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想開第49天
憐玉在原地氣急敗壞的喊了兩聲, 可憐他十年沒說話,一說話還結巴,被迫吃了一嘴巴的馬後塵土。
商辭晝這斯擄人擄的極其順手, 就連容穆自己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他把糊在臉上的頭發撥了撥,一張嘴就兜了一嘴巴的冷風。
身後好像有人悶笑了一聲,随即一只手伸過來,替他拉上了胸前的衣襟,衣襟上繡着精致的芙蕖紋樣。
容穆露出兩只眼睛眨了眨, 覺得商辭晝還真是簡單粗暴, 但好歹這樣他能開口說話了。
少年聲音甕聲甕氣:“慢慢慢,慢點, 馬速超了!”
商辭晝不語, 但拉了拉缰繩, 果真降下速度走入了密林中。
幾日圍獵過去, 機警的動物早都跑了, 跑不掉的也都被獵了回去,這會林中只剩風聲,容穆還聽到暗處有一點輕飄飄的響動。
他伸長脖子往後看了看, 商辭晝掰正他的腦袋, 聲音微高道:“不用跟着了。”
容穆:“???”這人在和誰說話?
皇帝順了順他的長發, 解釋道:“別怕, 是孤的隐衛。”
容穆恍然, 又道:“我看這幾日, 有好多世家公子在你面前晃悠?”
商辭晝看向容穆玉白的耳廓:“你醋了?”
容穆哈了一聲:“我醋什麽醋, 我只是看着這群人真有意思, 皇寵難得,叫他們争先恐後的表現。”
烏追在林中慢慢悠悠的走着, 商辭晝只偶爾拉一拉缰繩,“孤前一陣子剛收拾了一批貪官污吏,朝堂中空出來了幾個位子,這些人可不得表現表現,萬一孤心情好了,還可以賞他們一點皇糧吃吃。”
容穆咂舌:“當皇帝,真的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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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辭晝聲線低沉:“亭枝想不想知道孤都收拾了哪些人?”
容穆側頭:“嗯?”
他一個只知道玩泥巴的花花知道這些權謀變動幹什麽?
皇帝卻不等他拒絕慢悠悠道:“都是些暗地裏編排你的,議論你的,還有大肆宣揚你捧殺你的,這些人多數心術不正,只稍微查一查,便可以抄個底朝天,抄的錢還可以給亭枝攢着。”
容穆瞠目結舌:“你……你什麽時候開始做這些事情的?”
商辭晝笑了一聲:“有段時間了,只是怕吓到你,便沒有提過,亭枝平日裏歲月靜好,孤不想用這些俗事來打擾你。”
容穆長長的吸了一口氣,怪不得這幾日有些路過的官員看着他的眼神帶着恐懼,合着是商辭晝在外面已經給他清了一波潛在敵人了。
“你做這些,真的覺得有意義嗎?”容穆不由得問,“會不會得罪朝堂?”
商辭晝拉住缰繩,烏追停下,他道:“怎麽沒有意義?朝堂都是孤一手建立起來的,又談何得罪?”
容穆急了:“你知不知道,我很可能永遠不會喜歡上一個人,頂多只是覺得——”
“覺得孤挺可憐的,對不對?”
容穆梗住,商辭晝在身後動了動,然後忽的從馬上下來,他牽着缰繩,替容穆拉着烏追。
商辭晝看向他:“做這些的意義,不是為了叫你立刻明白什麽,只是孤覺得,多給你一點安全感,叫你知道孤這個皇帝能很好的護着你,或許你就會多信任孤一點……就像是信任憐玉那樣。”
容穆眼睛睜大:“你在說……什麽?”
商辭晝替容穆折斷一根擋着路的樹枝:“憐玉只是一個十幾歲性情耿直的小随從,而孤當了十幾年的太子,又當了七年的皇帝,你說,到底是孤的演技能騙過他,還是他的演技能騙過孤呢?”
容穆半晌都反應不過來。
商辭晝停在一片花叢處,烏追垂下腦袋嗅着花瓣,那顏色開的極好,還帶着林間閃亮亮的露水。
皇帝神色柔和的伸手,轉口道:“還要騎馬嗎?或者下來走走?這裏孤之前叫人圍住了,馬蹄沒有踩到這兒來。”
容穆下意識遞過手,見商辭晝将他手中的鞭子和匕首随意扔在了烏追屁股後面的箭筒中。
“亭枝,孤不想叫你覺得孤只有深不可測四個字。”商辭晝将他抱下馬,眼眸看向他道,“明明是孤先找到你的,憑什麽叫他人半路而上。”
容穆咽了咽喉嚨:“你,那什麽,你都知道些什麽?”
商辭晝笑了笑,溫和道:“下次不要藏在窗子後面了,那裏冷,小心生病。”
容穆驀地停住腳步。
……是。
他早該知道。
商辭晝這斯不是說糊弄就能糊弄過去的。
“還有南代王女,孤從不全然監視亭枝做什麽,可但凡從南代來的人,好像都對你有恻隐之心,不論是之前那幾個細作,還是之後的‘木雕商士’與尊貴的王女,”商辭晝替他将軟發往耳後別了別,溫聲試探道:“真的想要回你的故土嗎?”
容穆徹底躺平了,玩又玩不過幹脆擺爛:“不回了,他們這群南代人奇怪的很,非說我長得像南代王,可惡!南代王太勵志了,廢物如我怎麽配和他相提并論?回去說不定還要被迫學習南代規矩,還不如待在你身邊睡到自然醒,最起碼你會帶我出來旅游。”
商辭晝笑了兩聲:“亭枝才不是小廢物。”
容穆看他,商辭晝又道:“最多是有一點笨笨的可愛,但這又有什麽關系呢?我們兩個人之間,只要有一個人聰明,就夠用了。”
容穆深吸了一口氣:“也就你看我哪哪都好了。”
商辭晝将烏追留在原地,帶着容穆往山林深處走:“不過聽你這麽說,孤倒是想起來曾經在戰場上見到南代王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是銅甲覆面了,孤當時還在想得長成什麽姑娘樣兒,才會在戰場上戴面具殺敵,叫孤直到今日都還沒有見過他的真實面貌。”
容穆已經徹底放棄和商辭晝對抗了,他随意道:“我和他長得像,那你看我就行了,剩下的部分自由想象吧。”
商辭晝果真認真的看了他一眼,然後低聲道了一句“不好”。
容穆眉毛皺起:“你是覺得我不好看?”
商辭晝搖頭:“不,你好看,但若是南代王有亭枝三分相似,孤在戰場上都要拿不起刀了。”
容穆倒吸一口涼氣。
這皇帝,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他羞的脖頸都紅了起來,血液快速流淌,經過心房猛地泵了一下,容穆腳步微頓,商辭晝回頭朝他道:“怎麽了,亭枝?”
容穆閉眼緩過那一陣,才面色如常的擺手道:“沒事,抽筋了,你以後不要這麽說話了。”
商辭晝:“為何,孤只是覺得事實如此。”
容穆看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問你,冬天,能養活蓮花嗎?”
“你喜歡冬天養蓮花?”商辭晝道,“這恐怕有點難,蓮乃夏植。”
容穆又道:“春天,下過雪嗎?”
商辭晝搖頭:“從未。”
容穆最後道:“你見過圓月被天狗吞噬,大地一片黑暗,你見過大山被從中間裂成兩半,海水倒灌農田這些事情嗎?”
商辭晝眼眸不動的看向容穆:“孤未曾見過,亭枝為何說這些?”
容穆看着他道:“若是這些四季颠倒改天換地的大事都有可能發生,那我身邊這些缥缈的情情愛愛,便只是天道眼中懶得管的小事一樁了。”
商辭晝安靜的看了他一會,才伸手道:“亭枝為天道所愛,卻好像也沒那麽自在……那我們先悄悄一點,不要叫它發現。”
容穆愣了一瞬,手就被商辭晝拉了過去,這密林越走越黑,數十米高的樹遮蓋住了朗朗白日,烏追在林外花叢中踢了踢蹄子,卻跟不進來。
商辭晝一路走,一路好像在看什麽記號,容穆見他用短刀将長出來的樹杈荊棘劈開,他就這樣走在自己的身前,好像遇見什麽事情都所向披靡一樣。
容穆微微歪頭,看着對方那垂墜在身後的長發,與偶爾露出來的深邃的側臉。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商辭晝這樣,給他這樣奇怪的感受,別人都認命,唯獨他不認,自己都死透了,還能被這個人寄養在另一個時代,又在某個時刻被撈了回來。
他們二人之間被斬斷的線,幾乎全都是這個人一絲一縷耗盡心血的重新接上。
容穆掙了掙手:“你要去哪兒?”
商辭晝:“你不是要去看這臺山的天然蓮池。”
容穆遲疑:“林子裏太黑了,你确定地方在這兒?”
商辭晝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容穆垂下眼眸,不經意間看見了皇帝玄色衣擺上的露水與塵土,突然就想到了一個問題。
商辭晝常年身在京都,如何能這麽熟悉的知道遠離京都的一座山的小池塘?他雖然每年都來,但沒有自己的那些年中,商辭晝根本不會在意一個會長花的水窪在哪。
他這幾天……究竟是在打獵,還是在探路呢?
容穆突然有些不敢想,只怔怔的瞧着商辭晝發箍上晃動的紅色垂帶。
年輕氣盛的俊美帝王,文韬武略大權在握,怪不得以前被世家大族盯着後位與後宮,這樣厲害的人歷史上又能出幾個呢?
……可這樣厲害的人,聽了他那些為難的話,卻還是緊緊的拉着他,好像從來都不知道放手。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容穆只覺得日頭換了個方向,像是落山前最後的餘晖,商辭晝驟然停下腳步:“孤說抱你,你非不要,這裏人跡罕至,馬兒進不來,只能用走的。”
容穆眨了眨眼睛,“啊。”
商辭晝朝他笑了一下,伸手撥開最後一道綠色屏障,小蟲蛙鳴聲瞬間席卷進了耳朵,像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奏鳴。
容穆眼眸轉動了一下,神色怔然的看着眼前。
山澗深處,四面被小山丘圍住,偏偏山丘之上全都長着十幾米高的樹木,遮天蓋日不見青空,正值夏初,外面的世界聒噪炎熱,此處卻清涼舒适,如同世外桃源。
今日的最後一絲天光從樹縫中透下來,一縷一縷像是被切割成了無數線條,或粗或細或明或暗都投射在一片碧綠的池塘上。
容穆往前走了幾步,腳底潮濕微軟,混合着泥土青草特有的芬芳,還有蝴蝶飛舞,這樣的地方,好像天生就為了蓮花生長一樣,就連上方被樹木讓出的那一小片圓,都像是這些巨大的守衛垂憫于池塘中早已枯死的蓮株,為它們留下的最後一絲暖陽裂縫。
“這裏,該是多年無人來過了吧。”容穆低聲道。
“的确如此,孤找了好久,才重新找到。”
容穆在塘邊停住腳步,這樣自然的軟泥,碧绛雪一定會喜歡,蓮株夏日盛放,它馬上就要全部想開了。
商辭晝走上前,與容穆并肩站在塘邊。
“孤想給你很多東西,但你看起來根本就不想要,孤只能按捺着,暗地裏觀察猜測,看能不能投其所好……這裏,喜歡嗎?”
容穆看着眼前的風景,夕陽混合着傍晚,已經叫池塘染上了暗金色,身後幽林暗暗,但站在商辭晝身邊,卻好像一點都不怕了一樣。
“我、我挺喜歡的。”要不是商辭晝在這裏看,他能當場一頭紮進去。
但是商辭晝帶着他來這裏,就已經叫他很開心了。
容穆看向身邊,他微微擡頭:“阿晝,你是皇帝,人人見你都要俯首下跪,我平日裏慣會冒犯你,如今還要你和我一起挖泥巴……你想不想挖泥巴?不要勉強自己。”
商辭晝不帶心機揣測的模樣居然有些直白的可怕,容穆見他好玩的點了點頭:“誰會不喜歡和亭枝一起玩泥巴?只有互相信任的人,才會邀請對方一起玩耍。”
容穆怔然的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他本來是想和憐玉一起來挖,沒想過商辭晝,但如今看來,換了商辭晝,好像事情也不錯的樣子。
畢竟如果只是他與憐玉,沒有提前做記號踩點,沒有專程準備好一切,此刻估計還在山中笨蛋一樣打着轉兒吧。
容穆撸起袖子:“這兒,今年夏天一定會重新長滿蓮花,就和玉湖一樣充滿希望——你帶大布袋了嗎?現在開始挖,等拿回去還能是濕的!”
只聽身旁的男人沉沉笑了一聲:“正好。”
容穆轉過頭去,就見商辭晝解下了腰間一個折起來的袋子,那玩意兒不知道是怎麽疊的,看着很小,拆開卻很大。
商辭晝垂眸拆解着,“此時你我二人正好,稍等一會便可以裝泥巴進來了。”
容穆疑惑的歪了歪頭,摳了摳岸邊的濕土,就見商辭晝緩緩張開袋口,然後抖索了兩下。
一個綠色的光點在袋中亮了起來,又有白色,再是綠色,最後閃閃爍爍像是起床一樣亮了一片。
有光點飛出來,繞着商辭晝的手,又轉到了他的袖口上,容穆一瞬間還以為這是他的靈力,但随即就發現這并不是。
這些小東西,只是商辭晝不知道從哪裏給他抓的一群螢火蟲,在這個好像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只摳摳索索的給他一個人看。
容穆一時喉中堵塞,他不明白,也沒見過,這又是什麽陣勢?那種奇怪的感覺,他看着身旁的人,他以為這人總是陰沉霸道的,但沒想到這個人能壓下兇殘本性,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給他抓出了這麽多溫柔。
“你,你收斂一點,不要叫,叫人發現了。”
容穆斷斷續續,感覺自己一瞬間結巴附體,亭枝闕的金銀珠寶是過去一股腦的寵愛堆砌,而如今,商辭晝摸清了他只喜歡這些可愛的生靈。
明明說好只是來挖泥巴,商辭晝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容穆,開心嗎?”
容穆幾乎不敢看那張年輕又認真的臉,這麽多,不知道商辭晝在林中穿梭了多少次,他衣角的泥土,這些天他與憐玉厮混,商辭晝難道就在漫山遍野的給他抓螢火蟲?
他是皇帝,他可是皇帝。
他怎麽會做這樣的事情。
容穆深吸了一口氣,有螢火落在他衣襟上閃閃爍爍。
“你,你——”
商辭晝看着他笑了一聲:“綠火繞芙蕖,亭枝自芬芳……孤說了帶你出來玩,就不會再叫你心裏還警惕孤,只想要你真的開心,憐玉、王女,還有孤不知道的其他人,容穆,孤貪心,你能不能把孤挪一挪,放到你心尖的位置上?放不全也行,先放一點也可以的。”
容穆抓着旁邊的野草,都快薅禿了才小聲道:“你這是作弊,你打亂我端水的節奏,我……”
商辭晝将袋子裏的螢火全放了出去,主動給容穆挖了一塊他喜歡的泥巴放進袋中。
“一點點,都不行嗎?”
容穆看着皇帝那雙尊貴的手給他挖泥巴,不由得閉了閉眼睛。
他手中握了一把草。
心道今天的寡王心理建設算是全完了,他怎麽玩得過商辭晝?
不如鹹魚一點,早早躺平,索性全都放任自流算了,心痛就心痛,他倒要看看,商辭晝能不能真的幹翻天道給他設置的枷鎖。
容穆偏過腦袋:“可以了陛下,不用再努力了。”
商辭晝歪頭追着容穆的視線:“孤有位置了嗎?”
容穆咕哝了一句。
商辭晝:“嗯?”
容穆胸腔悶痛還羞惱無措,覺得自己遭的這叫什麽罪!他扔了一把草過去,淩亂的打在了皇帝尊貴的衣袍上。
“我說!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