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欲曉天魔宮,不苦殿裏,殷晚參正伏在案前,全神貫注,一字字寫着休書。
展四方立在他身側,邊磨墨邊偷看休書的內容。令他意料之外的是,這封休書用詞工整,絕口不提兩人真實情意,冷漠的仿佛每對道侶都能套用的模板。
一刻鐘後,殷晚參放下毛筆,對着剛寫好的字吹了吹,待到墨跡幹後,細致的折了起來。
“等會兒把這封休書交到他手裏。”殷晚參道,“待他離開欲曉天,派手下人把消息傳出去。”
他起身,拿着裝魚食的瓷盤走向殿外的潭水。
“您真要這樣做?”展四方追上去,望着殷晚參冷淡的側臉,心一沉再沉。
“嗯。”殷晚參倚着木欄杆,将魚食撒進水裏,垂眸看着肥胖的錦鯉擠在一起搶食吃。他神情淡漠,眸裏沒有一絲光。
“世人都知曉我喜怒無常,”殷晚參又撒了把魚食,“消息傳出去後他們也只會認為我玩膩了。不會對他怎樣。”
展四方靜靜聽着,末了問了一句:“屬下認為,澄淵君不需要您這樣的維護。”
“由不得他。”殷晚參望着争搶的魚群,直接把盤子扔了進去,“我是魔尊,要做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理解。我要如何就如何。”
“……是。”展四方低垂着頭,沒法再勸。
殷晚參自知言重,在展四方肩頭拍了一下,“這段時日辛苦你了。”
“是啊,”展四方咧嘴笑了,“等您不走了,那些家長裏短的案子都得歸您。”
他剛想逗殷晚參笑,就見秦五烈莽莽撞撞闖了進來。
“呆子,怎麽了。”展四方皺眉。
殷晚參也看向他,秦五烈這架勢,不知情的還以為正道大軍攻上了欲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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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五烈雙手撐着膝蓋,喘着粗氣,“尊主,澄、澄淵君到了!就……就在宮外!”
“站起來說話,”展四方一把把他揪起來,怒斥,“澄淵君是家裏人,你以為是誰!”
“我……”
“好了,”殷晚參煩躁的敲了敲欄杆,面色不虞,“把他帶過來,你親自去。”
“是。”秦五烈領命離開了。
展四方跟着殷晚參回不苦殿,主動道:“澄淵君見過我,我回避。”
殷晚參“嗯”了聲,從法器中取了顆靈丹含在嘴裏。這能短暫改變他的聲色,不會讓楚時朝認出來。
展四方親自替殷晚參帶上面具,腹中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成了一道嘆息。
“不必擔心,很快就過去了。”殷晚參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待到展四方退下,殷晚參登上臺階,在極為寬大的座椅上側躺下,揮手放下兩側的紗幔。雖說變了聲音,他還是怕楚時朝會認出他。
約摸一盞茶的功夫,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殿外。
将楚時朝送到後,秦五烈識趣的合上殿門,只留兩人在殿中。
楚時朝目不斜視,直直盯着高臺階上,藏在紗幔裏的人。思索片刻,輕聲道:“為何不出來見我。”
殷晚參深吸口氣,悄悄攥緊了冰涼的手指,強忍住顫/抖,嗤笑了聲,“你多大的臉面,要本尊見你?”
那人的聲音清澈悅耳,宛如他路上見過的解封的溪流。與傳說中兇殘暴虐似乎搭不上邊,但話中不加掩飾的不耐,卻又是他暴躁的佐證。
聞言,楚時朝鎖緊眉頭。
一路上,他想了許多會和殷晚參結契的緣由,卻從沒想到他與殷晚參的關系會如此陌生,好似兩人只是被迫綁在一起的陌路人。
隔着紗幔,殷晚參看不清楚時朝的神情。但能猜到他正垂眸思考。
“你怎的突然來了?”殷晚參佯裝不悅,“本尊說過,沒事不要踏進欲曉天。這才多久,你便忘光了?”
楚時朝實話實說:“我忘了這五年的事。”
“是麽?”殷晚參陡然提高聲音,似乎聽到了極為好笑的事,竟真的笑了出來,“原來你也有今天。我還以為,天上地下,你無所不能了呢。”
許是他笑的太肆意,楚時朝沉了臉色,又道:“今日我來,是想問結契之事。”
對于此事,他并未想出解決之法。根本緣由是他想不起來到底為何要與殷晚參結契。
僅有的印象裏,殷晚參對他來說只是殺人如麻的魔尊之子,何時登上魔尊之位他都不知曉。如今他忘了兩人之間的種種。不論對誰,都無法兩全。
殷晚參單手支着腦袋,另一手裏摩/挲着晶瑩圓潤的耳墜。聞言,無聲苦笑,心道就算知道了又怎樣,接受一段完全不能共情的感情,對兩人來說都是徒增痛苦。
他靜了靜心神,裝作苦惱:“嘶……你若不說,本尊都忘了。我與大名鼎鼎的澄淵君,竟然還是結契道侶。”
楚時朝眉頭皺的更深,殷晚參說的與他聽到的半點不同。所有人都說他為了殷晚參寧願叛離正道,可從殷晚參的言行來看,他們二人感情并不和。
到底是誰在說謊?
他想不通,解下時眠放在一旁,大步上前,想要看殷晚參的真面目。
“慢着。”殷晚參心頭一驚,強忍鎮定喊住楚時朝,“本尊不想見你,滾下去。”
楚時朝充耳不聞,一步步堅定的登上臺階,停在紗幔之前。隔着紗幔,他只能看清屏障後影影綽綽的人影。只需一擡手,他便能見到殷晚參的真身。
“澄淵君,”殷晚參忽然笑了,直起身子倚着扶手,“我勸你別看。否則……你破了戒,又該反過來怪我了。”
楚時朝即将碰到紗幔的手停頓片刻,心知他大概只有這一次機會靠近殷晚參,錯過就真的錯過了。他低聲道:“抱歉,多有得罪。”
随後,一把撩開了紗幔。
紗幔後的景象卻讓他呼吸一頓,連殷晚參的臉也沒敢看,直接轉過了身。
可座椅上的人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從腦海中驅散。
紗幔裏膩人的桃花味也在鼻尖消散不去。
殷晚參衣衫不整,就如從桃樹上飄落的花瓣,粉/嫩/誘/人,
他随意搭着的深色披風,襯得他膚如脂玉般嫩滑。鎖骨分明的肩膀肆無忌憚裸/露着,大片大片裸/露的脊背彎曲欲曉天峰終年不化的積雪。而散亂的墨發好似蜿蜒的河流。
在披風下半隐半露着一截又細又長的白皙雙腿,突出的腳踝還泛着桃花般淡淡的粉。
楚時朝緊閉雙眼,捏着眉心,心裏煩躁至極。
他沉默時,殷晚參心道好險,差一點就失算了。不過,他知楚時朝不會再看他了。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聲,楚時朝正要走下臺階,腰帶忽然被從後勾住了。
“澄淵君,”殷晚參貼上來,雙手環住楚時朝勁瘦的腰,溫熱的胸膛緊挨着他的後背,輕輕在他耳後呵了口氣,“好看麽。”
“放手。”楚時朝捏住他的手腕,将他撥開了。
“為何要放。”殷晚參不依不饒,金色面具貼在楚時朝後頸,柔嫩的手撫上他的側臉,又勾住他一縷墨發,“我們是道侶,做親密之事再正常不過。”
他扯開楚時朝衣裳前襟,将手伸了進去,肆意撫/摸,“你不想試試麽,很舒服的。”
殷晚參嘴上有多放蕩,心裏就有多沉甸甸。若非無計可施,他根本不想做出這幅姿态。
不過,能達到目的,也無所謂。
“我知你今日是何目的,”殷晚參得寸進尺般将一條腿曲起,擠進楚時朝兩腿間,膝蓋從上至下磨蹭着,他聲如鬼魅,“只要你肯陪我,任何事我都答應你,如何?”
“夠了。”
就在他大膽将手沿着楚時朝腹部滑下時,一道強勁的靈氣猛的将他震開了。殷晚參胸口一悶,險些吐出血來。
他忍住喉嚨的癢意,倚了回去,“看來,澄淵君還是一如既往地嫌棄本尊。”
楚時朝整好衣裳,萬萬沒想到殷晚參是這副模樣。
“慢着。”殷晚參打了個響指,在殿門上加了道禁锢,“欲曉天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澄淵君若有事,不妨坐下來好好談談。”
說着,殷晚參手邊的小桌上出現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我只想問你,你我二人結契之事。”
殷晚參心頭沉到谷底,卻還要故作輕松。幾乎是萬分不情願的啧了聲:“就為這事?看來你終于覺得這場玩鬧該結束了。”
“玩鬧?”楚時朝皺眉,“我與你結契,是假的?”
“當然。”殷晚參從紗幔後貪戀的望着楚時朝,違心的話張口就來,似乎他已經靈肉分離,是他人在管理這幅軀殼,“不然我為何要與你在一起?”
“在我眼裏,”他譏諷道,“也就只有你的臉尚且合我心意。”
“算來也一年了,”殷晚參不給楚時朝說話的機會,“本尊累了。這局算我輸,你……滿意了吧。”
楚時朝回身盯着紗幔後的殷晚參,眼神晦澀不明:“解契?”
“是啊,”殷晚參挑開紗幔,露出面具一角,“我早就膩了。你知道的,得不到的東西一旦到手,就變得無趣了。”
說着,殷晚參擡手,從食指尖擠出一滴血,猛的彈向楚時朝。
結契道侶,血液交彙,共生共滅。
楚時朝躲閃不及,那滴血直直沒入他眉心,迸出一道紅光後,便消失不見了。随之而來的,心頭一片空空蕩蕩。
“你想要的都給你了,”殷晚參收回手,“現在可以走了。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否則……”
他笑了聲:“我還挺想和你睡一覺的。”
楚時朝想要再問,殿門猛的打開,秦五烈走進來擋在他面前,“澄淵君,請。”
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卻因為缺失記憶無法知曉。
“殷晚參,你當真沒騙我。”楚時朝最後問道。
殷晚參怔住了,隔着紗幔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無比堅定道:“絕不騙你。”
話音落下,楚時朝立在原地,片刻後離開了不苦殿。
看着他離去的身影,殷晚參從紗幔後站出來,摘下了面具。他神色平靜,似乎方才演了一場戲的不是他,他不可置信,自己竟然真的能把話說的那樣絕情。
“休書我已經派人送過去了。”展四方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尊主,您的目的達到了。”
殷晚參指尖上還殘留一滴血,他伸出殷紅的舌尖将它卷進唇齒,他回眸望着展四方,忽然笑了:“把消息傳出去。”
“從此以後,欲曉天與楚時朝再無瓜葛。”
“接下來您要做什麽。”展四方看着殷晚參強顏歡笑的模樣,心頭酸澀,“還要回楚宗麽。”
“嗯。”殷晚參擡手換上楚宗宗服,将金色面具放在桌上,“如今我也只有靠這個身份陪在他身邊了。”
想起楚時朝離開時的神情,殷晚參只覺得胸膛被一只大手緊緊攥住了。他沒有任何時候,比眼下更想見到楚時朝。
他匆匆吩咐展四方寫信告知楚虞山這件事,自己如一陣煙霧般消失在了原地。
展四方靜默片刻,和進來的秦五烈對視一眼,同時嘆了口氣。
“我總覺得澄淵君生氣了。”秦五烈對感情一竅不通,半知半解地抓了抓後腦,“萬一日後他知曉了,還會和尊主在一起麽。”
“當然。”展四方收起殷晚參的面具,“澄淵君對尊主的情意世人皆知。眼下只不過是受記憶影響,遲早會想起來的。”
他忽然想到件事,咧嘴一笑:“傻子,你信不信,澄淵君還會喜歡上他的殷師弟。”
秦五烈又不懂了,憨憨問道:“喜歡上之後呢?萬一他發現了尊主的身份又該咋辦?”
“閉嘴罷。”展四方收斂笑意,低聲道,“尊主都猜不到,咱倆又能想到什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罷。”
楚時朝出了不苦殿,送他出欲曉天的魔人将一封休書遞給了他。
他将休書看了,紙上的字跡工整漂亮,寫它的人必定是個多情之人。可字裏行間,透露着的全是無情。似乎他與殷晚參之間,真的只是一場争奪輸贏的較量。
他沿着下山路慢慢走着,一陣冷風呼嘯而過,天忽然下起了雪。這場雪無聲無息,落在楚時朝的墨發上,纏/綿眷戀的不肯融化。
楚時朝折好休書,貼身放着。在雪地裏一步一個腳印,從始至終沒有回眸看一眼立在山上的魔宮。
就在他離開欲曉天境,走在尋常小路上時,路過了一個不起眼的茶攤。坐在裏面的人影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人身着楚宗宗服,并未佩劍,手邊放着把骨扇。身姿挺拔,墨發不時被冷風吹起,微微有些雜亂。他單手撐着下颌,精致的側臉讓人移不開眼。
他神色郁郁,不時望向上山的路,似乎在等人。手邊的茶熱了又涼,幾杯過後,楚時朝猛的回了神。
他直直盯着那道身影,竟沒想到殷師弟會在這裏等他。
“阿殷。”他低低喚了聲。
可他忘了周遭不時有人經過,話語聲,車轍聲,混合着呼嘯的風,輕易就淹沒了他的話語。
隔着一條并不算寬闊的路,那人竟然真的聽到了。他回身怔怔看了他一眼,眉眼間的憂慮瞬間消散的無影無蹤,換上一抹喜色,直直向他奔來。
“師兄!”
楚時朝被他撲了個滿懷,不得不環住他站穩身體。殷晚參帶來的一陣寒涼的雪與檀木香混合的風浪,與他一起争先恐後的撲進了他懷裏。
殷晚參緊緊抱着他,冰涼的鼻尖貼着他的脖頸,含蓄而克制的呼吸着楚時朝的味道,難得撒了個嬌,“我還以為你不下來了。”
“你不是回宗了。”楚時朝察覺到他的不安,沒推開他。
聞言,楚時朝仰首,可憐兮兮地望着楚時朝,“我不放心你,悄悄跟過來了,師兄不會怪我罷。”
若給楚萬千,楚時朝必然會罰他。可眼前的人是殷師弟……
楚時朝勾唇淺笑,為他拂去鬓邊的雪,緩緩搖頭,“不會。”
“那我便放心了。”殷晚參趁着低頭的瞬間,放肆的将額頭抵在楚時朝頸間,片刻後離開了楚時朝懷裏。
懷裏的熱度散去,楚時朝不知為何想起了不苦殿裏的那杯冒着熱氣的茶。
他牽起殷晚參的手腕,将他帶回茶攤裏,“喝杯熱茶,別凍着。”
“好。”
殷晚參垂眸飲茶,心裏忐忑不安,生怕楚時朝看出異樣。又不敢提結契之事,思來想去,連杯裏的茶喝光了都沒察覺。
“怎麽了?”楚時朝拿過他的茶杯,又斟滿,“在想何事。”
殷晚參咬住下唇,轉念一想,憑他的性子,不問似乎很不對勁。索性心一橫,直言問道:“在想師兄與殷晚參的事。”
楚時朝淡色的指尖在桌上點了兩下,并未隐瞞:“他與我已經解契了。”
“但有一事我并不解。”
“何事?”殷晚參渾身緊繃起來,戰戰兢兢望着他。
“他說我與他結契,不過是一場玩鬧。”楚時朝垂眸,“可我不信。”
“那你……覺得該是怎樣?”殷晚參輕聲問。
楚時朝腦袋空空,緩緩搖頭:“不知。”
殷晚參沉默片刻,決定打破楚時朝最後一絲猶豫。他佯裝尴尬,湊近楚時朝低聲說道:“其實我聽萬千師兄說過,你與殷晚參……從不和睦。”
“那些傳言,不過是殷晚參放出來的。只是為了氣正道修士。”
楚時朝與他對視,見殷晚參雖面帶愧色,但并不似作假。
“萬千說的?”
“是。”殷晚參一股腦把鍋推到楚萬千身上,“他親口說的。”
楚時朝颔首:“我知道了。”
殷晚參心道看來得加急再給楚虞山寫封信,讓他好好“教教”楚萬千該如何說話。
“對了師兄,”殷晚參适時轉開話頭,“我們接下來去哪?”
楚時朝望着茶攤外,雪還在下。他思慮片刻:“既然你在這裏,就不急着回宗了。”
“慢慢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