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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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沐兒不顧一切地撇開瑞羽,手中的油紙傘打落在地她也并未理會,轉身鑽進冰冷的秋雨中,一路狂奔而去。
瑞羽是故意的,她是故意對她說出這番話,借此撩撥她與孟延之間的關系。
她見不得孟延和她好。是她和孟延将她捧在心尖的弟弟打入十八層地獄,将那個翩翩少年,變成今日唯唯諾諾的小老頭。
瑞羽恨她,所以她會用盡一切手段打擊報複。
思及此,席沐兒才緩緩收了步伐,一擡眼,席府的大門已近在眼前。
她甩了甩頭,一如往常般進了府門,擡腿便往十一的書房行去。
大抵這個時辰,十一都會在書房研墨習字,待掌燈時分才會出來。這是他自小養成的習性,出門在外也沒有一日荒廢。這些年,席家綢緞莊的生意慢慢好了起來,他也有更多的時間呆在書房。
剛行至拐角,便見十一從書房出來,一手拿着傘,一手擰着食盒,匆匆往後院的方向行去。
還未到掌燈時分,天色将暗未暗,因為下雨的關系,比往日要暗上幾分。十一很快便消失在後院,只聽得嘎吱一聲,應是後院與桑園的木門被啓開……
這個時候,十一擰着食盒去桑園做什麽?
官家小姐向來不與人打交代,終日關在房裏,更別說去桑園了。可是,能讓十一如此上心的,除了官家小姐,似乎就剩下席沐兒。
席沐兒來不及思索,邁開步子追着十一而去。
桑園的婦人早已收工回家,偌大的園子裏只聽得到雨打樹葉的沙沙聲。席沐兒舉目望去,竟看不到十一的身影。
桑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卻沒有可供休憩停留的場所,除了與後院連接的作坊之外,就剩下半山腰上那處守園的小木屋。
守園的小木屋是她出海那時建造的,十一說是為了防止有人半夜來犯而設。想想也說得通,席家的百裏桑園出産上好的蠶絲,若是夜半走水,應是很多人樂見其成的。是以,席沐兒也沒有太多的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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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個所謂的守園人,她一直無緣得見。
半山腰處炊煙袅袅,在雨絲的萦繞下,久久不曾散去。席沐兒心頭一動,撩起濕透的衣擺,朝半山腰的小木屋走去。
小木屋簡陋而精致,以居高臨下之勢守衛着席家的百裏桑園,但凡有風吹草動,此處便可一目了然,連席府也可一覽無遺。
在參天大樹的掩映下,小木屋隐藏于郁郁蔥蔥之內,叫人無法分辨。
或許這就是十一的用意吧。
席沐兒緩步走近,驚見十一方才出來時手中的傘,此時正撐在木屋的門口,直往下淌水。
此時,屋內燈火驟燃,飯菜香氣四溢,如同尋常人家告別一日的辛勞,圍坐在一起吃飯。
此情情景,對沐兒來說,真實而又遙遠。自從莫娘死後,她就再也沒有過家的感覺。
娘……
席沐兒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雨淋病了,不然怎麽會聞到娘做的小雞炖山參的味道,還有娘慣用的香料。莫娘喜歡用香茅來去除肉中的膻味,每逢有相熟的商人出海貿易,爹爹總會托人帶一些回來。
後來,往來的商人多了,香茅也成了貿易物貨,随處都可以買到,卻極少有人用香茅來做菜。
可是從小木屋傳出來的分明就是帶着檸檬氣息的香茅香味……
“娘,您別忙了,一會我還得回去陪十七吃飯呢,這會兒要是吃多了,我就該吃不下了。”
“那好,你多少吃一點,要是沐兒也在就好了,她最喜歡小雞炖山參,一次能喝下三大碗的雞湯。”
“那是,別看十七那副恬淡的性子,只有在娘面前才會充分暴露出她的真性情。我還記得有一回,她把我的雞腿都搶了。那天晚上,她吃撐了鬧肚子,還是我大半夜背着她去看郎中。”
“沐兒……沐兒她最近好嗎?”
“娘,你就別操心了,該面對的始終要面對,沐兒長大了,她應該明白自己的身份。從她嫁進邱家的那一刻起,她生是邱家的人,死是邱家的鬼,而不是和蒲家的人搞在一起。倘若有一天她知道蒲家所做的事情,她會痛不欲生的。我寧願她現下痛苦無奈,也不願看着她和仇人的兒子在一起。”
“雲兒,話雖如此,但時局如此,又奈何得了誰呢?”
“娘,你就是心太善了……”
席沐兒立在門外,臉色蒼白,渾身冰冷,鑽心的寒意從腳底直鑽進心頭,冰冷難擋。
娘還活着,娘還活着……
可是十一為何要瞞着她,不讓她見娘?
他們還隐瞞了什麽,為何說蒲家是仇人?
難道瑞羽所說……
席沐兒不敢再往下想,撒腿便往回跑,不顧仆人關切的目光,鑽進自己的房間,連晚飯都沒有出來。
其間,十一來過一回,問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來瞧瞧。
沐兒沒有理會,裝睡混了過去。
十一嘆氣離去。
夜幕低沉,雨後寒意凜凜,北風如利刃般擦過臉頰,生疼生疼。
沐兒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重新站在小木屋前。已是三更時分,萬籁寂靜,間或有幾聲蟲鳴鳥叫。
夜如墨,風刺骨。
沐兒打着寒顫叩開木門,裏間的人似乎受到驚吓般喊到:“誰?”
“是我,沐兒。”她的語氣平靜,一如往常,可緊咬的牙關卻出賣了她。
樹影婆娑,滴落幾滴積蓄的雨水,打在臉上竟感覺不到疼痛,只有徹骨的寒意。
屋內的燈火點亮,一名老妪披了件外袍提着燈推門而出,她的左半邊臉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醜陋猙獰。只有那右半邊臉依稀可見她年輕時的婉約風姿。
“娘,真的是你。”沐兒眉頭緊鎖,淚水在眼眶裏打着轉。她以為死去的娘,竟是如此真實在站在她面前,雖然容顏不在,但她仍是第一眼就認出她來。
“沐兒,我的孩子。”莫娘伸手撫上她的臉頰,老淚縱橫,“我的孩子。”
“您怎麽能這麽狠心,躲在這山上不聞不問。”越過她微偻的身子,她看到小木屋內的陳設。
幾筐上等的蠶絲,幾臺織布機,還有堆積在織布機旁幾匹完工的泉緞。
沐兒恍然大悟,退開一步,“是您……我早該想到泉州城內能織出泉緞的人,只有您。我怎麽會如此糊塗,相信高姨的一面之詞。”
莫娘再伸手,“沐兒……”
她堪堪躲開,頭疼得要裂開似的,“娘,在十一回來之前,一直是我在支撐着席家,可你卻不願與我相見。這究竟是為什麽?”
“沐兒,你聽娘說……”
沐兒打斷她,“我不怪你,娘。畢竟十一是席家唯一的繼承人,我不過是個嫁出去的女兒,而且還是不守婦道的婦人。所以,您不願與我相見,也在情理之中。”沐兒自嘲地勾起唇角,陣陣眩暈襲來,她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娘,今夜我沒見過你,你也未曾見過我。”
不,不該是這樣的。她想問清楚所有的一切,可是話到嘴邊,她卻連一丁點的勇氣都沒有。
她害怕,她真的害怕。害怕真相如同瑞羽所說的那般,她最愛的那個人是殺了她席家滿門的人。
此情。此仇。
她又當如何自處……
她沒有把握,所以她寧願什麽都不知道。
寒風呼嘯而過,急欲下山的沐兒打了一個趔趄,整個人從半山腰滾了下去……
“沐兒……快來人啊……”在暈迷之前,她聽到娘親擔憂的呼喊聲,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覺睡得很沉很長,沐兒夢到許多她喜歡的小物什,她夜半偷偷起來觀賞的白玉琉璃宮燈,費盡心思藏在床底的蝴蝶紙鳶,還有她藏在被褥裏的杏仁酥糖。可是這些東西她從來都不曾真正的擁有過,僅僅只是一個轉身,全部都付之一炬,灰飛煙滅。
大奶奶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罵,罵她是喪門星,府中的大小物什,只有一經她的手,不是摔了,就是壞了,有些甚至會從此消失。
從那之後,她就一直被孤立着。只有娘對她最好,給她做飯吃,給她縫制新衣服,還會偷偷帶她去看上元節的花燈。
這個世上,只有娘對她最好。
可是有一天,娘也不要她了,娘要送她出嫁,她不肯,可是娘卻狠心把她扔給轎夫。
她哭着追出去,揪住娘的衣服,不松手,“為什麽我要嫁人?”
“沐兒,你大奶奶找人合過八字,邱家是最合适的人選,你只有嫁進邱家,其他人才能幸免于難。你乖,你聽話,娘會去看你的。”
可是娘再也沒來看過她……
“娘……娘……”沐兒大聲呼喊,淚濕了枕巾。
莫娘握住她的手,“娘在這,娘在這呢。”
她緩緩睜開眼睛,“娘……十一……”
“你終于醒了。”席照雲似乎松了一口氣,面色平靜不少,只是向來極愛幹淨的他,卻是發髻松散,蓬頭垢面。
“娘?”沐兒堅定地抓緊她的手,“娘,你告訴沐兒,席家被滅門究竟是誰幹的?”
原來,她最珍視的一切,真的會離她遠去。
有些話,一旦問出口,就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