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林黛玉(20)
三月天,微風和煦,馬車中帶着幾個紙鳶,紙鳶高高升起之後,剪斷了棉線,飄飄蕩蕩被風吹着遠去。
“你聽說了沒有?宮裏頭有一位嫔妃升了娘娘,說起來還和你沾親帶故。”一個披着緋紅披風的少女,同林宣汐說道。今日裏出行的少女皆是盛裝打扮,眉心的菱形花钿随着她眉頭的揚起,也微動。
“哦?”林宣汐說道,“是誰?”說話的女子素來和她不對付,少女的名字喚作是李柳芝,莫不是林家曾得罪了宮中的某位娘娘不曾?
“你外祖母家的,元嫔。”李柳芝說道,“先前已經疏遠了,別做出讓人笑話的事情,別人家剛得了勢,就巴巴湊了上去。”話語間的意思竟是若是那賈元春得了勢,林家親近反而讓人生笑。
“咱們中間果然是李家姑娘的消息最為靈通。”一個身子欣長笑容爽朗的少女說道,“我爹爹可是在禮部,尚未得到這個消息呢。”
“原來是榮國府的那位娘娘,李姑娘說的話讓我一愣一愣。”林宣汐淺笑着說道,“李姑娘若是想要同娘娘的家人親近,不妨去小坐?”
姑娘們笑成一團,賈寶玉因那副寒梅圖在京中小有名氣,容貌俊秀,外人只知道賈母喜歡女孩子,并不知曉賈寶玉厮混在內圍,雖然學了仕途經濟文章,賈寶玉依然是憐香惜玉的性子,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林宣汐瞧不上賈寶玉,可總有些人把魚珠當做明目。這位李柳芝就是如此,偏生她的容貌只能算是清秀,賈寶玉素來很少參加這樣的踏青活動,除了林宣汐,其他女子都比不上榮國府裏的那些姐姐妹妹。賈寶玉的作态,更讓李柳芝心折,其餘的姑娘們也是拍手笑着,榮國府雖然是勳貴,現下不過是百足不僵罷了,就算是有了在宮中做妃子的娘娘又如何?
李柳芝被笑得臉色有些發紅。
挽着林宣汐臂膀的劉家姑娘笑着拍了拍手,“說不定你去了還能見到那塊兒美玉。”
衆人更是撫掌大笑,更有好事的人說道:“說得好。”
李家姑娘臉頰漲紅,惡狠狠等了林宣汐一眼,走開。
劉家姑娘,喚作劉茹,說道:“說起來我記得你娘親出閨閣前就住在榮國府裏,怎的生疏了。”
林宣汐笑着說道:“之前一直在揚州,來到京中也不敢擾了賈家表哥讀書,每日裏在家中用功呢。”
“我瞧着剛剛李柳芝說的,十有八-九時是真的,就是看什麽封號了。”
林宣汐伸手在空中一抓,在張開手,手心中潔白的柳絮,說道:“好與不好,都與我沒太大的幹系。”
劉茹拉着林宣汐的手,“咱們網那邊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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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條小溪,對面的亭閣裏有青年男子或坐或立,林宣汐一眼就看着穿着天青色長衫卓然而立,長發用玉冠束起,腰間一枚雙魚玉佩壓住衣袍,這兩件玉石皆是林宣汐所送。此時看着林宣汐,臉上一抹淺笑,漆黑如墨的眸子也是淺淡的笑意。
“北靜王身邊的是我家哥哥。”劉茹拉着林宣汐的衣袖。林宣汐打量那男子,不及北靜王生得好,肌膚略黑,面相敦儒,因着林宣汐的目光,面色帶着窘迫,浮起淡淡紅暈。
林宣汐說道:“常聽你說着,一直也不曾見過。”
“之前在書院裏頭。”劉茹笑着說起了哥哥的好處。林宣汐聽了幾句才知道劉茹竟是想要撮合自己同她哥哥,扯了扯她的衣袖,到了旁邊。“做這樣的事情,也不怕你娘打你手心。”若不是因水溶珠玉在前,劉家的長子着實看上去不錯。
劉茹笑着說道:“我娘才不會,她要是知道了,還會高興。”一直看着林宣汐的表情,見着她沒有生氣,拉着她的手,“我偷偷同你說,上次禮佛的時候或許你沒大注意,我哥哥瞧見了你呢。”
林宣汐同劉茹交好,已經定下了交換庚帖的日子,此時也不欲瞞她,搖了搖頭,“謝了你的好意,只是我這廂很快就要訂婚。”
同劉茹說了要同水溶交換庚貼的事情,剛開始劉茹是震驚,後來臉上又起了笑容,“沒想到竟是你折了枝,要是讓她們知道了豈不是生吞了你?”想到了一塊兒玩耍的姑娘中,心折北靜王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等定了親也不好走動,”林宣汐說道,“随他們去了。她們也不能上門把我吃了。”林宣汐臉上帶着笑容,和煦的春光照在她的臉頰上,泛着金色的光芒,似是給她鍍上了一層金光。
“可憐原本我還眼巴巴想着你做了我的嫂子,日子可就松快了。”劉茹說道。
林宣汐說道:“這件事情,還指着你幫我保密。”
“這是自然。”劉茹笑着說道。
還沒有輪到交換庚帖的日子,賈元春即将被封為賢德妃的消息從宮中傳了出來。皇帝更是開了恩典,許賢德妃外出省親,這樣的恩典可是頭一份,砸在了賈家人的頭上,欣喜若狂,接着擺在面前的問題就是修大觀園的銀子從何而來。
賈母打發身邊的大丫鬟鴛鴦邀請賈敏、林宣汐還有林玉晖過去小坐,林宣汐已經想到了或許賈母是想要從賈敏這裏籌銀子,畢竟榮國府要建園子的消息已經傳的風風雨雨。賈家現在哪裏來這麽多的銀子,如果原本的林黛玉孤身帶着林家的財産住在了賈家,這些錢會挪用,而現在少了一筆收支,大約榮國府裏的鳳姐放錢更加瘋狂了吧。
林宣汐坐在馬車之中想着這些,讓賈敏看了她一眼,“玉兒在想什麽,這麽出神。”
“姐姐這段時間總是在走神。”林玉晖笑嘻嘻地說道,“我也好奇呢。”
“想着接下來給平哥兒布置什麽功課。”林宣汐淺笑着說道。
林玉晖哀嚎一聲,馬車中的氛圍輕快。他慣常是個愛笑愛說話的。賈敏反而陷入了深思,上次踏青的時候同禮部的劉夫人交談,第一樁事情是推辭了劉夫人欲連襟之意,很快就要交換庚帖,正式定下婚約;另一樁事,則是說了榮國府的事情,劉夫人這裏也早就知道了賈元春要晉升的消息,最後嘆息說道:“那王氏,看上去大方爽朗,手中的銀子的來歷卻不那麽光彩。”
賈敏臉一紅,如同林宣汐預料的那般,賈府缺少銀錢運作,王熙鳳放錢越發瘋狂,雖然這件事情做得隐蔽,只是周轉那般多的銀錢,有心人還是注意到了。“我這邊也不好說。”
劉夫人拍了拍賈敏的手背,“我是知道你的性子的,是念舊情的,縱然是不好開口,恐怕也是拉下臉皮說了。”
賈敏苦笑道:“按照我說,緊巴些過日子,等到府中有人出挑了,也就好了。這次晉了妃位,恐怕是禍非福。”
“娘。剛說了姐姐走神,這回又是您了。”平哥兒說道。
林宣汐笑着說道:“娘在想事情。”
“每次到了榮國府,娘都會想很多,還會皺着頭,不好看。”平哥兒說道。
“平哥兒比我這個做姐姐的還要心細。”林宣汐淺笑着說道,“我今個兒才發現。”
榮國府門口的兩尊石獅子靜靜立着,這幾年在京中,到底是一門親戚,走動的雖然不多,也是來過幾次。
賈母留下賈敏說是有話要說,王熙鳳笑着說道:“今個兒也巧合,寶玉和姑娘們起詩社,定下了章程,每十日要聚在一塊兒作詩,瞧瞧看,林姑娘正好趕上了。”
“我便跟着湊湊熱鬧。”林宣汐說道,“我作詩做得不好。”
王熙鳳性情果然爽朗,此時笑着說道:“林姑娘快別這樣說,簡直要羞死我也。這群狹促鬼讓我擔了社長的名頭,除了起社的時候,往外掏白花花的銀子,我哪裏會作詩?”
王熙鳳這番說辭,讓衆人臉上都是笑容,平哥兒也樂着,快言快語地說道:“每次爹爹看到姐姐作詩,也是搖頭嘆氣。”
林宣汐跺了跺腳,“我還想着藏拙,你竟是都抖了出來。”
衆女連帶賈寶玉臉上也都是笑,薛寶釵上前拉着林宣汐的手,“妹妹跟着我們一塊兒,寶玉的詩做得很好。”
賈寶玉對着林宣汐拱手,三年前那次在茶樓裏遇到了賈敏同林如海他是心緒不已,林如海顯然也知曉那副寒梅圖是出自林家黛玉的筆,對着賈寶玉敦敦教導,若是這件事情被人知道了,可是毀了自己的清譽雲雲。這讓賈寶玉面對林宣汐的時候多了一份心緒,更是不敢上林府同曾經的探花郎讨教文章。
“姐姐作畫好。”平哥兒說道,“若不然你們做事,我姐姐作畫就是。”
“是了。”探春笑着拍拍手掌,“我還記得這件事情,上次寶姐姐的詩就是林妹妹配上的畫作。”
說到畫作,寶玉的表情有些難堪,薛寶釵已經想明白了各種關鍵,臉上的笑容越發溫和,在賈寶玉和林宣汐之間隔着這件事情,兩人越發不能成了。
等到還沒有吟完詩,就有流觞過來找林宣汐同林玉晖,說是要回府了。唯有賈寶玉舒了一口氣,他現在最見不得的就是林宣汐作畫。
再看着林宣汐手中牽着平哥兒跟在流觞的身後離開,眼神又流露出矛盾,他憐惜如同天人一般的林宣汐,又懼怕她把那幅畫并不是他所做捅了出去。林宣汐離開了之後,衆姐妹也散了,唯有薛寶釵在院子中站在賈寶玉的旁邊,賈寶玉悵然若失,沒有注意到薛寶釵揮了揮手,身邊的丫鬟全部都退下。
“寶玉,在想什麽呢?”薛寶釵說道。
“我?”賈寶玉擡頭看到了薛寶釵,臉上帶着無奈地笑容,“我在想林妹妹。”或許是薛寶釵的表情太過于溫柔,賈寶玉說道:“我總是想親近林妹妹,畢竟在府中我同姐姐妹妹是極好的,偏偏林妹妹不喜歡我。”
薛寶釵淺笑着說道:“林妹妹身子不大好,性子也恐怕受到了影響。”薛寶釵說道。
賈寶玉眼中的憐惜之意更勝,想到了林宣汐削瘦的身子。薛寶釵看了一眼說道:“我同她相互寄過書信,倒是不如庵堂裏請來的妙玉師父高潔。”
賈寶玉說道:“妙玉?”
薛寶釵說道,“老祖宗請來的,說是等到園子建好之後,給她準備好庵堂。我見過妙玉師父,帶發修行,冰清玉骨,不是俗人。收集冬日裏紅梅上的積雪,收集到壇子裏,埋在樹下,等到春日裏用玉杯煮沸了的雪水煮清茶,回味十足更帶着若有若無梅花的清香,着實是個秒人。”
賈寶玉聽着妙玉的事跡,心都要癡了,一時忘記了林宣汐。薛寶釵說道:“等到給娘娘省親的園子建成了,我引着你認識。”原本薛寶釵沒有理會賈寶玉對林宣汐的那種在意,随着年紀長了,加上賈寶玉一直沒有忘懷林宣汐,心中生了危機,現下用着的法子就是拆東補西。妙玉再不俗,也是個女道士,寶玉同她又能生出什麽事情來?
林宣汐不知道院子中薛寶釵同賈寶玉的竊竊私語,此時林宣汐低聲同平哥兒說道:“等會不要多說,也不要多問。等到出府了,再問娘。”
平哥兒認真地點頭,表情也帶了些嚴肅。
等到了堂中,賈敏正對着已經放下的門簾,聽到兩人的腳步聲,勉強說道:“你們來了,過來同外祖母告辭。”林宣汐注意到賈敏的眼圈有些發紅,或許剛剛落了淚,內情只有等出去了再問了。
鴛鴦此時從內間出來,神情平靜,聲音柔和,在幾人面前蹲了一個禮,柔聲說道:“老祖宗身子不适,已經歇下了。”
賈敏對着內間福禮,溫聲說道:“便不打攪母親休息了。”
內屋裏嘭得一聲,茶杯落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賈敏的臉色刷得雪白,就連鴛鴦也無法維持住臉上得體的笑容,林宣汐開口低聲說道:“走吧,娘。”
鴛鴦送走了賈敏一行人,跪坐到軟凳上,拿着美人錘給賈母捶腿,“當初多麽貼心。”賈母說道,“嫁了人就會頂撞我了。”
鴛鴦揮揮手,丫鬟們全部退下,等到衆人都退下了之後,賈母說道:“還是你貼心,若是離了你,我怎麽是好。”
“奴婢陪着您一輩子。”鴛鴦柔柔地說道。
“傻孩子。”賈母說道,理順了鴛鴦的鬓發,“別怪我把你留到這麽大,像你這樣的人,哪裏那麽容易找到與你相配的人。等到找到了,就風風光光把我們鴛鴦嫁出去。”
鴛鴦捏着美人錘的手用勁,連手背都顯示出雪白一片,她已經十七歲了,心中驀然一陣凄涼,還能找得到什麽合适的人選?因為是老太太身邊的第一得用之人,兩三年前就有求娶之人,老太太一直沒有應承。現在年紀大了,求娶的人少了。鴛鴦心中悲涼,臉上卻揚着笑,“老祖宗是疼惜我呢。”
“我的好鴛鴦,我不疼你疼誰?”老太太滿意地摟住鴛鴦,“所以不要說什麽陪我這個老太太一輩子。只是嫁人了也不能學我那敏兒,知道嗎?”
鴛鴦自然是應聲,聽着賈母絮絮叨叨,說着娘娘要回來省親,也不肯出銀子,說是府中要節儉。賈母嗤之以鼻,此時更是忍不住同鴛鴦說道:“你瞧瞧她說的什麽話,口口聲聲說現在太過于奢靡,已經不是當年的情形了。娘娘回來了,怎能不休整院子?而且怎麽不是當年的情形?寶玉一心向學,今後定然又是好前程,娘娘在宮中也站穩了腳跟,我閉眼之前,定然能看到榮國府的容光再現。”
鴛鴦說道:“老祖宗說的是。”
賈母繼續說道:“這些話真是不中聽。”搖了搖頭,“真是不像話。”
鴛鴦說道:“林夫人或許是出自好意。”
“你也叫她林夫人了。”賈母語氣涼涼,“當年說着結親的事情,不肯也就罷了。娘娘在宮中有出息,難道林姑爺臉上就無光?真是個死腦經,既然如此,咱們也不讓她攀這個高枝了。不出錢不出力,就想着和娘娘,和宮裏頭的有關系,哪裏這麽容易。好了,不錘了,去看看寶玉在做什麽。”
“是。”鴛鴦離開。
賈母分明要拉賈敏的面子,讓婆子們把賈敏等人送到了榮國府側門門口,便罷了,也不許門房的婆子幫忙叫馬車。因為還沒有到約定車夫過來接人的時間,林宣汐看着賈敏現在沉默不語,對流觞曲水兩人說道:“你們先叫輛馬車回去,讓車夫過來。斜對面的茶樓裏,我們候着。”
流觞曲水相視一眼,依言離開。
到了雅座裏,上了茶水之後,林宣汐遞給了賈敏一方帕子,“娘。”
“我沒事。”賈敏像是蒼老了十歲一般,搖了搖頭,“只是有些倦了。”
“什麽事情,老祖宗生了那麽大的脾氣?”林宣汐問道。
“娘娘要省親,榮國府要建園子。”賈敏說道,“何必過于鋪張,便是因為這個,你外祖母惱怒了我。”
“娘說的對。”林玉晖忽然說道,“就應當節儉的。”
平哥兒的話,讓賈敏的憂傷去了幾分,臉上帶了點笑,摸了摸平哥兒的腦袋。
“娘,您已經盡了心意。”林宣汐說道,“琏二嫂子放錢的事情,連我都聽說了。”
這話頓時讓賈敏瞪大了眼睛。
“娘,很多事情我都懂得。”林宣汐淺笑着說道,“明面上這次榮國府是花團簇簇,卻是烈火烹油,娘一定是拒絕了給娘娘建園子籌錢吧,原本就不應當攪到這樁事中。爹爹做官做到現在從不靠裙帶關系,更沒有必要在一品大員的份上,末了自毀長城。”
“你長大了。”賈敏嘆一聲說道,“只是你外祖母并不能理會我的苦心。”
“女兒理會就好。”林宣汐淺笑着呷了一口清茶,“您嘗嘗看,茶水的味道不錯。”
賈敏呷了一口茶,原本在賈母那裏不被理解的憂傷,此刻被女兒的體貼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