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對勁
明月隐沒,蟲鳴聲起,星星也跟着閉上眼,水墨畫一般靜默流轉,天邊現出淺淺的魚肚白,晨起的濕氣蒙在青綠的枝葉,風吹,懸在葉片的水珠順着脈絡滾落。
天地清晰,擡起腿兒的鳥兒振翅飛向更高的枝頭,西京城從酣然大夢裏活過來。
一張床橫七豎八躺着三人,號鐘醒得最早,被壓醒的。
一條沒多少肉的小細腿橫在她肚皮,怪乎她做夢都在‘推石頭’。
推開白棠,拿走繞梁放在腰間的手,抽回自己也沒多老實的腿,號鐘揉揉發脹的太陽穴,天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她一激靈:“醒醒,快醒醒,要誤了時辰了!”
西京最高的那座城樓傳來厚樸的鐘聲,三短一長,是提醒百姓們起來忙碌的晨鐘,趕着最後一道敲完,白棠頂着雞窩頭兩眼迷瞪:“哦哦,要起來了啊。”
她困得随時可能倒下去睡個回籠覺,號鐘一手拽繞梁,一手拽犯懶的小丫頭。
“起、床——”
魔音灌耳。
樹上的鳥兒撲棱撲棱飛。
窗開半扇,紫金爐內‘勾情香’焚盡,白瓶裏鮮花盛開,內室飄着一股好聞的香味,裴宣清醒有一會,白皙的臉漫着薄紅,眼巴巴瞅着在她懷裏睡得香甜的姑娘。
這麽好的人,真就成她的了。
裴宣心緒激蕩,不聲不響地透着樂。
晨起的鐘聲回蕩在西京城,她捂住崔缇的耳朵,不欲讓這喧嚣擾了她的好眠。
豈料崔缇還是慢慢悠悠掀動眼簾:“夫君……”
這聲音透着撩人的喑啞,裴宣耳根泛紅,輕輕柔柔地應了。
崔缇用臉蹭她頸側,羞于擡頭。
人醒過來,昨夜的放縱也跟着回籠,她隐約記得自己有些纏人,不知羞地博取這人更多的疼愛,呼吸一滞,剎那間腰酸腿軟齊齊湧來。
不過她還是想看看裴宣。
借着‘目盲’,靈眼明目張膽地納進裴宣的影,看見她晶亮的眼和上翹的唇角,想來這一夜她過得很舒心。
“行光……”
她摸索着握住裴宣的纖纖玉指,新娘子的羞怯和蓬勃的愛意堆在心尖,裴宣仗着有貼身的金絲軟衣僞裝身形,大着膽子結結實實地抱緊她:“缇缇。”
崔缇胸腔發脹,指尖揪着她的中衣衣領,遺憾行光到底沒敢和她坦誠相對。
倒是她自個,被剝得明明白白,連件蔽體的小衣都沒。
一時溫香軟玉,裴宣放縱過不回,不敢再放肆:“我們起來?”
“嗯。”
崔缇對她百依百順。
錦被滑落,白雪般的嬌軟身軀映入眸,裴宣先是一愣,繼而別開臉,又偷偷地望回來,直勾勾瞧着,瞧那幾近辨不清的齒印。
“這是……”她湊過去,心虛道:“是我咬的?”
“不是你還是誰?”崔缇低頭嗔怪。
一時,為人正直的裴修撰陷入自我反省中:“疼不疼?”
她拂過那兒,崔缇身子輕顫,搖搖頭。
裴宣自責地“哦”了一聲,嗓音微啞:“我下次會注意的。”
崔缇心道:還是不要注意了罷,沒嘗過不知道,裴宣在這事上可謂磨蹭,綿綿柔柔,總不給人痛快,守禮得過分,真就把人逼得要哭出來,求着她,迎着她,弄得不上不下。
她寧願裴宣可勁兒地咬她,咬疼她也好過隔靴搔癢。
只這話她說不出口。
她本就是個好女人。
更想在這人面前當個德行俱佳的好賢妻。
白棠打着哈欠和號鐘繞梁等人守在門外,等了好半晌,裏面的門扇打開,裴宣一身常服站在那,玉樹臨風,有翩翩然仙人之玉徹風姿。
“進來罷。”
仙人發了話。
小丫鬟們圍着崔缇侍候,眼尖地見着自家姑娘後頸紅痕,該懂的白棠都懂了,一大早笑嘻嘻。
府裏的兩位主子總算成其美事,下人們跟着開心,裴夫人身邊的嬷嬷來院裏走了趟,拿走那份貨真價實的元帕,裴宣扶崔缇出門。
這是崔缇真正成為裴家少夫人的第一天。
用過早膳,裴宣自去翰林院任職,穿着體面的官袍,春風盎然,走起路來都比旁人飄逸潇灑。
目送她一步步離府,天地間唯一的顏色褪去,崔缇再次被留在無盡的白霧虛空。
她又成了徹徹底底的瞎子。
家裏的一大一小都有事忙,裴夫人守着兒媳說知心話。
滋養的湯水送過來,看她喝下去,裴夫人笑意愈深:“以後你們要好好過日子,你是我裴家少夫人,過幾天等你休養好,娘帶你去外面轉轉,興許能遇見合心的朋友。”
後院之間的往來不可忽視,若是換成尋常人家有個瞎眼的媳婦,早恨不得偷偷藏起不教任何人看見。
但這是裴家,崔缇當的是裴宣的夫人。
她的名字正式寫進裴家家譜,分量放在那兒,出門在外,代表的是裴家的榮辱。
前世崔缇不願交際,幾次拒絕婆母的好意,一則是不想為裴宣丢人,二則她不知裴宣心意,這裴少夫人當得很沒底氣,重來一回,曉得裴宣的心,她點點頭,應下幾日後随婆母交友一事。
卻說翰林院,宋子真頂着眼下烏青哈欠連連,一旁的鄭無羁從案牍中擡起頭:“你夜裏做鬼去了?”
“去去去。”他沒好氣道:“我是昨夜被我娘煩得,一宿沒睡!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說我歲數大了,再不成婚,她只能躺進棺材做她的抱孫夢了。你們聽聽,這是什麽話?愁得我!”
鄭無羁心硬如鐵可不會同情他:“那你倒是娶妻啊,以宋家門第和你的品相,不會連個媳婦都讨不來罷?”
“你懂什麽?你以為誰都像行光一樣,一眼看準了想娶的姑娘?”
他話說完,整理書冊的裴宣溫和淺笑:“我确實運氣極好。”
“啧!這是人話嗎?”
鄭無羁哈哈笑:“這是大實話!”
宋子真眯着眼,忽然問道:“行光,你是夜裏去捉鬼了麽?瞧瞧眼下青的,啧啧啧。”
他嘴上沒把門的,裴宣抛給他一記白眼,不做理會。
翰林院乃清貴名流聚集的地兒,日常清閑,趁着同僚們三三兩兩走出門,宋子真擠眉弄眼:“我就說行光一上午怎麽心不在焉呢,原來心全被美人勾走了,一想到年紀最小的行光都開了葷,鄭無羁,你難不難受?”
“我難受什麽?”
“咱們仨數你年紀最大,你不難受誰難受?”
“……”
這話純粹紮心,鄭無羁無語凝噎,他還真就是個一心讀書的老處男。
大昭男子多是十七八成婚,他年齡比裴宣大了好幾歲,才華比不過裴宣,娶媳婦也被落在後面,他狠狠瞪了宋子真一眼,這個嘴賤的!
他們兩人閑暇時鬥嘴,裴宣忙完手邊活計,一手撐着下巴看窗外的風景。
也不知缇缇在家裏做什麽,是抱着兔兒發呆,還是聽白棠碎碎念,又或者……也在想她?
裴宣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冷不防回憶起昨夜情景,那樣柔弱熱情的崔缇,她還是頭回見。
其中固然有勾情香的作用,但勾情香只勾人最真摯渴想之情,缇缇應該是愛她的罷?
比她想象的可能還要多一點。
她心窩暖暖的。
又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提前穿好金絲軟衣,否則衣服都要被人扒下來……
她暗暗嘆息:到底要瞞到何時啊。
“行光,一起喝酒去嗎?”
“不去了。”
宋子真挑眉,拿胳膊捅捅一側的鄭無羁:“看到沒有,行光真是位顧家的好郎君,酒都不喝了。”
也不是不喝。
裴宣作為一個優雅斯文的酒鬼,想了想道:“改天再喝,我請客。”
“好!一言為定!”
一行人結伴出了翰林院。
裴家的小厮牽馬來接,裴宣上馬,溜溜噠噠地走在長街,街邊幾名童子在玩捉迷藏,一人捂着眼睛面對大樹:“藏好了嗎?”
“還沒!”
小童們撒丫子跑來跑去,裴宣品味出幾分童趣。
她幼年時極少和同齡人玩,總愛關在書房讀書,興趣也和旁人不同。
這街道很長,她禦馬速度很慢,很有信馬由缰的意思。
小童們笑鬧聲入耳,分出一分注意去聽,卻是有人在質疑同伴不講游戲規則。
“你偷看了!”
“我沒看!”
“沒偷看你怎麽知道我藏在這?”
這話聽起來不講理,裴宣搖頭笑了笑。
“你就是偷看了!”
“我沒有!!”
兩人扯着嗓子對吼,很快有其他聲音響起來,馬兒悄悄遠去。
裴宣心情很好,在街上閑逛夠
了,想念崔缇的心冒上來,馬兒一頓快跑。
同在西京,若她有幸與缇缇做一對竹馬青梅該多好?便是一起捉迷藏,她偷看了,她也不會惱。
念頭至此,她罕見地感慨上蒼不公,讓她娘子生來目盲。
“糯米糕!糯米糕!又白又軟的糯米糕!”
小販的叫賣聲入耳,裴宣心思倏然走歪,娘子的胸才叫做白和軟,比兔兒白,比兔兒軟,咬起來格外香甜。
她臉上微熱,熱意須臾被風吹散,路過的行人見着這位裴家子,眼目驚豔。
裴宣反複回味昨夜,如此還不夠,又從心尖勾出在西寧伯府沉香院時的溫存。
“來份糯米糕。”
“好嘞,您拿好。”
當差回來的裴修撰一手握缰繩,一手拎着香噴噴的糕點,思緒一晃又不知轉到哪兒去。
“郎君,您在想什麽?”怎麽看起來這麽開心?
裴宣笑眼撩人:“想方才那幾個小童。”
小厮一頭霧水:稚子有什麽好想的?
“總覺得忽略了什麽。”
這感覺來得莫名其妙,她想了半路沒想明白,剛要放下這樁事,一陣風湧來,街邊小店放在外的爐子升起濃煙,濃煙被吹散,迷了她的眼。
睫毛快速眨動幾下,裴宣無奈地用帕子擦眼,眼角淌着一滴淚,哭笑不得,這風來得真不是時候。
驀的,笑意停在唇角。
“郎君?您沒事罷?”
裴宣恍然:她想起哪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