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即便知道虞秋是裝的,沈明登也生出幾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荒謬感。
他以前的确不贊同虞秋的行事作風,今日卻突然發現,這種風格利用得好,也不失為一種助力。
——但要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
正因如此,虞秋此前在他身上使的小心機,他都無意計較。
車內沉寂片刻,沈明登摘掉眼鏡,啓動車子,緩緩駛出車庫。
“中午想吃什麽?”他問。
陽光太過刺眼,虞秋默默戴上墨鏡:“不回去?”
沈明登單手取出墨鏡戴上。
“請人幫忙總得有所表示。”
虞秋想了想:“不想在外面吃,也不想麻煩汪姨。”
看在夢境裏沈明登幫他的份上,他可以答應,但必須得按他的節奏來。
沈明登秒懂:“我只會煮面。”
虞秋彎唇,聲音故作輕軟:“我還沒吃過沈哥做的面呢。”
紅燈停。
沈明登沒有轉首,餘光卻打量着身旁的青年。
墨鏡遮住了雙眼,只能看到挺直秀氣的鼻梁和微微上揚的嘴唇。鼻尖恰好撞見碎金般的陽光,白得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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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秋被曬得燙了,将座椅後調,整個人慵懶地靠上去。
餘光範圍有限,沈明登不得不收回。
他忽然覺得,虞秋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或許是長大了。
兩人回到家,沈英山和向顏不在,保姆汪姨見到他們,連忙問:“你們吃了沒?”
虞秋摘下墨鏡,笑得甜滋滋的:“還沒,不過您不用麻煩了,沈哥說昨天他回來遲了,沒趕上生日宴,想親自做碗面跟我賠禮道歉。”
汪姨:???
沈小先生還會下廚?
不過這是好事,太太一直為沈小先生和小秋的關系發愁,現在看來,這不處得挺好嗎?
疑慮一掃而空,她笑容慈祥地說:“哎呀,那廚房讓給你們,有什麽需要盡管跟我說。”
沈明登淡定得很,他素來能屈能伸,想要得到什麽,就得付出什麽。
一碗面換一勞永逸,這筆生意超值。
趁他在廚房忙活的時候,虞秋飛快上樓進房間,對着鏡子查看自己的臉和脖子。
還好,沒有曬傷,就是有些紅而已。
他向來在意外表,只有保持完美的狀态,他才能提升一點自信心。
當然,那些護膚品用的都是自己的錢。
他爸媽雖然去世得早,但給他留下不少遺産,這些年住在沈家,除了日常吃吃喝喝和沈家人送的禮物,他的其餘花銷都是走自己賬戶。
虞秋擦掉殘留的汗漬,給自己抹上護膚霜,這才輕松閑适地下樓,溜到廚房門口,探頭往裏瞧了一眼,差點笑出聲。
沈明登穿着淡粉色女士圍裙,他身材高大,襯得粉色圍裙弱小無助,可憐地系在腰上,裙擺僅僅夠到大腿根部。
雖畫風獵奇,但系上圍裙,倒凸顯出男人的蜂腰猿背。
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找到這種極品身材的男朋友。
想到夢境裏十年後還沒談過戀愛,虞秋忽然有些意興闌珊,趿着拖鞋回到客廳,靠在沙發上發呆。
面很快煮好。
虞秋懷着期待的心情坐到餐桌旁,低頭看向碗裏的面。
幾塊形狀扭曲的西紅柿丁,數根煮黃的小青菜,快要坨了的面。
就這?
他的目光從面條挪到沈明登臉上。
沈明登神色淡定:“嘗嘗。”
虞秋:“……”
确定不是在坑他?
他沒急着動筷,道:“我先聽聽你需要讓我做什麽,再決定吃不吃這碗面。”
餐廳裏就他們兩人,沒什麽不能說的。
沈明登坐到他對面,摘掉金絲邊框眼鏡後,整個人年輕不少。
“我不喜歡被安排相親。”
虞秋愣了一下:“向姨要安排你相親?”
“嗯。”
“然後呢?”
“三十五歲之前,我沒有談戀愛的計劃,更何況結婚生子。”
虞秋:“……”
別說三十五了,您這是打算一輩子單身吧?
他不解:“你不願意,拒絕就行了。”
還能逼婚不成?
沈明登眉心微蹙:“我不想讓這些無聊的事占據我的時間。”
他不願浪費精力來應付毫無意義的事。
“這個我可能幫不上忙。”虞秋眨了眨眼,臉上寫滿了糾結和為難,“向姨對我這麽好,我……”
他羞愧地低下頭。
沈明登怎能不知其意?
他先恭維一句:“以你的本事,一定能想到一勞永逸的辦法。”
虞秋搖頭:“這實在是太難了,我真的很難辦到。”
“你要是幫我,以前你使手段害我被誤會的事情一筆勾銷。”沈明登直接明碼标價。
虞秋眨眨眼,一臉無辜:“什麽使手段?什麽被誤會?我不是很明白。”
沈明登:“……”
算了,也是他魔怔了,竟然找這小綠茶幫忙。
虞秋過了戲瘾,心情愉悅地吃下一口面,倏然愣住。
面條的味道,仿佛再次将他拉入陰沉生冷的夢境。
他恍惚想起,他不是第一次吃沈明登煮的面,昨晚在夢境裏,他已經吃過了。
就是這個味道。
不知怎麽,一陣強烈的酸澀和巨大的委屈莫名上湧。
他倏地紅了眼眶。
沈明登不再強求,正打算起身離開。
“三十五歲之前,真不考慮談戀愛?”
虞秋垂着頭,長睫遮掩了淚意,嗓音有些低啞。
沈明登沒發現異樣:“怎麽?”
虞秋緩緩擡眸,眼圈周圍似蹭了緋紅的胭脂,細碎的發絲溫順地搭在額頭上,清透的淺茶色瞳仁像極了瑩潤的寶石。
“有一個法子。”
沈明登坐回去。
虞秋又吃了一口面,慢條斯理,仿佛在品嘗頂級的八珍玉食。
“你可以說你喜歡男的,不喜歡女的。”
沈明登指尖輕敲桌面,思路非常嚴謹:“她會為我挑選合适的男性對象。”
虞秋愣怔一下,這倒也沒錯。以向姨的性格,說不定真會給沈明登介紹男青年。
他又道:“你可以說自己有問題,不想禍害別人。”
沈明登注視着他,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眯起。他有理由懷疑,虞秋這是在內涵他。
“不能以名譽作為代價。”他沉聲反駁。
虞秋偷笑:“那就只剩下最後一個辦法。”
沈明登微擡下巴,洗耳恭聽。
“你心中有一個愛而不得的人,你已經喜歡她十年,這十年間,你因為各種各樣的緣由,一直不能與她在一起。”
沈明登皺眉,就這?
“你別着急,”虞秋邊吃邊說,“向姨很喜歡看言情劇,特別是虐戀情深的那種,常常看得淚流滿面。”
“所以?”沈明登完全不懂。
“所以,你要給自己立一個深情且悲情的人設,你為了自己心愛的人,不得不默默承受痛苦。向姨會體諒你,不再給你相親。”
“這樣就可以?”沈明登蹙眉,這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範疇。
虞秋點點頭:“等會兒我寫個劇本大綱,你照着上面演就行了。當然,演不出來別怪我。”
沈明登:“……”
姑且試試吧。
虞秋向來不喜歡拖,吃完就跑去房間敲劇本。
一個隐忍的愛而不得的男人躍然紙上。
他敲了一下午,打算将文檔發給沈明登,想起自己沒有他的任何聯系方式。
好在沈明登沒出門,就在書房工作。
他敲響了沈明登的書房。
“進來。”
這是虞秋第一次進沈明登的私人空間,甫一進門,目光就被巨大的書架俘獲了。
書架是用檀木打造的,上面擺滿了書籍,密密麻麻的,彰顯着主人的淵博學識。
房間布置簡潔,除了書架、工作桌椅、小沙發和小茶幾,再無其它。
虞秋踩在柔軟的地毯上,陡生一種侵入別人領地的忐忑與不安。
他沒走幾步就停下,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劇本寫好了,怎麽發你?”
跟平常的清潤不同,他的聲音莫名發幹發澀,整個人像是瀕臨危險的幼獸,繃緊了軀幹。
沈明眉間微鎖。
他很可怕嗎?
明明剛才的青年還敢言語作弄他。
“我把郵箱給你。”他頓了頓,忽然想起他們連微信都沒有,沒來由感到心虛,“算了,咱們加個微信,你發我微信。”
兩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八年,沈明登雖說經常在外求學或工作,攏共見不上幾面,但一個聯系方式都沒有,的确是他的失職。
他不能對“寄人籬下”感同身受,卻隐約生出些許模糊的愧疚。
虞秋低着頭沒動。
沈明登索性起身,主動走到他面前,打開二維碼。
“加我。”
生硬的不容置疑的口吻。
跟以前一模一樣。
虞秋長睫輕垂,慢吞吞用手機掃了下,等驗證通過後,低聲道:“我回去用電腦發給你。”
回到房間,他盡力屏蔽糟糕的記憶,将文檔發過去。
哪怕已經過去多年,他依舊清晰記得跟沈明登初見時的場景。
他那時候十歲,父母剛剛亡故,被向姨帶回家照顧,見到了十七歲的沈明登。
他想:這個哥哥真高,真有安全感。
向姨說:“明登,這是你虞叔叔家的弟弟,以後跟咱們一起住。”
十七歲的少年尚存幾分清高孤傲,他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地望着瘦弱矮小的虞秋,沒有表露出絲毫的接納與歡迎。
“嗯,別随便進我房間就行。”
這句話,充其量只能表明沈明登具有強烈的私人領地意識,他就像一頭雄獅,不喜歡外人闖入。
沒有任何的感情色彩。
可對于敏感自卑的虞秋來說,不啻于一道粗重的鎖鏈,牢牢拴住了他的雙腳,讓他清楚地認識到——
這裏不是他的家,他沒有恣意的權利。
他所期待的、高大的哥哥形象,瞬間坍塌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