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沈楠還是不得不承認,在姜雁北面前,她總有種說不上來的自卑感。哪怕當年她還是一個為所欲為的富家女時,也是如此。那時他是勤勉自律的優等生,對自己的人生清晰明了且從容,好像永遠知道在做什麽該做什麽。這讓她所有的渾渾噩噩和空虛迷茫,在他面前都仿佛無處遁形。于是在被他斥責時,只能用一個驕橫任性富家女的虛張聲勢來掩飾。

而如今,她連掩飾的東西都早已不複存在,被他這一訓斥,好半晌不知如何回應。這些年在酒吧駐唱,常年獨自晚歸,真的已經忘了去想安不安全這件事。所以他說得對,自己這麽大個人,确實一點安全意識都沒有。

“我……沒想到。”她低聲道。

姜雁北垂眸看了看她裙子上的塵土,放緩聲音問:“剛剛沒受傷吧?”

他這一提醒,沈楠才又覺察到掌心火辣辣的痛,好像還有黏濕的感覺,擡起手借着光一看,雖然不至于鮮血直流,但擦傷了一大片,正細細密密地滲着血。

姜雁北目光落在她手上,眉頭皺起:“你這個得趕緊用碘伏擦一下,前面有個二十四小時藥店。”

“嗯。”沈楠點頭,又看了他一眼,說,“今晚謝謝你。”

姜雁北:“剛剛你已經說過了。”

沈楠:“……”她嚅嗫了下唇,想說點什麽,到底沒說出口。

兩人并排往回走,誰都沒說話,安靜地只剩夜風拂動樹葉的聲音。走過了那還在用滄桑聲音吟唱的流浪歌手,轉過一個街角,人又多了起來,藥店的标志映入眼簾。姜雁北指向路邊的長椅,開口打破沉默:“你坐着,我去幫你買藥。”

“不用了,我自己去……”

沈楠婉拒的話還沒落音,他人已經直接轉身往藥店走去。站在原地的她,愣愣地看着他颀長的背影進了那燈火通明的小店,半晌之後,悻悻地走到旁邊的長椅坐下。

這個城市的夜晚很舒服,不冷也不熱,空氣裏沒有她平日裏習慣的渾濁。如果沒有經過剛剛那一遭,今晚應該會有一個不錯的心情,指不定還能做個好夢。

她不至于對姜雁北這場“英雄救美”胡思亂想。因為他是姜雁北,所以會毫不留情面地拒絕給她在IWF的項目上提供幫助,也同樣會不猶豫地在她遇到搶劫時出手相救。

他永遠都是客觀公正的。

可也正是因為他是姜雁北,她做不到心裏毫無波瀾。至少,前幾日那頓讓人氣憤的午餐,沒法再去耿耿于懷了。

姜雁北很快去而複返,手中不僅拿了碘伏和棉簽,還買了一瓶純淨水。

“先把傷口清洗一下。”他将純淨水打開。

沈楠愣了下,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但腦子好像一下短了路,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從善如流将手掌伸出來攤開。

剛剛撲在地上,掌心确實沾了很多塵土。沖洗幹淨後,在她拿出紙巾蘸幹水漬時,姜雁北自然而然地在她旁邊坐下,打開碘伏瓶蓋,抽出棉簽蘸上。

“把手攤開。”他再次吩咐。

沈楠嚅嗫了下唇,想說自己來,又覺得好像有點欲蓋彌彰的矯情勁兒,只得繼續照做。冰涼的藥水沾在灼痛的擦傷處,除了疼,更多得是有些發癢,連帶着她心裏頭也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爬一般。

夜燈不是那麽明亮,她不動聲色看向身旁男人帶着陰影的側臉。鼻梁高挺,輪廓比起上學時更分明,也剛硬了幾分。她記得那時候他皮膚白一些,帶着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書生氣。而現下,也許是經常野外作業的緣故,皮膚稍稍黑了點,多了些滄桑的男人味。

那種冷硬的帶着禁欲系的男人味。

沈楠的心忽然又得很快,她甚至都懷疑他會聽到,誤會自己對他有什麽想法。

雖然心跳加速,但她自認,這不過是一個女人近距離接觸英俊男人的本能反應,并沒有任何多餘的含義。

沒錯,就是這樣。

姜雁北自然是沒聽到她的心跳,也不知道她內心七彎八拐的想法,認真給她擦完手上的小傷,低頭看向她沾着灰塵的長裙,問:“膝蓋有傷到嗎?”

沈楠小心翼翼撩起裙子,左膝蓋确實有一點擦傷的紅痕。姜雁北也看到了。

他重新換了棉簽,微微彎身去給她擦膝蓋上的傷。

她的腿修長白皙,膝蓋上雖然只是一點傷,卻十分顯眼。像是名貴的瓷器,不小心弄出了瑕疵,姜雁北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放得很輕,但在他碰到傷口時,沈楠還是疼得下意識一縮。

他手上一頓,擡頭看她一眼:“疼?”

沈楠搖頭。

夜燈下,她黑沉沉的眼睛,帶着些微微的無所适從。姜雁北的記憶中,她要麽狡黠要麽傲慢張揚或虛張聲勢,從來沒有過這種樣子。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在野外救助過的受傷幼鹿。然後因為這個聯想,忍不住輕笑了聲。

沈楠愣了下:“你笑什麽?”

“沒什麽。”姜雁北很快恢複淡然如常,低下頭繼續給她處理傷口。

沈楠:“……”

她試圖猜測剛剛這個人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又覺得自己太過驚弓之鳥。雖然他向來是瞧不上她的,但也不至于在這種小事上取笑她。他應該不是那麽無聊的男人。

“行了。”姜雁北收拾好用過的棉簽和紙巾,走到旁邊的垃圾桶扔掉。

沈楠站起身:“謝謝。”

“回去別沾水,睡一覺應該就差不多好了。”

如果不是他的語氣跟醫院裏囑咐病人的醫生一樣,聽不出半點感情色彩,沈楠大概要為他這體貼心猿意馬了。她見多了別有用心的男人,有十八般武藝周旋應付,姜雁北這種規規矩矩的正派,反倒讓她有點不知道如何處理。

好像在他面前,她從來不知道如何應對。

姜雁北沒有說錯,睡了一覺,沈楠掌心和膝蓋的擦傷便沒什麽太大的感覺了。梳洗完畢,擦藥的時候,她忍不住回想了一下昨晚的場景,感覺像是做了場夢,沒有一點真實感。

就好像被搶包是假的,摔倒也是假的,從天而降的姜雁北,自然也是假的。

不過她到底沒失憶沒糊塗,知道這些事昨晚都真真切切發生過。

四星的酒店是含早餐的,沈楠下樓到自助餐廳時,人已經很多了。她拿了餐,找了個空位坐下,下意識環顧了下四周,果然看到了隔着幾個座位的姜雁北。

他那桌還坐着兩個男人,都是學者模樣,三個人看起來相談甚歡。

他沒有看到她。

沈楠收回視線,開始用餐。才喝了兩口豆漿,一個端着餐盤的男人走到桌旁,彬彬有禮問:“請問這裏有人嗎?”

沈楠搖頭。

男人在他對面坐下,老套地開場白:“美女,一個人嗎?”

沈楠擡頭看了他一眼,西裝革履的男人笑吟吟看着她。這不是禮貌的招呼,而是搭讪的開始。在工作之外,她沒有任何與男人虛與委蛇的興致,只淡聲嗯了聲,就低頭繼續吃早餐。

男人不依不撓,在她對面坐下後,繼續各種套近乎。這酒店是四星級,入住的客人其實身份不至于差到哪裏去,這人顯然自我感覺很不錯,殊不知沈楠覺得他的聲音像蒼蠅一樣,嗡嗡嗡的很煩,眉頭都忍不住皺了起來。但到底是陌生人,她也不再是年少沖動的小姑娘,除了反應冷淡,也沒說什麽。

後來男人大概也覺得有些無趣,給她遞了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希望有機會能和小姐做個朋友。”

沈楠禮貌性地接過來,瞥了眼名片上的名頭,某某公司總監,看起來倒是個精英。一個會在酒店餐廳搭讪女人的精英。

男人又問:“不知小姐是否方便留個名片?”

沈楠:“……不是太方便。”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自讨沒趣般離開。

沈楠卡看着人離去,有些無語地搖搖頭,不經意間便對上,不知何時看過來的姜雁北,他臉上沒什麽表情。沈楠想到昨晚他的出手相助,正猶豫是不是要朝他笑笑,算是打招呼。便見他旁邊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迅速收回了和自己對視的視線,起身跟人一塊走了。

沈楠還沒來得及展開的笑容,僵硬在嘴角,有些悻悻地繼續吃早餐。

會展就在酒店旁邊的展覽中心,來參加的人很多,聚集了各界官員學者環保人士志願者。上午是電視直播的大會,幾千人的大廳坐得滿滿當當。

主持人是名嘴,挺會調節氣氛,但嘉賓們的發言,實在是沒什麽新意。沒多久,坐在後排的沈楠,就有點昏昏欲睡了,直到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她才乍然驚醒。

擡頭看去,果然看到姜雁北拿着話筒站在臺上。

他今天穿着一身黑西裝,裏面是白襯衣,沒打領帶,領口的扣子松開着,看起來正式卻又不死板,總之英俊儒雅氣質非凡。

他發言的主題是關于國內生物多樣性面臨的危機,大銀幕上展示的是他所調研的樣板和數據。

沈楠知道他很會演講,當時在學校時就經常代表優秀學生發言,開學典禮或者重大活動中,都會有他站在臺上發言的身影。她這個連課都不怎麽上的學渣,曾經有一次專門為了他去聽了一次院裏的優秀學生表彰大會。相對于好幾個張揚外露的優秀生,姜雁北的發言內斂低調,但卻讓她深刻體會到什麽叫做信手拈來般的鶴立雞群。

掐指一算,距離那次已經有差不多六年,如今二十八歲的姜雁北,将從前那種內斂低調卻又讓人不可忽視的屬性展現得更為淋漓盡致。他從那本廣為人知的環保讀物《寂靜的春天》展開他的話題,從農藥對生态的破壞,延展到濫伐盜獵,娓娓道來,像是在講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一般,讓人不自覺被吸引。

不得不承認,演講真的是一門技術活。相似的主題,前面幾位嘉賓給人的感覺就是老生常談,但姜雁北卻讓人聽得振聾發聩。

他的發言完畢,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沈楠明顯聽到旁邊的兩個年輕女孩低聲驚嘆:“現在的生物學教授都這麽年輕這麽帥口才這麽好的嗎?”

沈楠勾唇笑了笑,不得不承認,姜雁北确實很優秀。名校畢業,青年教授,致力于他所熱愛的領域,掌控着自己的生活,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該做什麽。而不像她一樣被生活所裹挾。

不需要任何背景加持,他就已經是主流價值體系中的成功典範。

不知道為何,她忽然有點悵然,那股不願承認的自卑再次油然而生。

冗長的大議終于結束,但整個會展持續一整天,接下來還有展覽和講座。

還沒到午飯時間,沈楠決定先去看會兒展覽。展廳一個連着一個,沿牆陳列着各種生态問題的照片和影片。有應殺蟲劑和除草劑濫用,導致的寸草不生;有工廠排污大面積死亡的湖魚;有為了拔掉牛角而慘遭獵殺的犀牛;還有因為森林被濫伐失去家園的鳥群。

沈楠每天精力被工作壓力和養家糊口的瑣碎占據,除了霧霾天出門時,跟大部分生活奔波的都市人一樣,心情糟糕地抱怨幾句,從來沒有關注過環保方便的信息。

一個連安穩生活都還沒達到的人,是管不了地球明天會不會滅亡的。

但她還是被展覽牆上的這些影片和照片所震撼,竟然不知不覺看得入迷了。走到不知第幾個展廳時,看到一幅照片前,圍了好幾個人。她正打算繞過去,卻不經意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是IWF前年在肯尼亞調查的時候,拍到的一個畫面。九十只非洲象被獵殺,盜獵者直接砍掉了野象的半個頭部拔走象牙。”

沈楠停下腳步,目光穿過人群,看到被圍在最裏面的姜雁北。他正在給參觀者講解照片背後的故事。他的聲音着磁性的低沉,說話不急不緩,娓娓道來,很容易就将人吸引。

參觀的年輕人誇張地驚呼。

“天啦,太殘忍了!”

“真不懂為什麽那麽多人一定要用象牙制品?”

“那這個會對生态有多大的影響?”

姜雁北繼續說:“非洲象因為盜獵,在過去幾十年間,數量驟降。而且盜獵導致非洲象在朝不長牙進化,正常情況下,非洲象只有2%到3%不長牙,而據統計,近幾年,這個數字已經飙升到三分之一。健康的自然生态是一個內在平衡的系統,包括完整的食物鏈。當人類活動影響到其中一個小小的環節,比如物種滅絕,或者不正常進化,都會導致生态平衡被破壞,從而反過來影響人類生活。舉個在國內發生過的例子,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滅四害的打麻雀運動,因為麻雀吃谷物,被列入害鳥,發動全民圍剿,導致麻雀幾乎絕跡。這樣一來,農田害蟲沒有了天敵,第二年糧食欠收,全國□□。”

有人恍然大悟地點頭。

沈楠隔着人群看着他,牆燈的光芒打在他的側臉上,像是給他覆了一層柔光,本來略顯冷峻的臉上,便有了幾分溫和。當一個人在做着自己喜歡并擅長的事,那麽他就是閃閃發光的。此刻的姜雁北,光芒四射。

圍着他的年輕人,七嘴八舌地提問。他一個一個耐心解答,偶爾嘴角露出一絲禮貌的淺笑。就在他不經意間轉頭時,忽然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沈楠。

沈楠正看着他出神,辭不及防對他看過來的目光,像是被做壞事被抓到一般,欲蓋彌彰般猛得偏過頭,急匆匆走了。

姜雁北眉頭微微蹙起,看着她的背影沒入來來往往的參觀者中,轉了個彎不見了。

“姜老師……姜老師……”

周圍人的喚聲将他拉回神:“什麽?”

有人在問他問題,但他發覺自己很難再專心了,腦子裏都是沈楠剛剛那張迷茫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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