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然後翌日這些話就傳到了當朝皇後甘皇後的耳中。

“哐當”一聲, 甘皇後手上的杯子就摔了個粉碎。

她實在是又驚又懼又疑惑不定。

若那常氏所說之話為實,難道這蘭氏真的只是鄭愈的棋子?

想到鄭愈多年不娶, 身邊連個服侍的丫鬟也沒有,至于他那“亡妻”,她早就派人去北疆查過,根本就是有名無實,不過就是個幌子罷了。原來根源竟是在這裏!

那她還費盡心機抓了她來有何用?怕還真的會落入鄭愈的圈套!

或者這蘭氏有孕也是假的?根本就是個誘餌?!

她身後的心腹宮女見她面色難看, 腦子轉了轉, 卻是低聲勸道:“娘娘, 此事說不定是件好事。您忘了, 三皇子殿下對那蘭氏可是癡心一片,舊年年底時三皇子可還冒着大雪去了一趟蘭家莊子, 據說當時那蘭氏正好回家省親。娘娘, 那蘭貴妃把那蘭氏嫁去鄭府, 不就是為了拉攏鄭大人, 您說,發生了這種事情, 那鄭大人還能心無芥蒂的支持三皇子嗎?”

“立即讓人去查!”甘皇後道, “也去尋常氏口中那個致仕了的陳老太醫,确認鄭愈是不是真的不能生育!不過, 此事不管是真是假,暫且都不要輕舉妄動,待得了确卻的消息和家中的來信之後再作定奪。”

“是,娘娘。”宮女應下, 道,“不過娘娘,那蘭夫人的堂妹,下個月初可就要嫁給太子殿下了,這婚事還要不要得?”

甘皇後輕哼了聲,道:“那可是本宮親自向皇帝讨來的婚事,能是說不要就不要的嗎?不過就是一個女人,後面說不定還有用處。”

***

五月初蘭嬌如願以償的嫁入了東宮。

蘭家的一個族女竟然又嫁到了東宮為太子良媛,就在衆人還在感嘆蘭家女的魅力無邊或者感嘆蘭貴妃的神通廣大之時,五月底,坊間卻漸漸傳出了一則流言,道是鄭大将軍幼時曾被他的繼母泰遠侯夫人常氏落毒,根本不能生育,他側室夫人蘭氏腹中的胎兒根本就不是鄭大将軍的孩子,而是那蘭氏在鄭大将軍出征之際和人私通才懷上的。

緊接着流言傳着傳着,就變成了蘭氏腹中的孩子根本就是三皇子的。那蘭氏自幼養在三皇子的外祖家,和三皇子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奈何蘭家意欲将嫡支小姐許配給三皇子為三皇子妃,自然容不得三皇子鐘情于蘭氏身上,便棒打鴛鴦,将蘭氏許給了鄭大将軍。

西北接連大捷,鄭愈的聲名和威信皆是大增,五年前的“戰神”之名再被人提起,如今他幼時竟然被人下毒不育,其夫人竟然懷了他人的骨肉,這他人還是三皇子,這樣的流言,實在是令人震撼得緊,更何況這中間還有多少以前想把女兒嫁給鄭愈卻不得的人家?所以不管真假,不管衆人信不信,只稍微有了個源頭,很快流言便已經傳了開來。

雖然大長公主出面,極力彈壓,但這種私下的流言又如何彈壓得住?

更有甚者,據說在一次宴席上,一位夫人問已為太子良媛的蘭嬌,問她三皇子和她堂姐鄭大人的側室夫人關系是否不錯,又問她蘭妱的  身孕現在是幾個月之時,蘭嬌蹙了眉是這樣答的,她道,“三皇子殿下和我堂姐青梅竹馬,情同兄妹,還請夫人不要随意相信那些惡意中傷的謠言”,“自從鄭大将軍出征,我堂姐就日日在家虔心禮佛,從不曾外出,就是我出嫁時,她都未有回家給我送嫁的,所以她身孕的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

話好像都是好話,但從有心人的嘴裏再轉一遍,更是坐實了流言。

***

蘭妱雖然在家中不出門,但卻要求過秋雙外面若是有什麽動靜,尤其是鄭愈和她相關的定要禀告于她。若是一般的“忠心”丫鬟,甚至像許嬷嬷那樣的老仆,都可能會以不惹夫人憂心為由,瞞下這等流言。

但秋雙是個暗探出身,盡忠職守,将最精準的情報禀告給自己的主人,由主人來做判斷,這些行事準則幾乎已經刻在了她的骨子裏,融在了血液裏,什麽為了主子好就瞞着她,這是絕對不允許的。

所以饒是許嬷嬷十分反對,秋雙仍是将外面的流言精簡着跟蘭妱說了。

蘭妱愕然,随即就皺了皺眉。

秋雙看蘭妱的樣子,也怕影響她的心情,道:“夫人,大人......大人的身體并無任何問題,大人也定會相信夫人,所以夫人不必擔心。”

蘭妱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這丫頭想到哪裏去了?大人的身體有沒有問題她自然是最清楚的......咳咳。

她自己是不怕什麽流言的,只是......

她搖了搖頭,道:“我是在想到底是何人散步了這些流言,既然牽涉到了三皇子,必然不是蘭貴妃蘭太傅這邊的人,将泰遠侯府夫人常氏傳得這般惡毒,對泰遠侯府,大長公主府都不是什麽好事,就不應該是大長公主和泰遠侯府之人,就是南平侯夫人應該都不會。還有蘭嬌的那些話......”

說到這裏,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蘭妱想到鄭愈和甘家的恩怨,想到甘家的肅州大敗,心裏就是一咯噔。

她低聲道,“此事,我怕針對的根本就不是三皇子,也不是我,而是大人。”

這些流言表面是對鄭愈同情有加,他完全就是個受害者,但卻也讓他的威信大大受損。

她擔心的是他們後面還有什麽後招。

至此,雖然她和三皇子并沒什麽,卻仍是讓蘭妱産生了些內疚,有點覺得是自己拖累了鄭愈。

***

“太子殿下。”禦花園中,蘭貴妃喚道。

朱成祯皺眉,他停下腳步,看向從不遠處慢慢走近的蘭貴妃。

走到近前,朱成祯略施了一禮,道:“蘭母妃。”

蘭貴妃看着他,直接道:“太子殿下,我有些事情想要跟您相商,應該說,其實是陛下讓我告訴您幾句話,您能否命左右退下,我們一起走走嗎?”

他父皇讓她來轉告自己幾句話?他們父子之間的關系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嗎?

朱成祯定定看了她兩眼,蘭貴妃很淺淡的笑了一下,道:“這是禦花園,這裏也有這麽多人,他們還都聽到了,是我借着陛下的名義要求跟你說幾句話的,所以,我害不到你,也不會害你。”

朱成祯點了點頭,道:“都退下吧,不必跟上來。”

蘭貴妃行事再古怪,卻也不敢随意假傳聖旨。

兩人沿着回廊走了一小截,蘭貴妃才出聲道:“殿下可知,因着鄭大人的側室夫人一事,前幾日陛下訓斥了你三弟,并且跟我說,打算封你三弟為王,讓他離開京城,盡快就藩。”

朱成祯皺了皺眉。

她這是來興師問罪?

蘭貴妃苦笑了一下,道:“殿下,您心裏應該很清楚,你三弟他,和鄭大人的側室夫人并無任何關系,阿妱天姿國色,少年慕少艾,他可能會愛慕她,但卻絕無半點幹系,這一點,你清楚,其實你父皇心裏應該也很清楚。”

“但你父皇說,戰亂之際,朝廷不宜動蕩,甘家也好,鄭大人也罷,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而太子殿下您,乃國之儲君,更是國之基石,當穩而不當有絲毫動搖。所以,你父皇明明知道你三弟和阿妱并無關系,但仍是斥責了你三弟,并決定要将他封王打發出去。他為的,并不是鄭大人,或者你三弟,為的其實是我們大周的穩定,也可以說是為了你,我們大周的儲君。”

朱成祯沉着臉一直沉默。

蘭貴妃站定,看着他,卻突然完全換了話題,她道,“殿下,十年前我回鄉省親時,見到阿妱,那時她只有八歲,她到我們蘭家嫡支來給我請安,當時我身邊正好有一位大師,當時那位大師看到她時甚為震驚,事後就跟我說,阿妱的命格貴重,是天生鳳命,和太子殿下你是天定的姻緣。”

她看着朱成祯像是聽到什麽天方夜譚,或者一副“你這是把我當傻子”的表情,也并不以為意,繼續道,“那時我尚年輕,并不太信這些,不過那位大師的确是一位品德值得人敬重的方外之人,所以我寧可信其有,還是将她接到了太傅府中養着。但最開始的時候我也沒有太重視此事,直到有一天,我在她身上發現了這個,”

她說着就伸出手,握着的拳展開,那手心豁然躺着一枚圓滾滾的木色珠子。

她問道,“殿下可認識此物?”

朱成祯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及至看到那是個什麽東西之時,面色就是驟變。

蘭貴妃看到他的面色變化,心道,果然如此嗎?不過面上卻仍是淡然,只笑了笑,道,“這東西不起眼,看着不過就是顆佛珠罷了,但是卻是上等沉香雕成,并不是阿妱身上該有的東西,所以我就命她的丫鬟暗中把這個取了給我。然後我看到了上面的刻字,晅,那是你的字,這才記起來,你以前常戴着那串佛珠手串,自從江南回來之後,就少了一顆佛珠,所以我猜,這便是你們之間的淵源了。至此,連我都不得不有些相信,那鳳命一說了。”

朱成祯放在身側的手捏緊又松開,松開又捏緊。

他再也沒有想到,她竟是那個小姑娘嗎?

難怪他并非好色之人,卻在那日對着她時總有一些異樣,總覺得有那麽一點似曾相識,那時,他只以為,她也常出入宮中,他也偶然遠遠見到過,有點似曾見過的感覺并沒什麽奇怪的。

“殿下,我保存了這顆佛珠整整九年。現如今,你是想收回這顆佛珠,還是想讓我物歸原主?”蘭貴妃道。

朱成祯擡頭,看着她的目光不掩厭惡。

他道:“她曾助我脫困,這顆佛珠不過是我的謝禮,那時她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蘭母妃聯想得也未免太多了些。不過,我曾應下她一些東西以還她的恩情,這顆佛珠,還請蘭母妃哪裏得來的就還還到哪裏去,不要總是,搶別人的東西都搶得這麽理所當然,擺布別人的命運也擺布得這麽理直氣壯。”

蘭貴妃看朱成祯的樣子,苦笑了一下,道:“你知道了這一切,痛恨我也是理所當然。但她既然是鳳命,那時我自然不願把她再嫁給你,我一直以為,破壞了她的鳳命,你的帝命就也會受到影響。”

說完又搖了搖頭。

朱成祯見不得她惺惺作态的模樣,心中不知為何只覺得恨極,冷笑一聲,道:“她既是天生鳳命,那你為何不将她嫁予三弟?”

蘭貴妃嘲諷地笑了一下,道:“殿下,你還看不明白嗎?你三弟他,或許在他幼時,聰明伶俐,你父皇頗為疼愛他,我也曾有過什麽期望,但他漸漸長成,論心性,論手段,論背景,有哪一點可以比得上殿下你?若他有帝王手段,現在也不會把自己和阿妱推到這樣的風口浪尖。你父皇他也一直都是個明君,他疼愛你三弟,但卻從來也沒打算立他為儲君過。”

這一點,還是她在聽朱明照面無表情,毫無商量餘地的說封朱成祥為閩南王,兩個月後就讓他去藩地,若她不舍,就讓她跟着一起去之時,她才突然明白的,或許她很早之前就已經隐約有感覺,只是這感覺從來也沒有那一刻來得清晰而已。

她道,“即使是天生鳳命,并不是說她嫁給誰,誰就能坐上帝位,而是說,她能有幸遇到真命天子罷了,遇不到,嫁給誰,就只能給誰招禍。但是我當初的确耍了手段,在她和鄭大人定下婚約前,殿下記不記得,我一直是避免你們兩個見到的。”

朱成祯是何等的心機,自然也立時便猜到了她為何要将蘭妱嫁給鄭愈。

若她真是他的天命姻緣的話。

他道:“那你現在告訴我這些,又是何意?想要讓我和鄭愈反目成仇,緩解三弟和他的結怨嗎?也未免太可笑了些。”

于他而言,那不過就是一個六七歲,曾經助過他的小姑娘罷了。

蘭貴妃也仿似自嘲的笑了一下,道:“不,你三弟很快就要就藩,甚至連我,可能都會跟着一起去,所以你說的這些對我來說,還有什麽意義?”

“只是殿下,阿妱和你三弟的這些流言,于你三弟來說,不過就是被你父皇訓斥一場,然後封王就藩,其實無關痛癢。但殿下應該知道,那些流言,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會意味着什麽,尤其是,鄭大人那樣高傲和位高權重之人,他如何會容忍一個讓他淪為全城,不,全大周笑柄的一個女人?我畢竟養了阿妱一場,是我改變了她的命途,也就變相地把她推向了深淵。我只希望,殿下能念在,她本是你的天定姻緣,還有你們的舊緣之份上,如果有機會,能救她一命之時就救她一命。”

朱成祯只覺得從來沒有這麽厭惡一個女人過。

他一直覺得她是個愚蠢的女人。

現在卻發現,被一個愚蠢的女人背後捅一刀子的感受并不比聰明人的要好受些,甚至讓你更憤怒。

他道:“那蘭良媛呢?你把她推入我的東宮,又是為的什麽?”

蘭貴妃道:“不過是補償罷了,我奪了阿妱的鳳命,心中始終是不安,便将她的堂妹嫁予你,也算是另一種補償,不過,其實也是無濟于事,看起來我倒更像是往阿妱身上插了根毒刺。”

蘭貴妃說到這裏就收回了手,道,“既然你不願收回,那我便擇了機會還給阿妱即是。不過,”

她收回了佛珠,卻又遞給了一張折好的紙給朱成祯,道,“這是阿妱幼時的畫像,可以看看我可有欺瞞于你,還有她的生辰八字,鳳命這種東西,或許欽天監或者其他一些高僧也能看一看吧。到現如今,其實到底是真是假也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将來能對她手下留情吧。”

她說完待朱成祯接過那張薄紙,便略一點頭轉身告辭而去了。

朱成祯看着她的背影離開,從來也沒有此刻這般,覺得她那般刺眼,惹人厭惡過。他覺得自己其實應該把手中的紙撕掉,然後當作什麽也沒聽到過,但,也許他最近的心境太過糟糕,也許是覺得事到如今,聽與不聽,信與不信,已無多大分別,所以最終還是展開了手中的紙張。

那紙上的确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的小像,用的大約是西洋的技法,惟妙惟肖,栩栩動人,靈動的大眼睛裏連狡黠的目光都那麽真切,和記憶裏的一模一樣。

***

自從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傳出之後蘭妱一直隐隐的擔心,倒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皇後和太子一系有什麽後招對付鄭愈。

果然,在流言傳過一陣後,六月中旬,朝中一向以剛正不阿的禦史牛禦史當庭彈劾原當朝次輔,現西北軍統帥鄭愈,彈劾他因記恨西坪軍統帥甘守恒于二十六年前查出了其外祖夏家私通北鹘的罪證,令得夏家滿門被滅,公報私仇,不顧肅州上萬将士性命,與西夏大王子奈格合謀,偷襲肅州,致西坪軍上萬将士陣亡,接着又将私通西夏的罪名按到西坪軍将領趙成易和郭顯達身上,并私自扣押西坪軍統帥甘守恒,不允任何人去探視,平西公甘肇曾數次要求将甘守恒帶回西坪都不果,現如今甘守恒至今生死不明。

牛禦史當庭泣血跪求承熙帝為肅州上萬冤死的将士報仇血冤,定鄭愈殺戮成性,通敵叛國,不忠不義不孝不仁之罪。

接着便又有一大批官員随奏,跪請承熙帝下聖旨,即刻将鄭愈押解進京,交由三司會審。

當然有彈劾的官員,自然也有維護的官員,很快朝堂上便吵成了一鍋粥,更有武将脾氣比較爆的,若不是被人攔住,差點就将那牛禦史拎起來直接往柱子上砸。

承熙帝不知是被鄭愈所犯的罪行給刺激到,還是被這吵得如同戰場般的朝堂給氣到,竟然又在早朝上吐了一口血,直接昏迷了過去。

皇帝的命比鄭愈到底有沒有罪重要,所以皇帝一暈,這彈劾一事也就暫時放了下來,好歹要等皇帝醒來再作定奪。

***

蘭妱在府中聽到這個消息時,手中的筆一抖,一滴墨水滴下來,模糊了桌上的大字,她卻是尚不自知。

心裏只想道,原來是在這裏等着。

先從出身和家事攻其私德,去其威信,将其從神壇上拽下來,再彈劾他的其他各種罪名,潑上各色髒水,這樣那些罪名和髒水也就顯得不那麽令人難以置信,難以接受了。

此事會如何收場?皇帝吐血暈倒又到底是真是假?

但皇後和太子他們定不會善甘罷休的。

她輕輕撫上自己的小腹,為了這個孩子,她這段時間寸步不出,她知道,保護好自己,保護好孩子,不成他的拖累,已經是自己能做的最好的了,可是此時,她仍是恨自己不能做更多。

她喃喃道:“秋雙,大人有信件過來嗎?”

沒有回音,她略略提高了些聲音,道,“秋雙?”

仍是沒有回音。

她心中疑惑,轉身去看,然後就看到了一個她再也想不到的身影,風塵仆仆,身上臉上都還有一些髒兮兮的,但卻是高大筆直的身影。

她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到地上,眼淚就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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