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969
參天入雲的蒼木下,兩張并排放置的藤椅,椅上無人,在寒風中微微晃動,一前一後,仿若每一個夕陽西下的日暮,他們各守一椅,仰望漸暗的穹蒼,不言不語,一個目光的彙聚卻勝似千言萬語。
一夜秋寒遍地,百花俱殘,唯剩金燦燦的秋菊在風中**。蕭瑟的庭院愈顯荒涼之感。
這裏是雅園,是他們一起生活過的地方。
倘若可以,她願意此生與他共渡,不離不棄。
可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可以精确地算出未來五年乃至十年歸航的盈利,可以算出蒲家将在半年之後與歸航合作,可她唯獨無法計算出人心。
“你怎麽來了?”蒲師蘅正在講武堂晨練,一聽仆人們說席家女公子從蒲家正門橫沖直撞地闖進來,他還未及換下汗濕的衣衫,便匆匆趕來。
席沐兒回眸一笑,“怎麽?我不能來嗎?”
他沒有接腔,微微蹙眉,對她道:“進來吧,外頭風大。”
“孟延,我是來告訴你,我娘沒死,她還活着。”席沐兒沒有動彈,用力拉住他的手,“而且,她還告訴我,席家被滅門的真相。”
蒲師蘅停下腳步,怔怔地回頭,心中似有一塊大石落地,卻又壓得他喘過不氣,他艱難地開口:“如此,甚好。”
“嗯,我也覺得甚好。終于能為席家一百來口人報仇了。”沐兒牢牢地握着他的手,指尖掐入他的掌中,亦是沒有半分松動。
蒲師蘅眸光漸黯,極力壓抑的苦楚正以絕堤之勢向他湧來,“是以,你專程趕來,便是告訴我此事?”
他反握住她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得鮮血淋漓,他亦是渾然不覺。
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颌首,唇邊漾開淺淡的笑意,“我希望你會為我高興,自那夜之後,我一直都想手刃仇人。現下我真的找到了,是不是該慶祝一下。”
“嗯,你想怎麽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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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今天什麽都不做,只陪着我。”
蒲師蘅爽快地答應,胸口卻沉甸甸的,“我先去換件衣裳。”
望着他匆促轉身的背影,席沐兒的目光幾近癡狂,她在心底告訴自己,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
她垂下頭,看見指尖沾染的斑斑血跡,唇邊盡是苦澀的笑意。
蒲師蘅很快換好衣衫出來,一襲煙灰色的長袍,質地是十七臉上的泥,外袍亦是相同的質地。
“走吧,想好去哪了嗎?”蒲師蘅理了理衣襟,伸手握住她,“看你,手都涼了。”
“我們先去街尾那家店吃早餐。”席沐兒倚偎在他身邊,一如當初的乖巧懂事,只是眼中多了一抹濃得抹不去的哀傷。
二人相攜從蒲家的正門走出去,一路上仆人無不駐足圍觀。席沐兒對蒲家上下來說是一個禁忌,以前是,現下是,以後說不定還會是。
席沐兒在蒲家呆過一段時日,但她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雅園,甚少與外人接觸。因而,仆人們口中的席家女公子便成了一個特殊的代名詞。不僅是對她打理歸航的肯定,亦是對她在六爺心中那份獨一無二的地位。
現下,蒲家六爺雖娶了二房妻室。但私下裏,仆人們都清楚。那兩位夫人都只是擺設,只有這位女公子才是正主。
出了正門,二人仍是不避嫌地牽手走在大道上,一路上有說有笑,毫不在意過往路人投來的目光。
街尾的面線糊很有名,許多城裏的百姓都會來此用早餐,一碗面線糊,一根油條,便是一日生活的開始。
席沐兒自小家教甚嚴,從不許她到處亂吃路邊攤,偶爾有愛吃的,也必是由管家外出采買。可像她這種不得大奶奶疼的孩子,一般都是吃不到的。略大一些的時候,十一每趟出去都會給她捎一點回來,偶爾她能嘗到,偶爾……就知道變成什麽樣了。
蒲師蘅坐在小方桌前,看着沐兒搖搖晃晃地端着兩碗糊狀的東西過來,他不由地皺了皺眉,“這個……能吃飽嗎?”
“能啊,我還加了豬肝。”沐兒毫無形象地坐了起來。
“豬肝?”蒲師蘅的眉蹙得更緊了,“我……”
“啊?”她捂着嘴做驚恐狀,“我忘了……要不你吃什麽都不加的吧。”
他不置可否,默默将她換過來的面線糊喝掉,外加吃了兩根油條。
可是沒有吃飽的席沐兒大手一揮,“走吧,我們去吃水煎包。”
這下,蒲師蘅再次犯難,“我……我吃飽了。”
“唔,我明白了,還是有你不能吃的東西。”沐兒遲疑片刻,“要不你看着我吃好了。”
繞過幾條街,沐兒停在一間大排長龍的包子鋪前,拉着他滿心歡喜地排到最後,“聽說這間店的包子最好吃了,每天都要排好久的隊才能買到。以前我總央十一出府的時候給我帶,可每次都因為要排隊他不願等。”
“沒事,我陪你等。”他投過去一道撫慰的笑容,“多久我都陪你等。”
緊握的手十指交纏,掌心相貼,沐兒仰起下颌,沖他笑得沒心沒肺,“那等累了怎麽辦?”
“我抱着你等。”
“唔,要是我站得腳酸,回不了家呢?”
“我背着你回去。”蒲師蘅的眼中盡是濃濃的深情。
“那好,你等着,我去那邊喝口涼茶。”沐兒狡黠一笑,倏地閃身跑到街對面買了碗涼茶,轉過頭朝正在隊伍中的那人作了個鬼臉。
蒲師蘅莫可奈何地苦笑,抱胸搖頭,繼續随着隊伍龜速行進。
少時,沐兒折返回來,手上多了一碗涼茶,“買給你的。”
“謝謝。”
等買到她想吃的水煎包已經是半個時辰過去了,将近晌午時分。于是,席沐兒又尋了個地方吃午飯,待酒足飯飽,她打着飽嗝直呼犯困。
“孟延,我們去海邊吧,上次你帶我去過的。”
入秋已過,許多準備出海的商舶已在泉州港碼頭整裝待發,只等着風轉正北的那一日。
秋日的午後,陽光不大,沙灘溫暖,金燦燦的光鋪滿海面,粼粼湧動。
席沐兒毫無顧忌地坐在沙灘上,“還是這裏最好,沒有別人。”
“嗯,蒲家在後面村子裏還有一處花園,你要是喜歡,以後我們就住那裏。”蒲師蘅在她身旁坐下,“那裏種滿素馨花,曾經是我母親最愛。”
“現下呢?”席沐兒問。
“現下我伯父獨居于此,終日種花品茗,遠離世俗紛擾。”
“我倒是聽說過蒲家這位大爺,據說此人才情學識均不輸于蒲八官人,卻不知為何不問世事,隐居于此呢?”
蒲師蘅語塞,目光閃躲,“這個,我也不清楚。”
“那等我報了席家滿門的仇,再說。”席沐兒賣了個關子,斂起唇邊的笑意,轉向身側的男子,“你怎麽不問我要怎麽報仇?”
他笑而不語,似乎對此并不在意,可心裏卻五味雜陳,翻江搗海。
她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說道:“我要從此漠視他的存在,與他再無瓜葛。家國天下,不是簡單的報仇可以解決的,冤冤相報何時能了。可我又不能坐視席家上百口人命不滿,若我與他朝夕相對,唯恐某一日我會因為幸福快樂而愧對席家列祖列宗。所以,我只能選擇與他從此陌路,老死不相往來。”
他沉默,久久不能成言。
耳畔是海浪翻滾,震耳欲聾。他寧願是聾子,聽不到世間所有聲音。那麽,他還可以騙自己,她什麽都不知道。
兩相無言,相偎而坐。直至紅雲染紅天際,黑夜降臨人間。
可誰也沒有起身,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時間仿佛在此刻終止,剎那即成永恒。
“孟延,陪我看日出吧?”良久,席沐兒輕聲哀求,無法言喻的難舍難離讓她只想抓好這最後的時光。
那一日的日出特別的晚,仿佛是為了讓他們可以守住最後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