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命運大概也是遵循守恒定律的,沈楠的幸運在少時被揮霍過度,如今倒起黴來,就總是接二連三。在鵬城經過了匪夷所思的兩件事,剛剛回到家,沈钰又生病了。

她出差前,沈钰就在斷斷續續地咳嗽。小孩子呼吸道一直不大好,容易過敏,遇到換季或者空氣差的日子,經常咳嗽得厲害。不過大部分時候吃點藥就好了,偶爾才需要去醫院。

她離家那天,也問過沈钰,但小孩子說自己沒什麽不舒服,就一點點咳嗽,她便以為跟平日裏差不多,沒太當做一回事,叮囑他自己吃家裏給他常備的藥便作罷。

可出差回來當天晚上,她剛躺在床上,隔壁的沈光耀忽然大聲叫她:“楠楠,你過來看看小钰。”

沈楠連忙下床,趿着拖鞋匆匆跑到父子倆房間。在沈钰的小床邊站定,往床上已經睡了一陣子的小孩看去,這一看,着實是吓了一跳。

沈钰緊緊閉着眼睛,原本白皙的臉頰紅得像是血要滲出來一般。

她伸手在他額頭摸了下,差點把她的手給燙得一顫,本來的那點睡意頃刻全無,趕緊搖着沈钰的肩膀道:“醒醒,沈钰!”

搖了半晌,小孩子長長的睫毛才終于動了動,迷迷糊糊呓語了句不知道什麽,又重重咳嗽起來,眼睛卻始終沒有睜開。

就算是沈楠沒什麽經驗,也看得出這孩子是燒得有點糊塗了,她手忙腳亂找了個退燒貼貼在他額頭,自己随便換了件衣服,抱着滾燙的小孩子出門直奔醫院。

還好現在手機便利,叫車不是太難,到了醫院一通兵荒馬亂地挂上了急診,那退燒貼沒什麽用,小孩子還是渾身滾燙。

一檢查,好家夥,高燒四十一度,支氣管炎肺炎一并來了,沈楠作為家長還被醫生不滿地斥責怎麽才來醫院。她心裏焦急,也不敢反诘什麽,只能老老實實應下來。

光吃藥是不行了,得馬上物理降溫加輸液。

醫院兒科病床緊缺,這個季節又正是兒童感冒高發期,家屬陪護的床位是別想了,只能在旁邊幹坐着。

沈钰吊着水人還沒清醒,時不時咳嗽兩聲,小臉還是不正常的紅色。沈楠也不敢睡,生生坐在病床邊,熬到了早上,确定小孩子高燒退了下去,才總算松了口氣。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小孩子雖然脆弱,但恢複起來也快,到了第二天中午,沈钰已經清醒,只是因為生病,眼睛凹下去了一圈,顯得那雙眼睛更黑更大。

這會兒輸完一輪液,護士來拔針。沈钰烏沉沉的大眼睛盯着護士的動作,明明很害怕,卻乖巧地不哭不鬧。

護士拔了針,看了眼窗外,笑着道:“今天天氣不錯,可以帶孩子出去在樓下的花園活動活動,待會兒記得回來繼續輸液。”

沈楠道了聲謝謝,将沈钰扶起來,問:“有力氣嗎?姐姐帶你下去走走。”

沈钰點頭:“有力氣。”

住院大樓旁邊有個小花園,是病人的活動區。到了樓下沈楠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早飯,先前沒覺得,出來一走動,那饑餓感立馬湧上來。

她見沈钰站在初冬的暖陽下,還挺舒服的樣子,想了想說:“你在這裏待着,姐姐去買午飯。”

“好!”沈钰點頭,說完又想起什麽似的,道,“我就站在這裏不動,一步都不動。”

沈楠知道他這是被上次在商場走失弄怕了,有些哭笑不得地摸了摸他的頭:“別離開這裏就行,在小花園走走還是可以的。”

沈钰昂頭看着她,乖乖點了點頭。

沈楠朝他笑了笑,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小孩子站在原地目送她,純淨的眼神裏,寫滿着對她的依戀。

她有些苦澀地扯了下唇角,忽然覺自己的人生真是荒謬透頂。當初這個孩子出生時,她嫌惡地恨不得掐死,可誰知道,時隔幾年,他們到底還是成了相依為命的家人。

陳姐笑話她是聖母,她并不以為然,相反她自認從來不是個多善良的人,年少輕狂時是,如今在社會叢林中摸爬滾打,更談不上什麽善類。可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怎麽就一步一步走到了這裏。

她朝沈钰揮揮手,小孩子這才轉過身去看旁邊的花花草草。

醫院餐廳是一棟專門的小樓,就在住院部大樓後面。沈楠快要走進餐廳大門時,餘光忽然瞥到旁邊的職工餐廳裏,走出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腳步一滞,轉過頭定睛一看,正是前天才見過的姜雁北。

那天兩人從外面回酒店,姜雁北再沒說過一句話,直到她出電梯時,還了他的衣服說謝謝,他才淡聲道了句不用。也就是那一刻,沈楠确定,他對自己的出手相助和友好,只不過是基于他的好品性和修養,并不是因為她有什麽特別。

這個認知,徹底掐滅了她那點差點不合時宜冒出來的自作多情。

此時的姜雁北沒有看到她。他并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女醫生并肩而行。那女醫生長得很漂亮知性,是家境優渥成長順遂的好女孩長相。兩人年齡相當,外形也很登對,有說有笑地往外走,顯然相談甚歡。

沈楠默默看着那對背影,自顧地笑了笑,轉身走進了餐廳。

“姜院長這麽多年還一直堅持在一線工作,真是咱們這些年輕醫生的楷模。今天那位病人要不是有姜院長親自制定的手術方案,成功的幾率沒那麽大。”

姜雁北輕笑着點點頭。今天他辦完事正路過醫院,基于禮貌,給他爸姜之明打了個電話,約他一起吃飯。姜之明應了約,讓他來醫院餐廳一起吃。等他到了醫院,姜大院長卻臨時要去開會商讨一個病人的後續治療方案,讓李佳染帶了他來職工餐廳。

姜之明這個會是不是臨時的,他不敢确定,但讓李佳染帶來吃飯,顯然是刻意安排的。

直到見到自己這位高中女同學,他才勉強将面前這個美麗知性的女醫生,和高中那個學習委員聯系起來,不過仍舊印象淺薄,只隐約記得當年這位成績優異的女孩,跟自己一樣,很得老師喜歡。

一般來說,成績好的學生大都會得到老師優待,而成績好家境又好的學生,又會得到優待中的優待。李佳染和他都是這一類,如果沒記錯,李佳染的父親似乎是衛生廳的官員。

以姜之明在醫學界的地位,當然不用去攀附誰,但正是他和宋岑在主流社會中的身份地位,兒子未來的妻子必然也得符合他們的标準。這種骨子裏傲慢清高的知識分子,在門當戶對這件事上,比那些真正的有錢人更加嚴苛,他們甚至都看不上那些短時間內發家的富商。

如果不是這幾年在國外的生活和經歷,姜雁北覺得自己大概會像少時一樣,按着他們的要求,去繼續這種主流的人生選擇。李佳染自然就是個非常合适的對象。

這個女孩好嗎?當然是好的。要是自己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心動,那麽他也許也會喜歡上這樣的女孩,就像當初在大學時交過的那個女朋友一樣。

想到動心,他腦子裏忽然跳出沈楠的模樣,然後又想到她在鵬城說得話,不由得自嘲一笑。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悲,在乏善可陳的感情經歷中,唯一明确的參照物,竟然只有曾經那段愚蠢可笑的獨角戲。

李佳染覺察到身邊人在走神,擡頭看向他,卻見他忽然轉過頭朝後面看去。

“怎麽了?”她問。

姜雁北搖搖頭,暗笑自己大概是鬼使神差。

李佳染不動聲色地打量他,雖然他始終彬彬有禮,但卻總有種距離感。就像當年在高中時,兩個人因為一個班長一個學習委員,經常同進同出,也會一同讨論學習。姜雁北從來都是有禮貌的,也不吝于跟人答疑解惑,但好像也就只是這樣而已,很難再讓人靠近一步。

學習優異模樣英俊又禮貌紳士,這是很多女孩子理想中的對象,李佳染也不例外,包括姜雁北身上那種似有似無的疏離感,也莫名給他添了一份吸引力。高考後,她拐彎抹角地表了白,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再後來因為不在一個城市,漸漸斷了聯系,年少時的那點情愫也就淡了。

畢業工作,又恰好單身,前段時間因為院長的關系,無意中看到了一回多年未見的故人。當初的男生已經變成了男人,卻仍舊是清風霁月的模樣,打聽之下得知他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副教授,更是心動。姜院長和她父親熟識,近水樓臺自然是容易的。所以就有了多年後的這一次重逢。

剛剛吃飯時,姜雁北的話不多,明明是老同學,卻好像沒什麽舊可敘。他這種不着痕跡的疏離,并沒有讓李佳染覺得多失落。相反,她覺得成熟男人對還不相熟的女性,保持着一點邊界感,更讓人放心,況且在學醫的她看來,感情本來就該循序漸進,哪有那麽多一見鐘情二見傾心。

醫生到底工作繁忙,兩個人到了住院大樓就說了再見。

姜雁北也懶得再去找姜之明,準備直接回學校。

路過住院部大樓側前方的小花園時,不經意瞥到一株盛開的紅龍月季前,站着一個小小的熟悉身影,他停下腳步,轉頭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見過的那個小孩。

思忖片刻,姜雁北走過去,停在沈钰面前,彎下身柔聲問:“小朋友,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沈钰擡頭對上他的臉,他記憶力不錯,很快認出了是當初在商場帶他去廣播室的叔叔,于是笑眯眯道:“叔叔好,姐姐去買飯,我在這裏等她。今天我沒有亂跑,姐姐不會找不到我的。”

姜雁北了然地笑了笑,看向剛剛他一直盯着的粉色月季,問:“你喜歡這個花嗎?”

沈钰絞了絞手指,小聲道:“我覺得這個花很漂亮,想送給姐姐。但是幼兒園老師說了,花園種的花不能随便采摘,而且姐姐也說過,花花草草都是有生命的。”

姜雁北輕笑了聲,揉了把他軟軟的腦袋頂:“你為什麽想給姐姐送花?”

沈钰認真道:“因為姐姐像花一樣漂亮。”

姜雁北失笑,腦子裏浮現沈楠那張或妖冶或清純的臉,可不是麽?如果不是因為漂亮,怎會讓年少的他鬼迷心竅?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其實一直沒弄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麽會對沈楠那樣的女孩動心,後來他不得不承認,其實就是膚淺的青春荷爾蒙作祟,他姜雁北曾經也不過就是個膚淺的男生。

他思忖了片刻,對沈钰說:“這裏的花不能摘沒關系,叔叔去給你找別的。”

說完在小孩子懵懂不解的目光中,疾步朝大門走去。那裏有一個鮮花店,他挑了一只粉色的玫瑰去而複返,遞給沈钰:“你送這個給姐姐,這是專門送人的,不是摘的。”

沈钰欣喜地睜大那雙童真的眼睛,對比了下身前的月季,覺得叔叔手中的花更漂亮,笑眯眯接過來:“謝謝叔叔。”

姜雁北揉了把他的頭,嗯了一聲:“叔叔走了,你在這裏等姐姐回來,不要亂跑。”

沈钰乖乖點頭,拿着玫瑰,眉眼彎彎目送着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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