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左忱說:“因為蠢。”

她說話時提着唇,三個字一落地, 笑也跟着融化下去。筷子在蛤蜊, 鱿魚, 海膽與米飯中翻動, 來來去去,送不進嘴裏。

蘇驚生嘴裏的牡蛎越嚼越慢, 越嚼越慢,最後緩慢地停下了。

他看着左忱, 渾身有靜電刷過的細微刺痛。

左忱面貌平凡, 只是三十多載歲月雕鑿, 痛贈了銳冷的氣質,迫使她垂眉落眼時, 從內向外翻滾着種低欲望。而當它散發出來, 蘇驚生根本無法挪開眼光。

他心有微火, 淺張口盯住她,意識不到自己洩露的狂熱。

左忱意識到了。

她愣一愣, 先下意識想起陳禮相同的目光,接着輕拍他的臉。“快吃, 要涼了。”

蘇驚生眨眨眼,回過神來,反而把飯放下了。

“然後呢?”

他使勁兒往前蹭, 挨着左忱,用沾了沙的小爪子抓她的膝蓋。

左忱皺皺眉說:“什麽然後。”

蘇驚生問:“上了本地新聞,然後呢?因為在海邊撿過垃圾吃過這裏的飯, 那你因為什麽來撿垃圾?”

左忱說:“不跟你說了麽,因為蠢。”

蘇驚生迅速說:“你撒謊。”

他的打人柳揮舞枝條,輕抽了他一鞭。抽完鞭她就不動了,也不發出聲響。

蘇驚生從被摁倒的坑爬起來,拍拍襯衣上的沙,皺起鼻子。

“……”

左忱只是垂頭吃飯,眼都沒擡。

蘇驚生細而高美的鼻子皺得更緊,像疊起來的窗簾布藝。他另一只手也攀住左忱的膝,把臉倒扭,杵到她低着的視野裏,往上抓住她。

“左忱。”

左忱面無表情地俯視他,咀嚼得慢了一點。

“左忱。”

“……”

“……”

左忱咽下口中的飯,從鼻子裏吐出一聲氣音,轉開視線,讓他氣笑了。

她伸手撫平那層皮膚,低聲說:“別皺鼻子。”

她說着,蘇驚生也點頭,但彼此都知道這只是臨時的空頭盟約。

她展開左臂,如鵬鳥張開蔽日的羽翼,蘇驚生都不用矮下身,往後挪挪就靠住了。

她攬住他的肩,看着不遠處的海岸線,深吸口氣說:“因為鯨魚。”

蘇驚啊了一聲。

左忱臉上沒什麽表情,說:“我以前空閑時會看點海洋紀錄片,看很多海洋生物在捕食時會吃到塑料袋,煙頭,瓶蓋,然後消化不了,就便秘死了,幼鯨也常被龍蝦網纏死。年紀小看多了容易受影響,正好在沿海城市上學,就騰出空來一周來撿一天的垃圾,聽着BBC撿一天也能賣個十幾塊,晚上回校路上就用這個錢去打兩斤啤酒喝。”

聽到這兒,蘇驚生綻出一個無聲地笑。

左忱沒有看到它,只豎起三根纖長的指,刺一樣直指星夜。

“三個月。”

她說。

“一個人每周一天,就撿三個月,海邊幹淨的跟沒人來過一樣。”

“……”

蘇驚生的笑慢慢隐去了。

左忱繼續說:“撿的時候是春天,後來夏天一來浴場開放,有人在棧橋淺灘跳水,紮猛子撞死在暗礁上。我目擊,采訪的時候警察問我在海邊幹什麽,我說了才上的新聞,後來就不去撿了。”

蘇驚生睜着雙眸,軟軟地問:“為什麽?”

左忱淡漠地說:“有人看熱鬧,想組織活動和我一起撿。”

蘇驚生不知道回應什麽。

四周濕鹹的夏熱吹過,托起蘇驚生的劉海,又放下來。

靜了片刻,他問左忱:“你見過真的鯨魚嗎?”

頓了頓,伴随着點頭,左忱微笑了一下。笑容短暫地碾壓過氣質,落地前的煙灰般閃閃發亮。

蘇驚生見到一縷信仰飄過。

微妙的嫉妒跳出地面,又紮回去,盤亘在打人柳的龐大根系邊,與其他負面擰成一股。他心中為首度撕裂左忱日常的油布,看到背後而歡快蹦跳。

蘇驚生湊近左忱,眼眸亮晶晶的,眼睫刷過她的顴骨。

左忱摁住他,“別鬧。”

蘇驚生說:“我也想看鯨魚。

左忱的手停在他臉上。

半晌,蘇驚生透過指縫看左忱。他見她沉默一會,低聲說:“好。有時間我帶你去凱庫拉觀鯨。”

蘇驚生張口放出二萬八千發禮炮,高叫着歡呼起來。

他知道左忱永遠說到做到。

少年人十二三,想長大,想焦急地脫去身上一層皮,想藏起快樂故作深沉。蘇驚生卻在她掌心歡呼,在她面前打滾,就地一卷,褪掉一身憂郁的皮毛。

他用少年人的方式,對左忱獻祭出最大的信任。

我願永遠是你面前的小羊,搖着短尾巴,踢踢踏踏。

蘇驚生蹦跶了有小十分鐘,等他回來,左忱的飯已經空了。

她抓着空飯盒,胳膊搭在膝蓋上,夾煙的手虛劃地上他的那份,“不吃就扔了吧。”

“不。”

蘇驚生搖頭坐下,喘口氣開始認真吃飯。

左忱看他吃了兩口,移開視線,盯着浮動垃圾的海洋。

海線滾滾,舔過濕涼的沙。

過了一會,左忱從包裏掏出包衛生紙遞給蘇驚生,“風涼了。”她說。

蘇驚生接過來擦掉臉上的汗,忽然叫左忱一聲。

“左忱。”

“說。”

蘇驚生說:“凱庫拉很遠吧。”

左忱說:“是不近。”

蘇驚生說:“那如果一去要十幾天,你有時間嗎?”

左忱靜默片刻,說:“明年我騰時間帶你去。”語氣像赤貧的人承諾明年交出一倉黃金。

蘇驚生知道她當然能夠做到。

死都能。

蘇驚生把吃完的飯合上,左忱伸手拿過去。他邊動作邊說:“我聽鄭鄰說東北有個大海洋館,裏面養白鯨,如果去那兒的話挺近的。”

左忱瞬間皺起眉。

蘇驚生沒擡頭,片刻等不到回答,他撩起眼睑,看見左忱平息下去,面無表情的臉。

他被凍的瑟縮了一下。

他遲疑着問:“左忱,你生氣了嗎?”

左忱站起身,打理一下衣服,平靜地說:“是。”

蘇驚生跟着她往遠處的垃圾桶走。左忱淡淡地說:“你想去海洋館,以後掙錢了可以自己去,或者帶朋友去,我不會限制你,但我不會帶你去,也不會和你一起去。”

蘇驚生說:“為什麽?”

“……”

左忱一直走到五十米外的垃圾桶。她扔掉手中餐盒,抄起口袋,才說:“蘇驚生,你問你,如果有人管你吃穿,但你不可能做所有想做的事;或你要忍饑挨餓,但幾乎能做任何可以達成的事,你選哪個。”

蘇驚生眨眨眼,幾乎沒打磕巴地說:“第一個。”

左忱愣了。

她的聲音被潛意識牽線,冰冷的怒脫口而出。

“蘇驚生,他們囚禁、并馴養了一片海洋。”左忱語調低沉,“而且它臣服了,就臣服在循環系統和鹽水裏。”

蘇驚生面對她明顯的态度也愣了。

情緒撞情緒,游/行狂奔過荒園,他根本無法贅言自己。

蘇驚生呆呆地看了她許時,輕聲問道:“左忱,你不願意要我了嗎?”

左忱的怒被迷惑打亂一瞬。

“什麽?”

蘇驚生慢慢地說:“因為,我不就是你說的吃穿不愁,但不能做所有想做的事嗎?我就是臣服在循環系統裏,單獨的一片海啊。”

“……”

左忱再度怔住了。

蘇驚生仍舊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說:“左忱,你生這種人的氣嗎?”

左忱無法回答。

她甚至無法言語。

她的靜默讓蘇驚生手發抖。

他把雙手掩在短褲口袋裏,想要說我只是試探一下,我只是開個玩笑,我選擇自由,輝煌的自由。

可歲月長卷嘩啦鋪開,圖窮匕見,鋼鐵的書簽跳起紮進土壤,上面誠實兩個字烙鐵燒紅燙在蘇驚生的心房。那是他曾經接過的一把鮮血淋漓的刀。

不能撒謊。

他忐忑地吞咽,垂下眼睑,低聲說:“我……喜歡這種樣子,我想過這樣的日子。左忱,你不喜歡我,生……生我的氣嗎?”

沉默。

長久到能聽見時針走動的沉默。

良久,左忱忽然低頭輕笑一聲,從口袋中拿出手,五指摸過他的頭頂。蘇驚生慌忙抓住她,攀着那只臂掉進她懷裏。

他壓着頭将自己掖在她肩上,無法擡起面孔。

頭頂上,左忱的聲音低低。

“是。”左忱說,“我不喜歡這樣的人,我看不起他們。但是蘇驚生,我并不生你的氣。”

她淡漠而溫和地說:“這是你的人生,我向擅自評判它而道歉。”

幾乎是瞬間,蘇驚生摟住她,緊緊地摟着。

左忱承認的态度刺痛他,但他從這寒冷的悲傷中,感受到一種無聲的慈悲。

他緊挨在眼前的黑暗裏,忽然發覺一件事。

他想他錯了。

左忱給他的其實就是自由,只是她給它冠上了許多迷蒙的名頭,不幹涉,不理會,不喜歡,以及面無表情的冷漠。

“左忱。”蘇驚生輕聲叫她,壓抑着喉嚨裏擁擠般的悶痛。“我以後也不去海洋館了。”

“……”

左忱沒有懂得他的轉變,但她停頓片刻,選擇了不刨根問底。

她點點頭,望着海平面。

“随你喜歡,我不會管。”

作者有話要說: 蘇驚生将她摟的更緊,在潮濕的海風中,不知原因的哭出來。

左忱感受到肩頭的薄濕,她皺一皺眉,說:“蘇驚生,你是男孩子,不要靠在我懷裏哭。”

蘇驚生再也掩不住泣音。

是時候了。

他說:“左忱,我不想當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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