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蘇驚生睜了下雙眼。
左忱在路邊伸手攔車,眼睛并沒看它,卻像知道它的模樣。
“怎麽,你還沒想好麽。那我換一種問法。”她伸着手垂頭看蘇驚生,像在行一個不标準的希特勒禮。“你現在選擇上男廁還是女廁。”
蘇驚生支吾片刻,低聲問:“一定要選麽……。”
車來了,車停下。
左忱拉開車門讓蘇驚生上去,平靜地對它說:“是的蘇驚生,你生活在一個必須選擇一方的國家。而從這點來說,你別無選擇。”話落,她坐到副駕駛上去。
蘇驚生看向左忱的背影。
她從來是這樣,在面對它時,她從來是這樣平直而冷淡。蘇驚生在還沒習慣時并不為這種态度感到委屈,但現在,它有那麽一些。
它搓搓發酸的鼻梁,無聲吞咽。
她冷淡得如同她口中的國家。
燈打轉向,一路無話。
車開了有二十分鐘到小區外,左忱付錢下車,領着蘇驚生往家去。初春的花壇中綠植掩過身影,一個,兩個。
“男廁。”
左忱一頓,轉過身。
“什麽?”
蘇驚生低着頭,地磚上有只螞蟻,抱着饅頭屑在縫裏爬。
“我選男廁。”
“……”
沉默。
微暖的風吹去,沉默疊壓住沉默。
蘇驚生從眼睑上偷看左忱,她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低垂視線,蘇驚生忽然想,她也許也看到了那只螞蟻。
“好。”
他回過神。
左忱的聲音淡淡,沒有什麽情緒。“明天紅姨來,我會讓她把衣櫃裏的裙子收起來,以後你喜歡的話可以在家裏穿,但是不要再穿到街上去。”
蘇驚生眨眨眼,想到班裏的女同學翻飛的荷葉裙邊。
他問:“男孩子就不能穿裙子嗎?”
左忱靜了一下,說:“不可以。”
蘇驚生問:“為什麽?”
左忱說:“你想被人再罵變态麽。”
蘇驚生搖頭。
“那以後就不要穿裙子。”
蘇驚生跨前一步,他莫名感到一陣酸楚的疼痛從後腦襲上來,它迫使他伸手抱住左忱,年輕的聲音像在哀求。
“那如果我要當男孩子,我又要穿裙子,你會罵我變态嗎?”
左忱俯視着他。
她的目光幾乎已經說出了答案。可是孩子,啊,孩子總需要一個肯定的搖頭或點頭。
左忱彎下腰抱起他,連着他的書包,連着他搖搖欲墜的希翼。她在他耳邊輕輕說話,聲音平靜而殘酷。
“放心。”她說,“我不會罵出聲。”
第二天,蘇驚生照舊收拾書包去上學,第三天也一樣。
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一周過去了,班裏沒人再議論他的事。劉漳每次走過他的書桌,都跟沒看見他似的。
有些事是這樣的。
蘇驚生想。
就是,即便你心裏的破口還在漏風,即便你一周都沒有跟當事人多說話,即便她什麽都沒有告訴你,你還是好奇,還是想問問她怎麽做到的。
你會在放學的路上突發奇想,覺得她是你的打人柳。
堅硬,高大,遮風避雨。但靠近時要小心,因為它會折斷你的魔杖,抽痛你的靈魂。
而它甚至不會為此感到愧疚。
懷揣着這些,周五提早放學時,蘇驚生坐上公交車,偷跑去了左忱上班的金融街。
下午的路上有點堵,蘇驚生提早一站下車,慢慢走到左忱工作的寫字樓。一樓坐櫃臺的女孩姓高,左忱偶爾帶他來這裏時見過幾面,蘇驚生掂着腳扒住櫃臺,她就打開小側門,讓他從那裏過來。
“你是28樓左總的小孩子吧?來找左總嗎?”高漣從單腳凳上彎腰,近得蘇驚生能聞見她廉價的香水。
他後退兩步,選擇脫出那個櫃臺。
“哎呀,還害羞呀。今年幾歲啊?”高漣很快樂地笑起來,伸手想捏捏蘇驚生,他于是退得更遠了。
旁邊的女孩呼挂了內線,說:“小高你別逗他,有錢人家的孩子金貴得很,他再跟那女的告狀。”
高漣并不理她,她從櫃下偷偷拿出一包零食給蘇驚生,小聲說:“吃吧,都四點了,你也好餓了。我都餓的不行了。”
蘇驚生快速偷眼她,搖搖頭。
“左忱說不到時間不能吃零食。”
高漣睜大雙眼,咯咯笑起來。
蘇驚生第一次在現實中聽到真正咯咯的笑聲,像以前鎮上剛生小雞的小母雞,快樂地拍着翅膀。
“哇,左總真行,她讓你直接叫名字啊?”
“……”
蘇驚生莫名地感到輕微被冒犯。
他剛要轉身跑,裏間電梯打開,皮鞋聲噠噠,唐鶴小跑着來到蘇驚生身邊。高漣伸出的手一下縮回去,高凳上坐得腰背挺直,面無表情地低頭翻閱文件冊。
蘇驚生側一側頭,看到她鵝一樣的後頸曲線,情感中的冒犯被熟悉替代。
唐鶴有些氣喘,沖兩個姑娘點點頭,撐着膝蓋彎腰說:“忱姐讓我來接你,咱走吧。”
他剛伸手要牽蘇驚生,高漣忽然就出聲來。
“等等。”
每個人都看向她。
她還是低着頭,擺弄了下桌上的厚冊子,舉高遞給唐鶴,聲線無起伏地說:“在這裏簽個字。”
唐鶴:“……”
旁邊的女孩:“……”
唐鶴在這幹了三年,頭一次聽說領領導孩子上樓還得他媽簽個字。
輕咳一聲,他說:“不用了吧,就上下樓一分鐘,我也不帶他出去。”他聲音低低迷離,帶着奇怪的讨好。
高漣眼皮都沒有擡,看着他的襯衫領子,語氣淡淡:“簽個字用不了一秒鐘的。”
“……”唐鶴只得簽字。
簽好字,蘇驚生跟着唐鶴往電梯那裏去,隔門轉角前,他移動視野,在眼角看見了高漣粉紅的耳朵。
謎團。
蘇驚生思索着,有些煩躁。他後頸出汗了。
電梯門開,不等他踏出去,左側閃出一個人影,纖瘦的腰剛好夠到他平視。
“忱姐。”
身後的唐鶴打招呼。
“嗯。”
左忱溫和一笑,伸手攬過蘇驚生的後腦勺,開着襟的大衣如同遮天蓋日的羽翼。
左忱走得快,蘇驚生揪着她的毛衣,小跑着跟住她。左忱把他領到自己的辦公室,指一指沙發。
“坐。”
話沒落她也坐下來,繼續桌上寫到一半的東西。左忱手筆不停,也不看蘇驚生,平淡地陳述:“剛才我給紅姨打電話,說你過來我這兒,讓她早回去了,晚上咱們在外面吃。”
“嗯。”
蘇驚生悶聲應和。
左忱抽空,從眼睑上掃了他一眼。
她說:“最近忙,我得呆到很晚,吃完飯我讓唐鶴送你回去。”她合上文件夾,轉而去看電腦,鍵盤上的手起落,一只手掏出手機扔給他,密碼鎖面亮着。
“058134。想吃什麽自己點,把我的也叫上。”
蘇驚生劃開手機,拇指上下來回。
他低頭劃拉了一陣,忽然聽辦公桌前一陣響,面前陰影籠罩。他擡起頭,視野被左忱占滿。
她微皺着眉,薄唇扭起來,五官微妙。蘇驚生辨認出些微的無措。
左忱的手擡起一些,又放下去。停頓許久,它最終伸展開來,摟了摟他的肩。她的聲音低着,似乎在盡最大力氣克制着,展現溫柔。
“蘇驚生。”左忱說,“我為我的不遮掩而道歉。”
她沒有說蘇驚生我說錯了,說蘇驚生,我之前的話是在歧視,她甚至都沒任何改變,道歉的方式還是像花滑賽場上沾雪的冰刀,直冷的洞穿肚腸。
但蘇驚生選擇抱住她。
緊緊的。
其他同學有爸爸,有媽媽。他想。他們的爸爸是他們的打人柳,媽媽是長在樹身上的大蜘蛛。當打人柳揮舞枝條,蛛網會拉住它們。
但他只有左忱。
左忱她,又要做打人柳,又要做蜘蛛。他看向她細長的手指,年幼的掌心輕輕摸過去,包住它們。
有時她還要做大螞蟻,高舉着牙耀武揚威的,還要給他搬饅頭屑。
她有點忙,有時候應該做蜘蛛的,但她忙忘了,沒有反應過來,還在做打人柳。她舉起了枝條,以為舉着牽絲的蜘蛛腿,拉扯樹枝不要落下來。
她太忙了。
蘇驚生想着,小心地摟住她整只手臂。那只手臂僵了僵,伸到前面,在底下拍拍他的小肚皮。
蘇驚生笑起來,氣音軟軟的,露出的小半截新牙亮又白。
他原諒她了。
他把那個笑展露給左忱看。
左忱愣了一瞬,俯視着他,也擡了下嘴角。
那個笑挺真的,但是很快,蘇驚生下巴趴在她胸腹前的毛衣上,忽然開口說:“左忱,你剛才有點像斯內普教授,那個。”他學她提起自己的嘴角。
她皺起眉來。
“啊更像了。”
左忱:“……”
她捏住眉心,說:“好好上學,不要只看兒童文學,李老師跟我說你上課不專心聽講。”
蘇驚生說:“現在學校講的都是你教過我的。”
左忱說:“那就好好預習。”
蘇驚生撅起嘴,幅度很輕地搖頭。
左忱說:“開學前寫在本子上的帳,你忘記了麽,在花了錢之後還賠出去時間成本,虧本的不止是你。”
左忱總這樣跟他說話。
于是蘇驚生學着她說:“可是整本書上教得都是我會的東西,我如果認真聽,時間成本還是浪費掉了啊。”
左忱:“……”
她又捏了捏眉心。
啊,孩子無懈可擊的簡單邏輯。
蘇驚生心中在為自己熱烈地鼓掌,為他第一次的勝仗。
半晌,左忱輕笑一聲。她在蘇驚生身邊坐下,說:“你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