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周原詫異之餘也松了口氣, 鄭愈如此模樣,想來至少應該不是什麽壞事。
而此時的鄭愈已經看完那封簡短的密信, 其實下面還有一封,相對來說,要厚了很多。他知道,那應該是阿妱給他的信,他慢慢疊好了手中的薄紙, 塞回了信封, 握在了手中, 大拇指慢慢搓着, 卻不願放下,但卻也不願在此時, 有旁人在場時去拆阿妱給他的信件。
他合了信紙, 腦子裏停留着那幾個字, 但其實并未能完全反應過來。
信上說, 阿妱有了身孕。
是說,他有孩子了, 阿妱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說實話, 此事于他,也很突然, 他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于他來說,她還是一個小姑娘,格外的聰慧些,伶俐些, 也惹人疼些,她以前過得那般戰戰兢兢的,在這些戈壁沙漠的夜晚,他有時想起她,除了那些攝魂滋味之外,有時也會想起她當初在乾元宮被三皇子逼迫,孤注一擲的跪下求他,還被他冷硬地拒絕。每想一次,他心裏的不舍和心疼就會爬升得更高一些。
而她嫁給他,因為他最初的糾結,她也沒過過什麽安生日子。
他還想着,等他回了京城,将來可以嬌寵着她些。
雖然她說過,她想要一個孩子。
但他卻并未想過,她會這麽快就有,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更何況此時他還不在京中,還不知她會怎樣的擔驚受怕。她素來喜歡裝模作樣,明明害怕得緊,還是會裝作很鎮定的樣子。
這些日子京中的情況,她的情況,秋雙都有傳書禀告于他,而她,隔上幾日也會事無巨細的給他寫上一封書信。
她自來就很細心,也知道如何哄他開心,每次打開她的信,看着她漂亮的簪花小楷,說着些許每日的小事,或者還有她讀西北地方志的一些感受,他就好像看到她在燈下垂首慢慢寫着書信的模樣。
四月中旬是剛滿三個月,那是他離開前的那幾日有的嗎?
想到那幾日兩人的纏綿,她對自己的極盡柔順和依戀,他的心底和身體就都有些異樣。
可是接着他便又開始擔心。
他在西北磋磨着甘家,想來京城必定也有不少人對她不懷好意。
他的心上上下下,各種情緒在胸前湧出積脹,他現在,只恨不得自己立時就在京城。
但他從不習慣在人前表露任何情緒。
他壓了壓心緒,看向周原道,“和他們拖着吧,最後西夏出面和我們和談的到底是誰還不一定,他們曾屠了我們六萬城民,此次不讓他們付出足夠的代價,我們無以告慰死去的将士和冤死的城民。且先收了甘家那邊的網,我要盡快回京城。”
周原一驚,要盡快回京城?
可鄭愈的語氣和表情實在讓他看不出京城是發生了什麽事故。
“珉衡?”
他試探道,“奈格讓人傳話,他有意将自己的妹子送去京城和親,此次回京你帶她一起回去嗎?”
那西夏公主有意的可是鄭愈。
鄭愈掃了周原一眼,面無表情道:“不,西夏有意和談也好,和親也罷,就讓他們使者自己帶去京城。我帶回去,若是讓我夫人誤會了就不好了。”
雲七:......
周原:......
周原驚得下巴都差點掉下來了,他自幼跟随東明大師習武,和鄭愈一塊兒長大,可以說這世上能比他還了解鄭愈的怕是除了東明大師就再無旁人了,他什麽時候見過鄭愈這般樣子?說這種話?還怕他夫人誤會......
鄭愈看周原一副驚疑不定的表情,嘴角微不可見的翹了翹,道,“我夫人有孕了,聽說孕中女子會多思多慮,我又不在京中,斷不能讓些無稽的流言擾了她心情。”
周原:......這回他不是下巴,簡直是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而且,他真的還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炫耀,至于嗎?!
但他反應過來之後随即卻是大喜。
他比鄭愈只大了幾歲,但他已經有了三個小子,大的已經能騎馬射箭獵豹子了,小的也都能胡咧咧滿山跑,整日裏的跟在他大哥後面求着讓他也騎一騎馬。
可鄭愈這些年偏偏就是不肯成親,之前還搞了那麽一出婚事,他還真擔心他學了他們師傅,做上一輩子的和尚。
周原有些興奮過度,忍不住嘿嘿的笑了兩下,道:“珉衡,這太好了,弟妹這胎若是個姑娘,就定給我們家吧,我們家老大老二老三随便挑。”
他說完就發現鄭愈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對,忒冷,頓時想起來,這珉衡年紀一大把了,好不容易有個子嗣,自己怎麽能咒他這胎是個姑娘呢?雖然他自家三個小子,稀罕姑娘稀罕得不行,但世人總還是希望先有個兒子的,遂改了口笑道:“有了第一個總會有第二個,弟妹這胎若是個小子,那就下胎再生個姑娘,我提前定下了。”
“就你們家那三小子,”鄭愈冷哼一聲,道,“我一個也看不上。這裏的事情先交給你,我去會會甘守恒。”
說完就扔下了周原轉身就出了廳房,頭也不回的走了。
周原:......
敢情你平時對他們那麽好,誇他們有習武天賦,送他們的那些匕首短劍,特意命人挑出來送過去的小馬駒,通通都是假的?
***
西坪甘家。
廳堂主位上坐着的正是甘家家主,甘皇後的父親甘肇,一旁站立的是其次子甘紀恒,而下面跪着的則是風塵仆仆身上還隐有血跡的甘守恒的親衛劉石昌。
劉石昌在肅州一戰中身受重傷,也虧得是受了重傷,未被西夏或西北軍發現,他之後便随了另一位親兵在一農家養傷,等他的傷勉強穩定些,便想着回軍營尋将軍甘守恒,但當時他傷勢仍重,便命那位親兵先回軍營探探情況,結果卻再未能等到他回來。
他察覺不對,喬裝打聽了,才知道在肅州的西坪軍已被西北軍大将周原全盤接手。大将軍甘守恒身受重傷,也已落于周原和鄭愈之手。趙将軍和郭将軍則是都被以通敵叛國之罪羁押。
他是甘守恒的親信,很多事情自然很清楚,便再不敢現身,而是換裝回了西坪。
劉石昌哽咽道:“國公爺,西夏背信棄義,反攻肅州,鄭愈周原則是故意拖延時間,見死不救,這才致我大軍于肅州大敗,傷亡慘重,現如今大将軍身落鄭愈之手,生死不明,屬下也打聽不到什麽消息,還請國公爺降罪。”
劉石昌稱呼甘肇為國公爺,因為甘家是有一個因戰功而封的平西公爵位的,奈何這個爵位卻只可以世傳五代,到了甘肇這裏就是第五代了,甘肇也曾上旨為其長子請封世子,卻被承熙帝駁了下來,此事被甘肇一直視為奇恥大辱。
甘肇的手按在太師椅扶手之上,面色一點一點扭曲。
肅州這一敗可以說讓他們西坪軍大失元氣,而現在鄭愈捏在手裏他們甘家的東西怕是足以滅甘家的滿門,現在長子更是落在了鄭愈的手中,可是這麽些年來,他們派了無數批殺手都未能殺掉鄭愈,現如今更是難了。
長子就是殺鄭愈心切,才會致此敗局。
“父親,我們就要這樣坐以待斃嗎?今日是大哥,明日就是我們甘家滿門。到此一步,我們怕是只能和朱明照魚死網破一條路可走了!”劉石昌被揮退之後,甘紀恒咬着牙對甘肇狠狠道,“這都是妹妹優柔寡斷,還對那朱明照不肯死心,若是她肯早早下手除了那老皇帝,讓成祯登基,我們也不至于被逼到如此地步。”
朱明照便是當今皇帝承熙帝。
甘肇的手猛地按緊。
隔了好半晌,他才陰冷道:“我們錯過了最好的時機,但也怪不得你妹妹,是我們低估了他,沒想到,他為了對付我們,竟然那麽早就開始布局。”
“父親,我們還要再等嗎?”甘紀恒道,“妹妹來信說,會将鄭愈的那個側室夫人送過來,逼鄭愈交出大哥和他手裏的東西,最好是趁機除了他。可是父親,不過是一個女人,鄭愈心狠手辣,狡猾多端,怎會為一個女人就範?且不說妹妹能不能将那女人送過來,就算送過來,我都怕反遭了鄭愈的暗算。還有朱明照,怎麽可能讓一個女人壞了他的事?”
“讓睿成去京城。”甘肇終于道,“把端兒,麟兒他們幾個小的送走,不要讓外人察覺。”
甘睿成是甘守恒的嫡長子,素來沉穩能幹。
***
定州城一座不起眼的大宅。
鄭愈走進房間,侍衛行禮退出房外,他走到床前,居高臨下的看着躺在床上的甘守恒,甘守恒起先還閉着眼,感覺到一股壓力傳來,緩緩睜開眼,及至看清眼前是何人,眼睛便猛地瞪大,身子都劇烈地抖動起來,大約還想爬起身,卻只感到了身下一陣劇痛。
他牙關咬緊,喝道:“鄭愈,你到底意欲何為?你無故關押朝廷大将,濫用私刑,難道是想謀反不成?你別忘了,我還是皇後娘娘的兄長,太子殿下的舅父!”
這些日子他在此處“養傷”,事實上卻是每隔上半個時辰傷口就要受一次如同酷刑般的癢痛折磨。
此時的他早已被折磨得心神俱損。
鄭愈冷笑,道:“想謀反的不是你們甘家嗎?如何是我了?甘守恒,我就是現在将你殺了,或者将你一片一片的淩遲至死,也不會有任何人反對。至于皇後娘娘,你放心,她很快就會過來找你,太子嘛,他今日是太子,或許明日就不是了。”
“你?!”甘守恒雙目圓睜,死死地瞪着鄭愈。
可是對上鄭愈冷漠空曠的眼神,因着這些時日的折磨,他竟然感覺到了一種森森的恐懼,他知道,他說将他一片一片的淩遲至死,說的并不是恐吓之言,他真的會那麽做。
“為什麽?”甘守恒道。
他如此行徑,說出這般之語,哪裏是什麽為公為國,那樣子分明就是對他,對皇後,對他們甘家都恨之入骨。
“為什麽?”鄭愈好像他說了一個多麽可笑又幼稚的問題,道,“當年你們捏造僞證,污蔑夏家,令得夏家滿門被滅,可有問過自己為什麽?”
夏家,原來是為了夏家。
甘守恒的手緊緊捏着被褥,恨極卻突然笑了出來,道:“鄭愈,你這般做皇帝的爪牙,是因為你覺得是我們甘家害了你的外祖家夏家,從而也間接的害死了你母親,讓你也深受其害嗎?你現在已經到了這個位置,難道還不明白,當年夏家之事,先帝,承熙帝,他們心裏都是一清二楚,或者說,根本就是先帝一手而為。彼時大周內亂,他們需要我甘家出兵相助,但當時大周四處亂起,我們甘家明明已經有稱霸問鼎的實力,是先帝巧舌如簧,用承熙帝和我妹妹的婚事做交換,讓我們助......”
“你都要死了,還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麽?”鄭愈打斷他,道,“當時你們甘家不過幾萬兵力,想要稱什麽霸?也虧得你說得出口。甘守恒,我不過就是這麽提一提,你跟我狡辯那些有什麽用?我說要淩遲你,并不是因為那些陳年舊事,而是為了涼州城被你害死的六萬城民和一萬西北軍士。”
原本他還沒打算這麽快就清算甘家,涼州之變卻讓他一刻也不願再等。
他看着他,語氣愈發的森冷,道,“能做出那等事,你就該預到了今日。涼州城的一條人命剮上你一刀,也不知你身上能不能剮到七萬刀。還是要我讓人在你身上塗上香蜜,請上七萬只的噬骨蟻,讓你就這麽嘗嘗噬骨齧心,百日不亡的滋味?”
“鄭愈!”甘守恒的臉白得如同紙片一樣,額上的冷汗汩汩而下,盯着鄭愈的目光如同盯着一只惡鬼。
他知道,他真的會這麽做,這個人根本就不是人。
他閉上了眼睛,良久之後,終于像是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道:“你想要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只求,速死。”
***
京中的人都耳目聰明,太傅府往蘭家一送孕婦所用的上等藥材,不少人家便也都猜測到鄭愈的這位側室夫人怕是懷孕了。
緊接着蘭貴妃就請示承熙帝,問他自己能否賜些東西去鄭府,承熙帝沉吟半晌,到底還是準了。
蘭貴妃這麽大張旗鼓的一賜東西,得,整個京城都知道原先的次輔大人,現在的鄭大将軍的側室夫人有喜了。
大長公主的女官收到消息跟大長公主禀告之時,大長公主的兒媳泰遠侯夫人常氏,女兒南平侯夫人鄭氏都正在大長公主府陪着她說話。
大長公主和鄭氏也就罷了,卻不想常氏聽了這個消息,“哐”一聲就将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大長公主和鄭氏都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她。
鄭氏看常氏震驚滿臉不敢置信的模樣,帶了些涼意沒好氣道:“大嫂,你這麽一驚一乍做什麽?好歹也掩飾些。”
那蘭氏,那蘭氏竟然有孕了......不可能。
常氏卻顧不上鄭氏的諷刺,她有些茫然的擡頭,就對上了婆母大長公主不悅的目光,常氏驚跳,腦子一時發昏,就沖口而出,道:“母,母親,鄭愈他,他去了西北,這都快三四個月了,這蘭氏怎麽就突然有孕了?會不會那孩子根本就不是鄭愈的......”
“閉嘴!”大長公主的臉黑了下來,她斥道,“你得了什麽失心瘋,滿口胡言亂語什麽!”
她兒子怎麽就看上了這麽一個蠢貨?!
常氏被斥,神志總算是恢複了正常,這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麽話,頓時冒出了一身冷汗,她避開婆母刀子一般的目光,轉臉就瞅到了一旁幸災樂禍的鄭氏,讪讪道,“我,我就是一時猜測......而且,我這,我這不是替寶薇難過和抱不平嗎?母親和妹妹不肯将寶薇許給阿乾,定要将她許給鄭愈,連他有了側室夫人都不在乎,可現如今若是那蘭氏再生了長子,若真的是鄭愈的,那可不是什麽普通的庶長子,也算是半個嫡了。”
鄭氏的臉陡地黑了下來。
被自己斥了還要繼續挑撥是非,大長公主再忍不住,手上的茶杯直接就扔到了常氏的臉上。
大長公主脾氣雖不好,但她性格高傲,最多是将人趕出去一年半載的不理會,還從來沒有這般動手打人過。
常氏“啊”得一聲尖叫,咕嚕一下就滑下了凳子跪下來,也不敢收拾,只哭道:“母親,母親恕罪,是兒媳的錯,兒媳實在是心中震驚也替寶薇打抱不平,兒媳......”
“閉嘴。”大長公主咬牙切齒道,“來人,來人,将她送回泰遠侯府,這一個月都禁足,哪裏也不許去。”
房外很快就進來了兩個嬷嬷将常氏請了出去,大長公主形狀可怖,常氏還巴不得立馬就走呢,不過就是禁足,在泰遠侯府,禁足就禁足呗,她起了身麻溜的就退下去了。
常氏離開,大長公主把在常氏那消失在門外的背影上的目光移到了女兒鄭氏身上,鄭氏皺着眉,大約也是被自己母親突然發這麽大脾氣給怔住了。
大長公主道:“阿鸾,蘭氏有孕一事,無論你心裏怎麽想,千萬不要插手任何事,不要被人挑撥幾句就當了槍使。當初蘭貴妃不過是傳召了一下她,就被陛下申斥警告,若是她的身孕有個什麽問題,你沾了些什麽,怕是會招來大禍。”
“母親?”鄭氏覺得自己母親很有些不對,可她看她面色難看,形容疲憊,知道自己問什麽她肯定也不會說,只好勉強應下了,嘀咕道,“女兒知道,再說了,事情已經這樣了,鄭愈都這樣了,我還能上趕着把寶薇嫁過去嗎?他鄭愈是位高權重,可頂天了也就是個權臣,皇帝給封個爵位,我們寶薇還犯不着這麽上趕着。”
大長公主心中只覺萬分疲憊,嘆了口氣,道:“你知道就好,且下去吧。”
鄭氏離去,大長公主坐在太師椅上,只覺得腦子一陣一陣的生疼。
***
且說常氏。
她素來不為自己婆母常寧大長公主所喜,所以被斥責也好,被禁足在侯府也罷,她離開了大長公主府也就沒太當一回事,反正,“禁足在侯府”不去大長公主府請安她還樂得自在。
只是蘭氏有孕一事卻讓她心裏一直突突的,這晚終于她還是忍不住召了自己的心腹嬷嬷劉嬷嬷說話。
她道:“嬷嬷,當初鄭愈所中之毒你是知道的,陳老太醫說過,就算他命大,或者那東明大師本事大,救了他的命回來,但他子孫根已損,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這也是他這麽多年都不肯娶妻,還弄了個亡妻做幌子的緣故。如今他不在京城,你說那蘭氏怎麽就憑空懷上了身孕?”
劉嬷嬷也覺得詭異,不過她見過的腌臜事多,那腦子轉了轉就道:“夫人,您想想那蘭氏的出身,又生得那麽一副勾-人的相貌,想必在嫁給大公子之前就已經跟別人有了首尾,她不知大公子有隐疾,如今就正好趁大公子出征之際,把這腹中的孩子算到了大公子頭上。”
常氏點頭,她氣惱道:“卻不知這頂綠帽鄭愈他肯不肯心安理得的戴上了。”
只要鄭愈沒有子嗣,這泰遠侯府的爵位早晚也會是自己兒子的。
常氏和劉嬷嬷嘀嘀咕咕,卻不想這些話卻是俱是一字不漏的被房門外一個小丫鬟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