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過了淩晨十二點,老舊的小區,在沉沉的夜色下,安靜得像是一潭死水,只有偶爾幾聲野貓的叫喚,從黑暗中傳來。

沈楠走進黑漆漆的單元樓,輕輕跺了下腳,聲控燈沒有反應,大概是又壞了。她低聲咒罵了句,摸着黑繼續往前走。

幸好就住在一樓,上兩步臺階就到了。她摸出鑰匙打開門,看到父親沈光耀的卧室還亮着燈,空氣裏隐隐有難聞的尿味傳來。

沈楠皺了皺眉,将身上的吉他和包丢在玄關處,鞋子都沒換,便疾步朝那亮着燈的房間走了進去。

屋子裏,沈光耀躺在地板上,右手蓋着眼睛,呼吸間夾着低低的呻/吟。小小一團的沈钰坐在他旁邊,肩膀一抽一抽地在哭,應該是哭了很久,這會兒只有抽噎的動作,已經沒什麽聲音了。

見到這副場景,沈楠臉色微變,但也只是微變,既沒有驚愕也沒有慌張,只有一絲蠢蠢欲動的煩躁。

看到她進來,沈钰從地上爬起,沖到她跟前,癟着嘴甕聲甕氣道:“爸爸摔倒了。”

沈楠不用他說也猜得到發生了什麽。沈光耀下半身癱瘓,卻始終要維持着那點可憐兮兮的自尊,就算是家裏沒人,也絕不用紙尿褲應急。平日晚上保姆下班,她又不在家,床邊會放一個便盆,他自己伸手能勉強夠得着。估摸着今晚拿便盆時,不小心給翻下了床。

沈钰才五歲,扶不起體重一百多的父親。曾經春風得意的男人,如今像個廢人一樣茍延殘喘活着,脾氣自然好不到哪裏去,估摸着還沖沈钰發了火,小孩子不知道怎麽辦,只能坐在旁邊哭。父子倆這情形也不知持續了多久。

沈楠深呼吸一口氣,将心頭的煩躁壓下去,走到沈光耀旁邊,把他小心翼翼抱上床,目光瞥到他褲子上殘存的濕跡,随口吩咐一旁呆愣愣的沈钰:“去接一盆熱水來給爸爸擦擦。”

“嗯!”慌亂無措多時的小男孩,終于振作起來,蹭蹭跑了出去。

沈楠将一臉頹敗的男人放好在床上,去櫃子拿了條幹淨的褲子給他換,然而床上的人卻僵硬着身體,并不配合,捂着眼睛嚷嚷道:“你別管我!你別管我!”

沈楠馬不停蹄忙了一天,累得只想一覺睡個昏天黑地,本來就不多的耐心這會更是少得可憐,看着閉着眼睛,一臉自怨自艾的男人,剛剛壓下去的煩躁,眼見着就要溢出來,語氣也變得不耐煩:“趕緊的,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沈光耀将手拿開,睜開眼睛臉紅脖子粗吼朝她大吼:“我讓你別管我!”

這一聲吼叫徹底點燃了沈楠心頭那團壓抑不住的煩躁,她毫不客氣地吼回去:“你以為我願意管你嗎?!”說完也不管對方配不配合,直接将他的褲子粗暴地脫了下來。

沈光耀紅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氣,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沈钰端着一盆熱水進來,不等沈楠吩咐,已經自覺地将盆裏的毛巾用小手擰幹,小心翼翼給沈光耀擦拭下身。

“爸爸,沒事了!”小孩邊擦邊輕聲安撫。

沈楠寒着臉看了眼床上的男人,輕車熟路地給他将幹淨褲子套上,因為心情不佳,動作就有些粗暴。

沈光耀喘夠了,那口氣也就卸了下來,看着女兒的臉,有氣無力道:“我……這都是報應。”

沈楠沒好氣回他:“對!你就是報應!”

沈光耀閉上眼睛繼續說:“可是要報應,報應我一個人就行了。”說完這句,他頓了頓又才艱難地繼續,“楠楠……你走吧,別管我們了,把我送去福利院,小钰給人去收養,你去過你的日子。你還年輕,不能再這麽被我們拖累了。”

沈楠冷冷看他一眼,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那團火再次爆發,一腳踢翻旁邊的水盆,吼道:“你以為我不想走嗎?要不是因為你是我親爸,法律規定我對你有贍養義務,我早就走了。誰願意管你這個混蛋和小雜種!”

五歲的沈钰還不太明白小雜種這三個字的意義,但小孩子天生是敏感的,沈楠的怒氣讓他知道這三個字一定不是什麽好事,于是他吓得嚎啕大哭起來。

沈楠本來就被弄得心煩氣躁,小孩子聒噪的哭聲,更是讓她腦仁都開始隐隐發疼,她轉過頭,沒好氣地大喝一聲:“別哭了!”

這一聲像是個開關一樣,讓沈钰立馬止住了哭聲,睜着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她,一動也不敢動,只有小小的肩膀忍不住一抽一抽。

沈楠看到小孩子誠惶誠恐的可憐模樣,到底還是于心不忍。五歲的孩童對生活還處在懵懂無知中,甚至連家裏這種時而發生的争吵也是一知半解,唯一能感知的,便是大人的情緒。大人的怒氣,大人言語間對他的厭棄,都會帶給他恐懼和不安全感。

“去睡覺。”沈楠深呼吸一口氣,又說道。她努力将火氣稍稍壓下去一點,揉了揉漲疼的額角,語氣雖然還是硬邦邦,但到底緩和了不少。

“哦!”語氣的緩和稍稍撫慰了沈钰的不安,他趕緊走到旁邊的小床,爬上去鑽進了被子,緊緊閉上眼睛,以表示自己的聽話。

沈光耀也不再說話,只是捂着臉再次大口大口喘着氣。

沈楠默默看了看自己的父親,又看向旁邊小床上乖順的小孩子,勉強平息了心頭那團火,暗自嘆了口氣,走過去給沈钰把被子撚好。

沈钰小心翼翼半睜開眼睛,讨好般小聲道:“姐姐,晚安。”

沈楠摸了摸他的頭,輕聲道:“晚安。”

說完又回到沈光耀床邊,一言不發地将水盆收拾好,拿來墩布把地上擦幹淨。

果然沖動是魔鬼,踢翻了盆一時痛快,最後還不是得她自己收拾亂攤子。

收拾完畢,走出卧室時,她到底是沒忍住,回頭朝床上的沈光耀淡聲道:“爸,你也別怪我說話難聽,你心裏再難受以後也給我憋着,沈钰到時候被你弄出什麽心理陰影,我就真不管了。”

沈光耀拿開捂蓋着眼睛的手,紅着眼眶看向她。短短幾年,曾經春風得意的男人,已經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發白的頭發和布滿溝壑的臉,讓他老态畢現。此刻,他的眼睛裏寫着顯而易見的痛苦,顫抖着聲音,一字一句開口:“楠楠,爸爸是真不想再拖累你了!”

這樣的話沈楠不是第一次聽,早已經麻木。她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沒再搭理他,轉身将門用力關上。

這一番折騰已經接近兩點。随便洗了個戰鬥澡,她連傷春悲秋的精力都沒有,回到房間便卸力般栽倒在床上。

然而就在她馬上要進入黑甜鄉時,腦子裏忽然詭異般跳出,之前從酒吧出來打車時的畫面。

那遞給自己打火機的男人,驀地浮現在她的腦海裏。

也許是累了一天,當時腦子裏混混沌沌,也許是這麽多年她被生活裹挾着往前,早不願回想曾經自己的可笑荒唐,連帶着那個人也被塵封在了記憶裏,所以才在見到他時,沒有馬上反應過來。

沈楠回想了一下先前的場景,她發覺自己記憶力真是不錯,雖然當時沒有認出那人,但卻記住了他在夜燈下的樣子。

格子襯衣和深色套頭針織衫,下身是一條煙灰色的休閑褲,中規中矩的低調打扮,頭發剪得清爽利落,俊雅斯文,內斂矜貴,除了看起來更成熟穩重一點,跟她記憶裏的樣子別無二致。仍舊是清風霁月一般。

那是一個對自己人生有着清晰目标和規劃的男生,學生時代品學兼優的佼佼者,想必現在也做着體面的工作,過着光鮮的生活。

黑暗中的沈楠捂着眼睛自嘲地笑了笑,下意識嚅嗫下唇,低低念出三個字。

姜、雁、北。

才發覺,原來這個名字已經陌生得像是上輩子認識的人了。

當然,他們從來也未曾熟悉。不過是同窗四年卻完全陌生的同學罷了,僅有的那點交集,大概在他眼裏,也不過是她像個跳梁小醜般鬧得一場笑話而已。

而如今,她的人生真得變成了一個笑話。

沈光耀說他是報應,她何嘗又不是?

她忽然想起在書上看過一句話——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價格。

那是大作家茨威格評價一位最終走向斷頭臺的奢靡王後。

沈楠不是奢靡的王後,但終究也要為自己曾經的揮霍任性來買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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