海上熱浪滾滾襲來,連拂面而過的風都感覺不到一絲涼爽。
小牧防備地守在席沐兒身邊,雙目炯炯,瞪得哲別心中發毛,恨不得将她碎屍萬斷,扔進海裏喂魚。
“我說小子,你再瞪,爺就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哲別龇牙咧嘴,劍眉斜飛,霸悍之氣凜凜。
小牧卻是不買他的帳,雙眼瞪得圓圓的,沖他扮了個鬼臉,“來啊,那我只好用眼窟窿瞪你了。若是你不怕做噩夢,盡管放馬過來。”
“你當爺會怕嗎?嘴上沒毛的小屁孩。”哲別抽出彎刀,刀鋒微寒,銀光晃眼,“爺當年浴血奮戰的時候,你還在撒尿和沙呢。”
“你……”小牧臊得雙頰通紅,腮幫子鼓鼓地,寸步不讓地擋在沐兒身前,“蒙古蠻子,休想打我家小姐的主意。”
哲別一挑眉峰,手中彎刀陡然出手,染滿殺氣的刀鋒直指小牧的喉嚨。
彎刀寒氣侵肌,小牧吓得臉色慘白,咬牙硬挺,身子卻不由地輕顫起來。
“不打你家小姐的主意,難道你要主動獻身不成?”哲別湊上前,手腕微微一動,借着刀沿勾起她的下颌,肌膚細膩,如同女子般白皙光滑,還未長出胡須的下颌光潔一片。
他惋惜道:“可惜,爺不好這口。”
“好了,別鬧了。”席沐兒忙起身阻止,一路上小牧和哲別勢成水火,吵鬧不斷,卻也僅限于唇舌之争。現下,哲別的彎刀一出手,委實有些過火。
席沐兒推開他,抱住小牧輕拍她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他跟你鬧着玩的。”
小牧委實吓得不輕,額頭上細汗直冒,身子顫得越發厲害,死咬着下唇不肯松動分毫。
“唉,爺都說了,嘴上沒毛的小子還敢跟爺叫板,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哲別收了刀,望向粼粼海面,瞳仁猛地一縮,“要不是看在沐兒的面子上,你早就沒命了。”
刀鋒的光芒映出海面白熾日光,晃入小牧微啓的眸中,她身子一軟,倒在地上蜷成一團,渾身直發抖,嘴裏念念有詞:“別殺我,別殺我……”
馳聘疆場近十載的哲別從沒見過這般怯懦可憐的抽泣,即便是有人聲聲哀求,他也不曾停下手中的彎刀。手起時,刀已落,身首異處,血濺三尺,再多的哀求都埋入黃沙之中。沒有人可以動搖他殺戮的心,這是他與生俱來的使命,因為他的名字叫哲別。
席沐兒未曾料到小牧的反應如此反常,應是受過什麽刺激。她杏目一瞪,哲別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走出船艙。
從那之後,哲別見了小牧就躲得遠遠的,不再與她争執鬥嘴。
到達泉州港已是數日之後,平靜的海面一片白晃晃的光,已有數日未曾有雨,天熱得如同蒸籠一般,數百艘戰船悄然停靠在離泉州港不遠的晉江圍頭港。
“你就不怕打草驚蛇?”沐兒詫異,對他的行兵布陣委實看不通透。
“怕什麽?要的就是打草驚蛇。”哲別揮汗如雨,脫了衣裳,露出健碩結實的上半身,接過部下提來的清水,照頭淋了下來,水珠沿着他的肌膚紋理直往下淌去,挂在腰胯上的褲子濕答答地貼在腿上。
席沐兒對他對不拘小節的行事風格,仍是有些不太适應,背過身撇了撇嘴,“何時開戰?”
“還沒到時候。”
船艙裏,小牧擦着汗走了出來,撞見渾身濕透的哲別,眼神嗖嗖如箭,半是害怕半是厭惡,“野蠻人。”
哲別彎腰拎起水,高舉過頭頂正要淋下去,倏地腳步一轉,潑向一腳踩在甲板上的小牧。
“是男人就把衣衫脫了,光着膀子練練。”
小牧雙臂擋在身前,雙眸淬火,一步步地朝哲別走近,“脫是吧?”她松了松衣襟,露出白皙的脖頸。
一個男人長得比女人還要秀氣,連肌膚都白得跟娘們似的。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對她的下一步動作充滿期待。哲別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喉結上下滾動。
她站在他面前,将衣襟拉得更開……
還未得哲別細看,他已經被推向海中,被日頭焦烤的海水包圍着他,渾身熱得難受。他竄出水面,回眸望去,只看到她轉身離去時清瘦決然的背影。
炎熱一直延續到第二日的傍晚,狂風大作,烏雲聚攏,平靜的海面波濤洶湧,一浪高過一浪,一場飓風正在蓄勢。
席沐兒趁着風雲突變之際,把哲別堵在艙內,“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麽。”
“孟延被張世傑抓走做人質,以此要脅城內駐軍為他提供糧草和船只。對峙近三個月,城內的糧草即将告磬,宋軍不顧城中百姓的死活,強行索要糧草的行為,已經激起民憤。只等唆都的大軍一到,我在水路包夾,便可不戰而勝。”哲別聳了聳肩,“孟延兄對他們還有用處,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只是……”
“只是一旦開戰,那就難說了。”
“你騙我!”席沐兒冷笑,“他怎麽可能被俘?小松澈也一直不離左右,流冰臺的暗衛也不是吃素的。怎麽可能讓宋軍在城中擄人。”
“當日我與孟延鬧翻,帶兵而去,造成泉州城的守備空洞,宋軍才會有機可趁。這原是我和孟延計劃好的,沒想到蒲家竟以此發難,逼他交出流冰臺的指使權。而小松澈也……”
哲別頓了頓,歪着頭仔細端詳她那張清絕的臉龐,眉眼間的疏離之色未曾減退分毫,眸光仍是清冷至極。可他偏偏日思夜想,連軍中新俘的軍妓也勾不起他的**。男人一旦動了心,連身體也不能随心所欲。
那個最出色的影衛,大抵也是如此吧。
“你可知小松澈也與府中的丫鬟嫣然相好?”
席沐兒愣住,她只知澈也與棋女有染,卻不知竟是嫣然。
“你又可曾知道嫣然的身份?”哲別竟有些不忍告訴她真相,不願讓她知道那些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醜陋。她已經歷過太多世間的醜陋與殘忍,只能用淡漠來抵禦一切未知的變故。她不争不搶,順應天命,只因她對身邊的人不再抱有希望。
可是,他卻為了一己私欲,而把她帶回去,讓她重新面對那些虛僞和殺戮。
或許,他本不該帶她回來。
艙外,狂風肆虐,船身左右搖晃。哲別站立不穩,失神地後退數步。
這一刻,哲別才真正明白,蒲師蘅逼她離開的目的。
他緊握拳頭垂于身側,為當初的一時沖動後悔不已。他一心想着如何占有她,而蒲師蘅卻是想着如何去保護她。
“嫣然是誰?”席沐兒等着他的答案,目光堅定,沒有怯懦的退縮。
事已至此,他再也無法隐瞞,“她……她是畲族義軍首領許夫人的胞妹,曾假扮棋女刺殺過蒲大人。後來,她混入蒲府……”
耳邊,只剩下風的怒吼,撕碎周遭暴風雨前的寧靜。
她用一種平緩不帶起伏的語調問道:“他早已知曉?”
哲別沒有回答,挫敗地垂下頭。
她打開船艙的門,任由狂風卷入一室腥鹹的氣味,“你去告訴張世傑,我想見六爺,不管什麽條件都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