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蘇驚生心中的歡呼轉到了行動上來。

他摟住左忱猛地搖晃幾下,跳下沙發,來回蹦噠了幾圈,兩只小爪子舉過頭頂。

左忱被他忽然爆發的快樂驚到,僵硬地坐着,等蘇驚生跑到第三圈才反應過來抓住他。彩蛾收攏翅膀,吧嗒一下黏倒在她身上。

“……上課不用聽講這麽開心麽。”左忱問。

蘇驚生使勁兒點頭,想了想,又使勁兒搖頭。

左忱挑起眉。

“那你高興什麽。”

蘇驚生又想了一會,倚着她搖搖頭。

他很難說清到底在開懷什麽,為自己首次跳脫出框架,還是為左忱的那句你贏了。

左忱嚴肅地說:“你可以不聽課,但是考試分數不能太差,看的書要交讀後感,或者做筆記。過段時間我給你買二年級的課本,你也要翻翻那個。”

蘇驚生問:“筆記交給老師嗎?”

左忱說:“不,交給我。”

蘇驚生又開心地蹦跶了一圈。

左忱吸口氣站起來,指指電腦說:“我一會要開發布會,你自己呆着,不要亂跑。”

她剛要去拉門,蘇驚生忽然叫她,左忱轉過身。

叫住她,他又不說話了。猶豫着坐下,蘇驚生米一樣的門齒碾過唇,打出一串濕漉漉的顏色。左忱盯着他豔粉色的下唇,一步步走回來,指尖抹掉那些水光。

“天幹容易起皮,不要咬嘴。”

左一句右一句,全是命令。

她也是這樣跟劉漳講話的嗎?跟他說不要欺負蘇驚生,一邊用這樣的語氣,一邊像陳禮在走廊盡頭堵住舅舅,用備皮的醫用小刀頂着腰,威脅要掏光他所有的錢,和內髒。

蘇驚生看着粗粝粝的地毯,輕聲說:“劉漳沒有再欺負我了。”

左忱呼吸斷了一截,很快又接上。

“嗯。”

“班裏同學也沒有再讨論。”

“……嗯。”

她的态度很封閉,蘇驚生決定問出來。

“你怎麽做到的?”他再度仰起頭,“你告訴我的,校園暴力很難制止。”

左忱沉默下去。

無言在屋中擴散。

良久,她說:“你不用知道。”

“為什麽?”蘇驚生問,“因為我年齡小嗎?”

“不是。”

這回左忱回答得很快。

蘇驚生抓住她的毛衣袖口,“那為什麽?”

“……”左忱手後撤,脫開他的五指。“因為你選了做男人。”

靜了靜,她繼續說道:“生活在咱們這樣的家庭,既然選做男人,你就不需要繼續知道那些為什麽。你已經知道了六年,剩下的時間還長,你好好上學,好好考試,好好活下去就行了。”她擡手摸過他細軟的發,低聲說:“‘惟願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蘇驚生不知道左忱在念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就開始念詩。他有點想笑,但發覺自己笑不出來,性格中的敏感及時阻住了無知的魯莽。

他低頭想了一會,輕聲問:“如果我要做女孩呢?”

左忱的手離開他的頭。

“我會告訴你,還會再給你請個散打老師。”

“為什麽女孩就——”

“不要再問了。”左忱打斷他,語氣很平淡,“你已經做了選擇,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為過去的事執着沒有意義。”

蘇驚生賭氣說:“那我要做女孩。”

左忱的目光猛地落下來,俯視着,鋼筋鐵骨重砸在他身上。

“蘇驚生,做人要負責任,這不是件好玩的事,你最好想清楚再說話。”

“……”

蘇驚生半張着嘴,慢慢低下頭,盡全力壓住背上乍起的寒毛。

“……對不起。”

沒有人回答。

等他再擡頭,辦公室裏空空如也,左忱已經離開了。

蘇驚生向後縮到沙發角,蜷身抱住自己,抵抗着墜壓下來的空氣,還有左忱切斷後,扔在他身上的視線。

太疼了。

比其他全部都更沉更疼。

它是一把直插下來的刀,蘇驚生得用雙手奮力接住。即使接得鮮血淋漓,但他接住了。

他把刀把掰去,鋒刃磨鈍,用數年把它變成了書簽,夾在歲月中,就放在他第一次換臼齒,和體育課得倒數第一之間。

七歲,八歲,九歲,十二歲。

流淌的童年在書本翻頁中耗損消逝,他坐在自己慢慢長起草的荒園,一頁一頁地讀過去,守着變幻不定的天氣。

最多的是晴天,和風慢慢刮過,打人柳也懶睡倒,荒枯和綠草打成一片,倒來倒去撥對方的臉。

有時會下雪,有時也會刮狂風,這都很多見,多半在他沒按布置的寫好作業,或者體育課又裝病逃課,老師打電話回家的時候。

但是雨水很少,他從沒見過下雨,一次也沒有。他的天是不下雨的。

不過是的,時常有刀子下下來。

而每次有刀下來,他都必須狂奔着去接,接那些刀時不能怕痛,因為如果不努力打成書簽夾進書裏,下次再下下來,它會大的令人承受不住。

他的書裏有很多書簽,每支都寒冷而沉重,但沒有哪一只沉得過第一支,叫“負責任”的那支。

它沉得如同原罪。

蘇驚生常常在深夜裏,能聽見左忱被它壓得脊背咯咯作響,聽見她疼得悶聲呻/吟,在浴室時多,卧室裏也有。蘇驚生想幫她背過來,但他做不到,于是他總會記得把藥用小紙包包好,放的到處都是。

他的打人柳雖然生了一點病,但它努力伸展傘冠,不傾倒下去。它是他荒園中的不周山,是頂在他肚腸裏的一杆槍,有這個,蘇驚生就能立起來。

六年,十二歲,他立得越來越好。

他甚至在搬家時頂住了差點跌下樓梯的左忱。

啊,是的,他們搬家了。

左忱拿到了北京的戶口,他們搬去了一棟更大的房子,離蘇驚生即将上的初中只有十分鐘不到。

蘇驚生一只手抱着小紙箱,一只手拿着手機,嘴裏叼住電筆,在記事簿上逐條打鈎。

劉海落下來,他輕輕搖頭,它只是擺了兩下。

“¥%。”

前面的左忱回頭,蘇驚生晃晃腦袋,沖她微笑起來。

左忱已經三十五了,嘴角有輕細的紋路,眉心折痕深深,她太操勞,長發百根間已經開始藏銀絲。

她抿一下唇,平伸手,幫蘇驚生把劉海撥上去。

她說:“蘇驚生,你好剪頭了。不要臭美。”不等他開口,她接着說:“你不要每次用我也留長發做借口。”話落她轉過身去。

蘇驚生吐出電筆,邊往下走邊柔聲說:“我會勤洗的。”

左忱說:“我只是建議。”

蘇驚生軟軟地說:“我不想剪。”

左忱從鼻子裏嘆出一口氣,“好。”她說。

蘇驚生又微笑起來,笑從眉峰擴散,傳到微皺的鼻梁,滑下去,貼住抿彎的嘴角,唇邊上淡白的疤點也扁平開,那時舊日被針縫出的勳章。

他全副面孔在舒張後,在樓梯間綻開一只無聲的禮花,因為那不辨性別的絢爛,而足夠男女都駐足行注目禮。

當走到一樓,蘇驚生迅速熄滅那只煙花。

他跟在左忱身後,将手中的紙箱交給搬家員,一模一樣的表情,一模一樣的舉止,如同她身後一只年幼的影子。

他太過早熟,早早清楚美有何等的致命性。他美而自知,并為此自卑的傲慢着。

“那左小姐,我們先過去了。”

“好的,我們自己會打車過去,剩下的麻煩您了。”

左忱和氣地道謝,搬家的大車門一扣,開走了。她邊走邊掏手機叫車,蘇驚生跟住她,拉起她一縷頭發,發梢在修長的指間繞兩繞,松松一個圈。

左忱低頭沒看他,随口問:“最近腿還疼麽。”

蘇驚生抽條很快,最近經常腿疼,左忱給他買了點鈣。

蘇驚生說:“好多了。”

左忱用熟稔捕捉了他話中的真意。她回頭微彎腰,伸手摸一摸他大腿,說:“鈣不能多吃,我叫紅姨給你炖點湯。”

蘇驚生咬着唇,亮晶晶地笑一下,“好。”

左忱沒什麽表情地嗯一聲,轉頭繼續往前走。

手上的發梢又轉了兩轉。

車來了,左忱快步往前趕,蘇驚生一瞬間沒跟上她,長發繃直,拽痛了頭皮。左忱皺一皺眉,回頭牽住他的手腕,幾乎就是骨抓着骨,兩個骨頭精在街上翻滾。

上了車,左忱報出地址,接着說:“你買點東西去學校吃,上五年級瘦得太多了。”

“嗯?”蘇驚生把下巴擱在她肩上,“可是吳大夫說不能吃太多……。”

“一次是不能。”左忱低頭打開支付寶,“大課間加餐,去買點水果吃,高熱量的也行。還有錢麽。”

“有。”

“還有多少。”

“兩千多一點。”

“……轉給你了。”

“?”

蘇驚生的APP剛升級,支付寶沒有調試,語音模式一下外放出來。

【支付寶到賬,一萬元整。】

前面開車的司機看了眼後視鏡,笑着調侃,“姐,對你家孩兒真好啊。”

“啊。”左忱客氣地挂了下嘴角。

“孩子今年多大啦?”

左忱說:“五年級了。”

司機咋舌,“哎這麽大了,我家那個也好上小學了。咱都老了啊。”

左忱又客套地提一提嘴角,“啊,是。”

司機問:“姐你家孩兒長得很漂亮啊,小女孩兒?”

“……”

胳膊被握緊,左忱掃一眼蘇驚生,他臉上現出陰郁愁美,帶着答案,那種,因為別人的問題而搖移的答案。

她抽出手環住他的肩,淡淡地說:“不是,我兒子只是長得有點秀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