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綻放第72天
離開天坑湖, 容穆才知道自己和商辭晝已經離大部隊非常遠了。
這片地方地貌改變的十分徹底,幾乎已經看不出曾經是個什麽樣子,是真正的山移水換, 他回頭看了一眼,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一将功成萬骨枯。
古代戰場最是殘忍,但他無法去置喙商辭晝的決定,在這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時代背景,商辭晝只是做了最正确最高效的決定。
以惡制惡, 一勞永逸。
厄爾驽是人性貪婪的極端代表, 他一直在,那便一直是大商邊境的毒瘤, 百姓安居樂業需要建立在對外敵絕對的武力壓制之下。
容穆想着, 接過神射營将士遞過來的幹淨帕子, 但還沒來得及擦就被一人伸手奪去, 如今敢從他手中搶東西的人不多了, 容穆回頭一看,果不其然是商辭晝。
對方正将那方綿帕扔給自己人,然後又親自給他拿了一條, 還再三往他眼皮子底下遞了遞, 就差直接說“你只能用我的東西”。
容穆餘光看了一眼身後, 兩國将士暗中你來我往, 他将商辭晝的手帕糊住半張臉, 壓低語氣道:“你克制一下自己。”
商辭晝只是面色溫和的笑。
有下屬要牽來烏追, 烏追卻依依不舍的貼着南代的踏雪, 容穆看了一眼, 真是覺得牲畜随主,都一樣面皮極厚。
容穆開口将自己的馬兒叫過來, 烏追果不其然噠噠噠的跟着溜了過來。
“能上馬嗎?”容穆問。
商辭晝點了點頭:“可。”
容穆嗯了一聲,不上也不行,走回去累都累死了,他摸了摸踏雪的脖頸,長腿一跨便騎了上去,身後的商辭晝雖然動作有些僵硬,但還是安安穩穩的在馬背上坐住了。
容穆看了他一眼,覺得商辭晝肌肉牽扯背後,可能是拉不了缰繩,便叫踏雪銜住烏追馬的繩子,兩人慢慢悠悠的往回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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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兵衆也不敢越過,一大堆精兵良将走的跟養老院散步一樣。
“亭枝。”
容穆側眸:“幹嘛?”
商辭晝笑了笑:“孤好開心。”
容穆:“……”救命,你吃的是王蓮花瓣,不是甜甜圈啊!
好好的暴君,本來就有些戀愛腦,現在更癡漢了!
商辭晝又道:“孤實在沒想到,你會來找孤。”
容穆強裝高嶺之花:“沒什麽事是不會發生的。”
商辭晝腳下動了動,烏追十分上道的貼住了踏雪,兩只馬走出了雙面膠的效果。
容穆嘶了一聲:“叫你的馬離遠一點。”
商辭晝:“為何?烏追很喜歡它,孤也很喜歡你。”
容穆有點崩潰:“你別看踏雪長的秀氣!你往下看!人家‘實力雄厚’,是一匹正正經經的公駒!公的!”
商辭晝看了一眼,果真沉默了,半晌又道:“公的又如何,感情這事兒要看緣分。”
容穆懶得和他掰扯,這人開始滿血複活的時候嘴上那股子勁兒又來了。
“你這次受傷不輕,有這點說話的功夫,趕緊先攢一攢力氣,等回去,叫随軍太醫幫你縫一下傷口。”說完他看向商辭晝,就見這黑蓮花幽幽的盯着他。
容穆瘆得慌,道:“看我看什麽,我能給你縫傷口還是怎麽的?”
商辭晝:“不行嗎?孤不願意其他人靠近孤。”
容穆:“!”
“我小時候只給自己縫過衣服!”
商辭晝面色微變:“你還需要自己縫衣服?”
容穆連忙擡手:“不說這個了,總之這個活兒我是真的幹不了,你要是擔心害怕,我可以陪在你身邊,給你心靈上的鼓勵。”
商辭晝竟然還有些遺憾:“那好吧。”
容穆捏了捏鼻梁,不知道商辭晝吃了花瓣的副作用進行到哪一步了,以前是暗地裏的黏,現在已經徹底不要臉了。
踏雪有些嫌棄烏追,英俊的腦袋不住的往旁邊避讓,烏追以前是多麽神氣孤傲的一匹馬兒啊,現下怎麽也變成了一副兄弟情深的樣子。
容穆看着商辭晝,轉移話題苦口婆心道:“我遠在南代都知道你在西越殺瘋了,敵國固然可惡,但做事也不能太過決絕,過剛易折,有些事兒還是要留一手。”
商辭晝點頭:“孤留了啊,孤還給西越的難民發糧食,劫掠只劫各地城主府,從不動平民百姓家的東西,連他們一只小羊羔都沒殺。”
容穆稍微欣慰:“很好,多少算是補回來了一點帝王氣。”
商辭晝卻道:“孤為了你才這麽做的,全當為亭枝積攢功德。”
容穆擺手:“也是給你自己攢。”
商辭晝道:“孤要這個幹什麽,亭枝有福氣,孤有你,就什麽都有了。”
容穆:“你夠了啊。”這麽說着,他嘴角卻不自覺的上揚,“就你會說話。”
背後的傷口依舊在突突作痛,但商辭晝卻覺得這一刻比他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舒服。
容穆是怎麽樣的性子他有八九分清楚,有時候很活潑,但有時候也會懶懶的可愛,若是給他一個安穩順遂的環境,他能一直在那個環境中生活下去,這時候叫他動一動,那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除非他自己願意。
容穆願意不遠千裏來找他,又冒着危險來救他,商辭晝從沒有在他嘴中聽到過一句暧昧話語,但這個人總是能叫人神魂颠倒。
如今更是叫人忍不住靠近,再靠近,最好融為一體才舒服……商辭晝猛地回神,腹腔處微微有些發熱,他低頭看了看,想起了喉嚨中方才滑下去的那個東西,還有已經簡單包紮過本該致命的傷口。
那樣湍急的水流,兇險的場景,自己都不能保證過去,而容穆卻簡簡單單做到了。
商辭晝看着容穆白淨的側臉,眼神凝滞了半晌,然後悄悄伸過手,遞到了容穆的面前。
“幹嘛?”少年臉色微妙的問。
商辭晝手指撩了撩:“亭枝又漂亮又厲害,給孤牽一牽,這樣孤便知道你是我身邊的人,不是什麽天上的神仙。”
容穆愣了一瞬,以為他又在甜言蜜語,“你害不害臊。”
商辭晝聲線沉沉:“亭枝。”
容穆沒法子,将一邊手遞過去:“就你事多。”
商辭晝笑了笑,輕輕握住掌心的溫存,心中這才踏實了些許。
一衆人折騰了将近一夜,經歷了生死大關,又吃了一路狗糧,才終于看見了營地的帳篷。
容穆長長的松了一口氣,心中想着商辭晝的傷口需要立刻處理,營地環境幹爽,定然會叫傷口快快好起來。
但是等走到跟前,他才覺出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裏到處都是血腥味,不僅血腥味重,環境也不怎麽好,地上的土地黏着着片片黑紅顏色,還有一些不明東西,角落的容穆沒敢仔細看,他轉頭看向營地的主人:“……這,就是你說的亂糟糟?”
商辭晝溫良一笑:“你別生氣,處理完這裏的事情,我們便即刻拔營。”
容穆都不敢深呼吸,他道:“什麽樣的主子帶什麽樣的兵,你這麽造,難怪他們在戰場上割耳朵割的不亦樂乎!”
他話音剛落,便見有一軍醫從旁邊的帳篷中鑽出來,對方蒙着臉面,手中還戴着一副羊皮手套。
容穆一看這個打扮,就知道他剛才在處理什麽事情。
大商軍隊被牛羊疫病困住的消息早已經傳開,這軍醫或許是效仿當地處理方式,倒是誤打誤撞的阻止了病情傳播。
可是已經染了病的人卻還在躺着,西越要是有這個根治能力,絕不會叫這個疫病傷害他們最珍貴的牲畜。
躺在裏面的這些人,情況恐怕不容客觀。
容穆盡量目不斜視的從馬上下來,看那軍醫就要湊上前來,連忙擡手制止道:“先去用幹淨的水洗漱一下自己,你們陛下受了點傷,需要你來縫針。”
那軍醫一愣,複又看向商辭晝,只見自家陛下微微一笑:“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
軍醫:“好,好,臣這就去整理一下自己。”
商辭晝見容穆憋着氣,便掩唇微微咳嗽了一下,對方果然轉過頭來:“沒事吧?”
他回道:“沒事,孤的帳篷很幹淨,我們先去那裏面坐坐。”
容穆跟着他一邊走一邊道:“你是真的能耐,好好的一個軍營被你造成了人體器官集中營,你晚上住在這樣的地方,難道不會做噩夢嗎?”
商辭晝:“孤夢中都是你,就算身處地獄也是美夢連篇。”
容穆冷酷臉:“花言巧語。”
商辭晝掀開主賬簾子,牽扯的背後傷處痛了一瞬,但他面上絲毫不顯:“亭枝不要嫌棄孤了,出門在外難免不怎麽講究,等孤回去大商,便又是一個幹幹淨淨的好皇帝。”
兩人正說着,那軍醫便又進來了,這次他連衣服都換了一身,整整齊齊的拜了拜商辭晝:“陛下,臣來為您縫合傷口。”
商辭晝慢慢悠悠嗯了一聲,容穆連忙招手:“快點快點,他傷的很嚴重!”
軍醫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剛才外面人說這位小郎君是南代王子,他心中覺得這位突然造訪的南代小殿下恐怕有些誇大其詞,若是真的受傷嚴重,陛下怎麽會是這麽一個輕松的樣子,恐怕只是些小傷——
這樣的猜測在商辭晝脫下上身衣物後戛然而止。
軍醫捏着長針的手指狠狠的顫抖了一瞬,看了看那傷口,又看了看眼前沒事人一樣的天子。
他膝蓋一軟,差點就要直接跪下來。
商辭晝側過頭:“如何?”
傷口深可見骨,或許已經傷及內髒!但這樣的情況下,陛下還能沒事人一樣的騎馬回來——那軍醫肝膽劇顫,看着天子的眼神帶着深深的恐懼。
卻不是畏懼他的身份,而像是在看一個即将死亡的人在回光返照。
容穆急了:“哎呀,你就不要磨蹭了!快給他清創縫合呀!”
“臣,臣鬥膽,先為陛下切一切脈象。”他額頭上不知何時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商辭晝可有可無的伸出手,任由對方眉頭緊皺的診了半晌,然後才看到這随軍大夫仿佛見了鬼一樣的表情。
但他卻一時閉緊嘴巴什麽都沒說,而是将長針在燭火下撩了撩,道:“陛下且忍耐一會,西越物資匮乏,沒有麻草生長。”
商辭晝随意的嗯了一聲。
容穆看着他的動作,心中稍稍吊起,卻在對方下針的一刻,被一只大手蒙住了眼睛。
長長的睫毛在掌心的位置掃了掃,商辭晝低聲道:“亭枝陪孤就可以,不要看這種東西。”
容穆頓了頓,摸索着主動抓住了皇帝另一只手。
“……我陪你,你傷要治,不能耽擱,我抓着你,你便知道有人陪在你身邊。”
商辭晝勾起嘴角,眸光看着絮絮叨叨的少年,眼中全是濃的化不開的喜愛。
軍醫動作很快,但縫合條件難免粗陋,容穆好幾次都感覺到捂着自己眼睛的手蜷縮了一下,想來商辭晝并不是全無感覺。
這樣的長針行走在皮肉當中,不亞于一場酷刑加身,不知道過了多久,軍醫的動作才停了下來,他整個人就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比商辭晝更像是一個受了重傷的人。
“陛下,縫好了。”
商辭晝這才放下捂着容穆眼睛的手,從一旁摸過幹淨衣物披在身上,容穆想要再看看傷口,卻被他擡手制止:“不好看。”
容穆眉頭緊皺,就聽商辭晝和軍醫道:“再替他把把脈。”
那軍醫像是有話要說,但礙于容穆在場,只得先伸手給容穆切了切脈象。
後者一臉不知所措:“你給我看什麽病,我沒病。”
商辭晝:“你方才臉色難看,還是瞧瞧比較好。”
過了一會,這位随軍太醫才退後兩步道:“殿下身虛體弱,似是受了一點虧損,冬日即将來臨,在冬日裏好好将補将補,來年春夏便可大好。”
容穆微微屏息,心道這小老頭怎麽還挺神的,他的确是秋冬困乏春夏旺盛,容穆随口回道:“知道了,多謝。”
商辭晝見軍醫賴着還不走,便看了對方一眼,只見他滿臉難色,似是有話要說,正巧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嘈雜之聲,還有一道熟悉的少年音。
容穆蹭的站起來,聽着這道聲音像是憐玉。
他回頭對商辭晝道:“你先休息一會,我出去看看。”
商辭晝很有容人之德的揮了揮手:“亭枝記得一會回來,孤現在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虛弱的厲害。”
容穆:“……知道了知道了!”
一個兩個的都不省心!
他說着便鑽出了帳篷,幾乎是他剛出去,那軍醫便正正的朝皇帝跪了下來。
“陛下大福!”
商辭晝垂眸看他,語氣微微冷漠:“有什麽事?”
軍醫眼含熱淚:“陛下恕臣直言,今日您這樣的傷口,本難熬得過今夜!現下外面天已泛白,您卻脈象穩健,甚至不曾起熱不曾出血,實在是、是奇事一件!臣方才看到傷口,還以為,以為您——”
“以為孤回光返照了是不是?”
軍醫忙道:“陛下恕罪!”
商辭晝看着他緩緩道:“此事不得同任何人說起。”
軍醫:“臣必定守口如瓶,只是不知陛下有何奇遇,竟然直直被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商辭晝沉默了幾息,不答反問:“你方才診過南代王子,可有探出什麽不對的地方?”
軍醫道:“除了有些體虛,并無其他大礙,且這體虛來的突然,像是急症,臣鬥膽猜測,這位殿下在來的路上應該過的很滋潤,想來是不是在戰場上反倒被吓到了。”
商辭晝點了點頭:“孤知道了。”
醫者總是對起死回生的事情很好奇,不由得再次問道:“陛下此傷沒有大礙實乃奇事!您是否在沿路上用過什麽止血的藥草?或者吃過什麽未曾見過的東西?”
商辭晝看着他笑了一下:“把你的好奇心用在研制牛羊疫病的事情上吧。”
軍醫看着天子的笑意,皮肉卻越發繃緊,他一瞬間神思清醒,不敢再問下去,只收斂神情深深一拜,便退了下去。
帳中一時無人,商辭晝盯着虛空安靜了一會兒,外面傳來容穆歡喜的聲音,還有那個結巴喋喋不休的告狀聲。
商辭晝複又站起身,走到營帳外,正好看見那個結巴眼淚汪汪的往容穆身上挂,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實則一頓要吃一只羊腿。
他還是想不起來,容穆當初在東宮,身邊是否有這樣一個小随從。
商辭晝走過來,拎開張牙舞爪的憐玉,将自己放在了容穆的身邊,這才開口道:“孤摘給你的紫水晶,看到了嗎?”
容穆奇怪道:“看到了啊,我很喜歡,但你下次不要這麽做了,紫水晶哪裏有你的命金貴啊!”
商辭晝看着他眼神溫柔,又轉身從烏追背上拿過那個小錦袋:“這個,也是送給亭枝的。”
容穆“啊”了一聲:“這是什麽?”
商辭晝:“打開看看。”
容穆連趕路帶救人帶奔波,臉上稍微有些疲色,但還是按着商辭晝的說法微微拉開,便瞧見裏面是一朵被雕刻的十分精致的小蓮花。
他驚喜的睜大眼睛:“這個,好好看!竟然還有顏色!”
商辭晝點頭:“孤專程找帶色的玉髓雕的。”
容穆看他,臉色複雜道:“你真是有心了……”
商辭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在一旁目瞪口呆看着他炫技的憐玉:“孤瘦了,他反倒胖了,孤帶兵打仗受了重傷,他在營地悠閑啃羊腿,孤有按照亭枝說的好好照顧他,現下亭枝來了,理當多看看孤,不然孤心中難受,總覺得亭枝不喜歡孤。”
憐玉:“???”商辭晝你沒事吧!這種場合都要賣慘??
我被你吓的褪了一層鱗片輕易不敢出來見人,這件事又要怎麽說?!
憐玉看向容穆,委屈的癟起了小魚嘴巴。
商辭晝指了指外面的營帳,臉色好似有些疲憊:“孤百忙之中,還要操心染了牛羊疫病的士兵。”
容穆的天平逐漸傾斜,又聽見商辭晝這麽說,心道這道題他會解,只是他已經給了商辭晝一片花瓣附送一片葉子,再薅自己多少有些不厚道,對身體也不好,于是便發出了靈魂一問。
“說到這件事我就不困了,你瞞着我,把從護國寺拿出來的那片王蓮花瓣,藏到什麽地方了?你不要緊張,我随便問問。”容穆微微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