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上人

窗外傳來一聲聲蟲鳴,晚風溫柔游蕩。

新婚喜房,燭是紅的,新娘子身上的嫁衣也是紅的。

滿屋子化不開的洋洋喜氣。

裴宣急得手足無措,接連的詢問得不到一字回應,嗓音慢慢慢慢地放得極低。

“娘子?”

聲是顫的,唯恐驚了眼前明月,心上愛人,

崔缇恍然初醒,眸子低垂,呆呆瞧着裴宣貨真價實的女兒身,如何都不敢想‘夫君是女郎’的故事會真實發生在她身邊。

她茫茫然伸出手。

裴宣反應迅速,側身避開,內裏敞開的衣衫因她的避讓掀起輕輕柔柔的風,以至于落入崔缇眼中的雪肌玉膚愈發顯眼。

可笑活了兩輩子,崔缇連自個的身子都沒瞧過,先瞧了西京第一美郎君的。

郎君不是郎君,是女郎。

她渾渾噩噩站在那,臉上難辨悲歡。

裴宣再聰明也不會想到‘瞎子開靈眼’,她小心道:“娘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

崔缇不敢看她,聲音低弱:“我膝蓋疼。”

“撞着了?我去給你拿藥,娘子,你站在這不要動,我很快回來。”

她認真囑咐的樣子沒有人會不喜歡,崔缇軟聲應下。

裴宣轉身去拿藥箱。

她走了,崔缇才敢擡頭凝望她的背影。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說的便是裴家子。

她一直認為裴宣太過細心、貼心,回想前世常不禁感嘆世上竟有這般奇男子,如今倒是破了案。

不是男子,是女子。

是心懷良善,志向高遠的女子。

白內衫,紅喜袍,烏黑長發,淋漓清水的半圓弧,這是崔缇第一次親眼得見女子溫軟的形象。

“娘子,我回來了。”

裴宣打開藥箱,挑挑揀揀從裏面找出治療磕傷的藥瓶,白色的小藥瓶放在手邊,她轉身系好衣帶。

等崔缇再見,她的細腰被衣帶勾勒出,遮得嚴嚴實實,反而教人忘不掉初見的情形。

“娘子……”她握着小藥瓶蹲下。身來:“我來幫你上藥。”

崔缇指了指左邊膝蓋。

她還沒看夠裴宣。

她害怕這是一場夢,害怕上蒼只許她看一晚。

娶回來的娘子一副懶得自己動手的嬌态,裴宣笑着挽好袖口,湊近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挽起褲腿。

崔缇很瘦,細骨伶仃的,小腿沒多少肉,衣褲卷到膝蓋上方,白嫩的肌膚留着淡淡青紫。

藥膏塗抹上去崔缇猝不及防淺哼一聲,繼而紅了臉,手指抓着衣角,不敢看裴宣的臉。

“疼就喊出來,別忍着,我輕點。”

指尖微熱,刻意忽視好友總在她耳邊念叨的葷言葷語,沉下心來好生上藥。

崔缇咬着唇不說話,直到藥塗抹好,耳尖的紅潤還沒消下去。

“眼睛真的沒事了嗎?”

“嗯,沒事了。”

裴宣半信半疑,到底還是擔憂的:“明日喊大夫來給你看看。”

“不用了!”崔缇低着頭:“不用了,治不好的,這是從娘胎帶來的,根本無藥可救。”

“……”

後悔提起她的傷心事,裴宣內疚地偷看她,想親近,又知今晚特殊不便親近,她在房間繞了一圈,回來時手上捧着一卷書:“阿崔,我來教你識字認字如何?”

“好。”

“你先坐着。”

裴宣扶她在床沿坐好,回頭挪近燭火,挨着她坐下:“讀書識字最重毅力,在我看來天賦在毅力面前也要靠邊站,等你熟悉了,這些字也會認識你的,它們會在你腦海安居,陪你解悶,哄你開心,誰也奪不走。”

能考中狀元的在文學一道或多或少都會比常人多一些敏銳的感知和專注,崔缇見着她臉上的興奮和喜悅,眉眼彎彎:“我會好好學的。”

起頭她不曾沮喪放棄,裴宣笑得更舒心。

她為新婚夜找到事情做感到一絲絲的成就感。

總算有話可說了。

崔缇記得,裴宣教給她的第一個字,是愛。

愛是充滿力量的字眼,是崔缇可望不可即的美好。

裴宣拿出早早備好的刻字木板帶着她的手去摸:“摸到沒有?我來帶你描摩?”

她故意等了幾息,

沒見着崔缇面露不滿,當即握着她的手指寫寫畫畫。

崔缇的心還是亂的,卻不影響她嗅到這人身上淡淡的桂花香。

她早就學會‘愛’怎麽寫了,她還知道,裴宣教給她的第二個字,是缇。

缇,橘紅色,太陽是橘紅色,火焰是橘紅色,她說起初為自己起名的人不見得不愛她。

不愛她,不會給她一個色彩絢麗的名。

缺什麽補什麽,崔缇是瞎子,看不見顏色,看不見萬物,但她的名是美的。

她教給她的第三個字,是光。

行光的光。

“學會了嗎?”

“學會了。”

這次換裴宣發愣,她訝異自家娘子學文之快,柔聲道:“那你寫給我看?”

崔缇不想在冷冰冰沒有熱乎氣的木板寫,沉吟一二,拿過夫君的手,在她掌心寫。

柔軟的指腹勾在掌心脈絡,癢癢的,像是心都被她勾動。裴宣眼睛離不開她,看她低眉噙笑的溫柔,看她寫字時的認真模樣。

“愛。”

小小地在今科狀元手掌心秀了一把,崔缇面色含羞:“寫好了,寫得對不對?”

“對,對極了。”

“那有沒有獎勵呢?”

“獎勵?”

“是啊,我學得很快。”

帶着前世的記憶欺負這一世一無所知的郎君,崔缇耳垂紅紅:“沒有嗎?”

“怎麽會沒有?”

便是起初沒有,現在也要有。

裴宣想來想去想不出獎勵的法子,心急之下捉過崔缇的手:“我要寫了!”

“你寫。”

擔心影響修撰大人發揮,她手掌放平,感受裴宣為人稱道的左手字。

看不見和看得見有很大差別。

看不見就只能用心體會,生怕錯過任何細枝末節,看見了,也只能看見她,崔缇悄默默藏着掖着看。

柔柔的目光如流光洋洋灑灑落下來,裴宣心暖暖的,筆下的字每一劃變得溫情缱绻。

她也寫給崔缇一個“愛”字。

你愛我,我愛你。

“認出來了嗎?”裴宣揚唇問她:“我寫的什麽?”

她的表情、眉眼,一舉一動所有細節被崔缇收入眼中,崔缇欣喜她還有藏着壞心眼的少年階段,故作懵懂:“這……”

“不是這。”她飛揚的眉梢落下:“真認不出來嗎?”

“好像是認出來了……”

“是什麽?”

“愛。”

崔缇做了十八年瞎子,哪怕能看見了,裝瞎的本事也不是裴宣能識出來的。

頭微歪,輕輕柔柔的念出這字,裴宣心底的歡喜到達頂峰。

她真是娶了個很了不得的娘子。

夜已深,嘴裏喊着要和娘子徹夜長談的人眼皮已經擡不起來,崔缇玩味看她,提議道:“夫君,該就寝了。”

裴宣點了點下巴。

她昨兒一整晚沒睡好,早起忙碌迎親,心緒又跌宕起伏,不似武将精神頭旺盛怎麽折騰都活潑。

這時候顯出她文弱書生的氣質來,崔缇作勢打哈欠。

得到娘子的應允,裴修撰爬上床榻。

爬到一半又爬回來,先領着崔缇在喜床歇息,這才臊着臉皮去屏風後。

崔缇猜測她是去偷偷裹。胸。

她笑了笑。

感嘆自己那一世真是不折不扣的瞎子,枕邊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娘子?”

裴宣做好萬全的準備來到榻前,脫去外衣,蹑手蹑腳上床。

崔缇看她小心謹慎的情态忍不住想笑。

她果然笑出來,擡手跟着解了外衣。

裴宣一怔。

這和她想象中羞澀的娘子不一樣。

新娘子穿着中衣摸索着躺進喜被,鴛鴦被是紅的,姑娘的臉是白的,裴宣放下床帳,小鹿亂撞地躺在她身邊。

“夫君不是困了麽?”

是啊。

裴宣望着頭頂的紅紗帳想。

又被吓醒了。

“睡罷。”

一個時辰後。

喜房睜着兩雙怎麽瞅都不犯困的大眼睛,裴宣暗暗嘆了一聲:“娘子,你怎麽還不睡?”

“這就睡了。”

知道夫君是女子,崔缇舉止稍稍大膽了一丢丢,隐着心頭異樣靠近枕邊人:

“夫君,你能抱着我嗎?”

新婚的女子,洞房花燭夜若連一個擁抱都難得到,那得是多大的羞辱?

裴宣憐惜心起,柔柔擁她入懷。

“娘子,我抱着你呢,不早了,咱們快睡罷。”

崔缇閉上眼。

許久,久到裴宣被枕着的一只手臂發僵發麻,她看着熟睡的崔缇,放心進入夢鄉。

睡意濃。

星月璀璨。

裴府陷入一片安寧。

本該睡沉的姑娘眼睫顫動,悄不做聲睜開眼。

她還是能看見裴宣。

睡着了女兒态根本遮不住的裴宣。

夢是真的。

仙人駕鶴而來為她開啓靈眼,不過她的靈眼只能看見一人。

她貪婪望着睡在昏光中的裴宣,想着過去的上輩子便是這人待她無微不至,護她、憐她、親她,崔缇的心脹脹的,微疼又微酸。

謊言要用更多的謊言補救。

光明坦蕩的裴家子,先皇新帝盡皆信重的純臣,騙了天下人,也騙了她。

騙她,卻是為對她好。

崔缇窩在她懷裏哭笑不得,漫長的夜,竟不敢多眨一次眼。

原來她真真切切,是喜歡裴行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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