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綻放第59天

腥風刮過鼻端, 有火苗燒斷木材的聲音噼裏啪啦的闖入耳朵。

容穆腦中一時紛繁複雜,一會是突然綻放的碧绛雪,一會是眼前真打出血來的場景, 他幾乎是茫然的左右看了看,身旁是商辭晝,對岸是那個身穿白袍戴着面具的神秘男人。

“你、你們——這就是你們說的文明人講道理?!”

城池之下,有南代人跪于漢口河邊,滔滔河水轟隆而過, 他還在盯着碧绛雪口中喃喃念着花君大人。

在那一聲聲的花君大人中, 容穆不知怎的頭痛欲裂,他強自将那一陣不适忍下去, 拉住商辭晝的胳膊道:“你有沒有事!”

商辭晝微微一愣, 道:“孤安好, 并無受傷。”

他語氣淡然, 好像剛才差點被南代王一箭穿了腦袋的不是自己一樣。

容穆好哄, 見他身上沒有血跡便慢慢冷靜下來,他站在碧绛雪的旁邊,身姿比碧绛雪還要挺拔雅致三分。

商辭晝在某一刻突然意識到, 他的亭枝長高了。

容穆重新看向對岸, 對岸的南代人好像全都愣住了一樣, 有一些将領揉了揉眼睛看着他, 又回頭看向自家的城池之上。

那裏, 站着一個戴着半張面具的男人。

容穆深吸了一口氣, 低聲道:“他是誰。”

商辭晝語氣複雜:“他就是傳說中的南代王, 此人天生擅長神箭, 箭術與孤不相上下甚至更高一籌。”

容穆伸手摸上搞事的碧绛雪,再擡眼看過去, 就見對面之人緩緩從箭筒中抽出了第三只金色箭矢。

商辭晝瞳孔一收,下意識将容穆拉到了身後位置,但這個動作不知是不是刺激了南代王,對方露在面具之外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

容穆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就沒有見過這麽劍拔弩張真要命的場景,和憐玉相認的時候,商辭晝與憐玉雖然日常幹架但從不傷及性命,遇見南代王女的時候,商辭晝雖然也醋但也放了王女安全歸國——直到如今遇見這位南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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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代王不是憐玉,憐玉單槍匹馬,而他有國家軍隊,這位也不是王女,王女自己都還被南代王約束管教着,總結下來,這就是一個潛藏的王牌選手,不招惹到不說,一旦被招惹到,就是今天這樣捅了修羅窩的場景。

南代王微微歪頭,箭矢在弓弦上被緩緩拉開。

商辭晝胸腔突然過了一口氣,容穆心內咯噔一下,卻不是為了對岸一觸即發的南代王,而是為了身邊默默無聲的大商皇帝。

商辭晝生氣了。

而且他很生氣。

容穆早就發現,這個人在真正動怒的時候會不自覺放緩呼吸,越是怒極,面上就越是平靜,誰也不知道商辭晝會在什麽時候爆發,在什麽時候要命。

容穆很少見到他這樣,或者說幾乎已經不曾見到了。

他心內不知為何根本不想這兩人對着撕起來,如今打出血來的狀況已經叫他難受不已。

容穆不由自主伸手,正要拉住商辭晝的胳膊叫他冷靜,就見對方猛地抽出了李倫腰上的長刀,揮臂揚起,容穆根本沒有看清楚皇帝的動作,只感覺有什麽東西從他的眼前飛了過去。

死一般的寂靜之後,金色的箭矢被攔腰斬成兩段。

在這一刻,容穆才發覺剛才那一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南代王的箭過來了。

他眼睛眨也不敢眨,就這麽看着商辭晝鼻腔出了長長的一道氣息,眼眸中是他從未見過的血腥與危險。

南代王那支箭,不知道是對着誰射的,但容穆下意識覺得是商辭晝,只是商辭晝擔心箭矢誤傷到他,抽刀直接斷了箭支。

容穆夾在其中,有種被互相撕扯的感覺。

叫商辭晝判決他處在危險的境地,才是最危險的事情,因為這個時候的皇帝,是連容穆都拉不住項圈的惡犬。

“孤聽他的話,十年間,未曾主動進攻過一次南代,不曾想到了今日,竟要被南代王反手攻過來了。”商辭晝緩緩道,“孤再問一次,你當真是為了碧绛雪開戰?”

容穆下意識跟着看向對岸,就見對岸那個白袍男人視線流轉與他對上,這一剎那間,容穆的心髒好像突兀的泵了一下。

他深陷于那雙冷漠深邃的眼睛,透過那雙眼睛,好像看見了無數洶湧壓抑的感情。

容穆甚至有種,這個人在無聲悲傷的錯覺。

南代王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商辭晝。

容穆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咬牙切齒道:“本王當然不止為了碧绛雪,也為了一個人。”

商辭晝緩緩握緊刀柄,眼眸深□□:“為了孤的人?”

南代王渾身凝滞了一下,接着像是聽到了什麽特別好笑的事情,他驀地笑出聲音,甚至微微彎下了腰,容穆眉頭緊皺,心中竟然一瞬間共情到了那股巨大的悲傷與憤怒。

“你的人?哈哈哈哈你的人……商辭晝,你是怎麽能說出來這樣的話的?你知道他是誰?你知道他從哪裏來?你知道他都有什麽父母親族嗎?你一概不知,竟然也敢說他是你的人,”南代王語氣忽然一轉,他收起那股凄慘的笑意,面無波瀾道:“他從來不是你的人,你待他不好害他丢失,一只惡鬼便不要假惺惺在這裏扮好人了。”

容穆心內思緒亂湧,他神色茫然慌亂,心中那個最不敢想象的事情好像随時就會冒頭而出。

商辭晝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長刀,突然将刀刃投入刀鞘之中,竟硬生生忍下了剛才那一箭的怒火中燒。

他語氣深深:“孤不知他,是孤調查不出來,南代王知道,不若說給孤聽一聽——孤是弄丢了他,但也是孤将他找了回來。”商辭晝擡了擡手,李倫将碧绛雪搬下巍巍高臺,“亭枝究竟是何人,竟然叫南代王甘願為其與孤開戰?”

容穆心跳陡然加快,商辭晝問出來了!

這個問題不僅困擾商辭晝,還困擾着自己,這段時日這事一直充斥他的腦海,縱然商辭晝一直不叫他為此擔心,但午夜夢回總懸于心中。

他究竟是不是天生靈物,還是王族之人後天寄生靈物,答案全都在南代王這裏——

碧绛雪在身邊微微搖曳,容穆貼近它,腦中一時無法連接它的信號,只好像在尋求一個支撐感。

對岸的城池卻詭異的沉默了下來,過了不知道多久,鳴金收兵,雙方将士從戰場上退去,李倫看情形不對,将閑雜人等全都趕下了城牆。

不妙啊不妙,看這個趨勢,那些老東西嫌棄的東宮小寵怎麽後臺很硬的樣子……

李倫如同大山一樣默默護在天子身後,對岸的南代城牆上也少了許多人。

頭戰結束了,但明眼人都知道,要是雙方君王對峙未果,那這裏面的狀況還遠不到結束的時候,有小兵竊竊私語讨論秘事,南代的将士更多的則是目光熱切的看着容穆。

像,太像。

那個人和碧绛雪站在一起,這種妙極了的組合叫所有南代人心中都生出一股安心。

好像有王蓮主支在,有那個人在,所有的一切就都充滿了希望一樣。

而這些,本應該都是他們南代國的……

容瀝垂眸,看着腳下的一片狼藉,漢口河之上,曾經被斬斷的鐵藤木橋還殘留着當年的根基,零零碎碎的藤支被河水侵襲沖刷,顯出一種破敗的殘酷。

他的下半張臉被銅面遮擋,只露出一雙淩厲又俊美的眉眼。

這是容瀝從小就有的一個習慣。

而這個習慣,是因為他的王弟才出現的。

……

“阿穆!起床!大哥帶你出去玩!”

一個小人歪歪扭扭的睡在蓮葉之上,小肚皮懶懶的呼吸着:“不去啊不去,不要和大哥一起出去,不如睡覺。”

容瀝傷心道:“為何?我為了弟弟你,連太師父的課都跳了!”

小孩蹬了蹬腳丫,蓮葉慢慢悠悠猶如小舟一樣在水池中轉了一圈:“無人識我無人識我,卻有很多人認識大哥,每次出去,都要被圍住問我是哪裏的小奴,不開心不開心,明明我與大哥有一個母親。”

容瀝心疼不已,蹲在岸邊輕聲道:“你不要傷心,這是大哥和母親不得已而為之,如果可以,大哥希望每一個南代子民都認識我們阿穆……蓮花君每五十年于王族出一位,庇佑臣民國運,可我們阿穆這麽小,叫人怎麽忍心?”

容瀝取過岸邊的船槳,将小人的蓮葉扒拉過來:“阿穆不知道,當花君大人很累很累,大哥與母親寧願南國這一代沒有花君,或者大哥自己是花君,也不願阿穆勞心費力。”

小人肚皮呼吸了一下,忽的圓圓潤潤的坐起身子,他穿着一個粉白的肚兜,腦袋上是軟軟的頭發。

“所以不給弟弟上王族族譜?”

容瀝眼色沉痛:“瞞下父王與王庭,就可以安心将你養大,若是被他知道,你便要一個人搬到那花君殿中去了……此後便再也見不到大哥與母親,阿穆想這樣嗎?”

小人咬了咬手指,搖頭道:“不行不行,沒有覺睡,沒有糖吃,不行。”

容瀝微微松了一口氣:“所以我們再堅持幾年,等大哥當上南代王君,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恢複阿穆嫡系身份,到時候便要叫他們都稱呼你為王殿下,不許再叫我們弟弟小蠻奴……我會給你更高的地位更好的東西,來補償阿穆這些年藏身小池的委屈。”

那小人想了想,咧開嘴,露出兩粒小牙笑着撒嬌:“大哥!抱!”

容瀝鼻端一澀,心中無數次懊惱這一代花君怎麽就會是自己的弟弟,他還這麽小,這麽漂亮乖巧,怎麽能耗盡心力去催生蓮株,以供整個南代國運昌盛?

族譜之上歷代花君,從出生便與生母分離,被單獨養在花君殿中,最小的沒活過八歲,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八九。

早夭之相幾乎已經成了花君這個身份的魔咒,容瀝決心打破這個魔咒,怎麽甘心自己這麽小的弟弟就要為所有人去付出?

這對他太不公平,他只希望王弟此生安穩順遂,度過早夭大劫,等時機一到,他定然要他風風光光的坐在自己王座之側,讓南代國沒有花君也一樣能找出出路!

容瀝從懷中摸出一個銅面,朝着小人揮了揮:“不要再貪玩變成蓮花啦,王蓮只有那麽幾支,小心以後被人錯摘走,大哥找不到阿穆着急的緊——你看,這是什麽?”

三四歲模樣的小人天真的伸手去夠那銅面背後的垂帶,蓮葉帶着他飄飄浮浮忽近忽遠。

“面具!”

容瀝笑了笑,摸了摸他頭上的軟毛:“是面具,母親給我做的,說以後帶着弟弟出門玩,便再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我是太子啦!”

說着他将面具覆于面上,刻意做了一個搞怪表情,果真将小花君逗得哈哈一笑:“這個好,這個好,大哥戴上這個,沒人再會取笑我是太子的小蠻奴,阿穆以後也一定能一眼認出來這是哥哥的東西!”

容瀝笑着伸手,那小人兒便劃拉着飄走的蓮葉游了過來,然後蓄勢跳了跳,叫他抱了一個滿懷。

沉甸甸的。

“我們阿穆吃的多,長的也好,大哥瞧着比歷代花君大人的畫像都要健康!一定能平平安安長大的!”

懷中的人嘿嘿一笑,不好意思的拍了拍柔軟肚皮。

“大哥,餓!”

容瀝下半張臉藏在面具中,眼眸溫柔的看着懷裏的人:“今日便帶王殿下去吃西街巷子的紅豆餡餅。”

宮鈴搖曳,絲帶翻飛。

容瀝一邊高興一邊發愁,不知要怎麽幫助懷中的人渡過早夭大劫,只得每日親自照看着。

“父王已經在疑心這一代為何還沒有花君了……大哥要是護不住你可怎麽辦,唉。”

“無事,護不住那我便再找一個人護我喽!”

容瀝苦笑:“誰還能像大哥愛你一樣愛我們阿穆啊——”

“不要愁啦~總會有那麽一個人的吧?畢竟我心腸這麽好!”

容瀝這才噗嗤一笑:“你說得對,将來會有無數人愛護尊崇王殿下的,還會有很多人甘願為你付出一切……”

稚嫩聲線漸行漸遠,仿佛穿過了無數時間與空間。

容瀝腦中最後的印象,只停留在王蓮被陰差陽錯挖走的憤怒之中,待再追去,王弟便已經成了敵國太子宮中的東西。

他站在南代邊城之上,腳下踩着無數鮮血,如今已經是無人再敢僭越的王。

可是,他明明戴了面具,他的弟弟卻已經認不出自己了。

容瀝深深的、緩緩的吸了一口氣,似在壓制什麽,然後擡手,指尖發白的解開了腦後的白色絲帶,有小巧機關咔噠一聲,他單手拿下了覆着唇鼻的刻紋銅面。

一河之隔,商辭晝瞳孔忽然緊縮一瞬,心內掀起一陣果真如此的驚濤駭浪,就連李倫都清晰可見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的個親娘!這!這!一張臉勝過所以揣摩猜測!

所以他們陛下這是擄了人家的王子私養啊?!

容穆呆愣的看着對面,便見南代王微微歪頭,然後開口道:“十年不見,阿穆可還認得王兄?”

碧绛雪驀地搖曳不停,容穆腦中畫面快閃而過。

他下意識前撲兩步,雙手死死的扣在了金光城城牆之上。

金烏與明月平分天境,是一個暮色未遲的傍晚光景。

容穆呼吸急促,眼眸動也不動,半晌唇瓣張開道:“我……我不是什麽南代小奴,也不是他們口中瞧不起的小寵,我是……我是——”

容瀝收緊手指衣擺顫抖,原綽愣怔的看着容穆那張與恩人一模一樣的臉,忽然跪地高聲道:“多謝王殿下救我妻之恩!原綽此生不忘!”

大商将士齊齊傻眼,南代兵卒見王上默認,不知何時一個接着一個跪地而拜:“恭迎王殿下歸國!王殿下明月齊照,福壽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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