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意羞怯
那幅用金線繡的百子千孫圖終究挂在一面牆壁,擡頭就能見到。
笑鬧一通,裴夫人有意留侄女用晚膳,窦清月可不想再目睹表兄表嫂有多恩愛,借帕子掩唇咳嗽兩聲,惹來裴夫人疊聲關心。
在姑母、表兄的目送下,窦清月登上回程的馬車,車簾落下來,她表情不大好看。
馬車骨碌碌駛離芙蓉街,坐在車廂的婢子問道:“小姐?”
窦清月手指不安地絞着錦帕:“你說表兄是不是發現了,不然怎麽看我的眼神奇奇怪怪的?”
她做賊心虛,身畔的婢子仔細回想,頂着一頭霧水問:“有嗎?”
這也太有了!
旁的姑且不論,以窦清月對裴宣的上心勁,莫說裴宣眼神古怪,就是她皺皺眉頭,窦清月都能耐心揣摩好一陣,天長日久處下來,她對表兄的了解不亞于自己的親姑母。
越想越不安,她自言自語:“表兄切莫以為我是在故意挑事了。”
“……”
婢子說不出話,暗中腹诽:您難不成還是在做好事?那麽大一幅繡圖,各式各樣的娃娃,換個眼睛看得見的日日對着這麽多喜慶的胖娃娃,怕是要為生孩子的事愁死。
窦清月一掃滿心的顧慮,哼笑:“反正發愁的人不是我,管別人死活。”
她改了腔調,婢子乖覺地低了頭。
……
裴宣盯着那面牆壁發呆,腳步聲從身後響起,她回過神。
“好看嗎?”
“不好看。”
說不好看是真的,表妹身子病弱,要靠常年養着,刺繡本就是精細活,耗費心神,她學藝不精,繡作只有個囫囵能看的形,連府裏手藝最差的繡娘都比不得。
再者百子千孫,這寓意裴宣不喜歡,成百上千,想起來就累人。
她迂回的話懶得說,崔缇嗔她直白恐要傷人心,勾着她手往門外走,裴宣不敢大意,護着她往前。
夜幕靜沉,繁星如火,裴府各處挂着照明的燈籠,蟲鳥聲鑽過草木冒出來,別有一番趣味。
裴宣先時惦記崔缇夢裏跌入荷花池的事,走出一段路後,驚覺此情此景月下漫步再去想旁的很煞風景,歪頭看崔缇白裏透紅的側臉,不知怎的笑出來。
她沒頭沒尾地發笑,總不能是笑蟲兒叫聲有多好聽,崔缇又不是小孩子,更非小傻子,老老實實閉好嘴,沒上趕着問。
看她一副“絕不上當”的聰明樣,裴宣更覺自己撿着了寶,驀的想到娘子做的那長夢,心道,娘子夢裏的她八成真的腦子不活泛,觸手可及的明月偏要推遠。
要她說,人間最風流動人的雅致,當是擁明月入懷,為之沉醉。
沒人理睬她自個樂得不行,喜氣洋洋,害得崔缇一不留神好奇心攀到頂峰:“你在笑什麽?”
“笑我命好。”
崔缇一愣,認真點頭:“你的命的确很好。”
人各有命,有人生在貧瘠地,有人落在錦繡窩,有人生下來就是王公貴胄,住瓊樓玉宇,享美味珍馐,而有的人,生下來像是遭了天棄人厭,片瓦遮頭,心無歸宿。
裴宣的命太好,有一個權傾朝野的宰相爹,名門世家出身的親娘,年少才高,從來沒懷才不遇一說,踏上仕途前後歷經兩位皇帝,皆是明君。
而她本人也争氣,心懷蒼生,匡扶社稷,青雲路走得格外平順。
上輩子崔缇死前這人已經做了大昭最炙手可熱的朝臣,想必用不了幾年,封侯拜相不在話下。
這麽一想,她別扭地瞪了裴宣一眼。
裴宣福至心靈地懂了她的小脾氣,笑道:“我最幸運的是能娶得這世上最好的姑娘,你我二人兩廂情願,彼此成全。”
“誰和你兩廂情願了?”
“你呀。”
這話順着晚風飄進崔缇耳朵,激起酥酥麻麻的悸動,她耳垂發紅,好在夜色遮掩了她的羞容。
她自個也笑,笑裴宣得天獨厚,青雲路順當不說,這一世的情路也順當,且是自己先動心,人送到她身邊,只等着她來回應。
說是天命之女都不為過。
比起她來,崔缇快要可憐死了。
興許正是上輩子太可憐才換來仙人為她開啓靈眼,教她看見一早鐘意的‘夫君’。
她直勾勾地去看裴宣,月下看美人和燈下看美人一樣的道理,皎皎月色做了裴宣氣度風華的陪襯。
她好像一眼看進了她的心,全部的心魂都被裴宣吸引。
兩人極有默契地停下來。
空氣染了濃稠的蜜,混着奇異香甜。
白棠扯着號鐘袖子一行人悄無聲息溜走,巡邏的護衛們被繞梁輕聲喊走。
附近無人,七八盞兔子燈将暗夜照亮,裴宣近乎狼狽地別開臉,勾着崔缇的小拇指繼續往前走。
她要親不親的樣子太好玩,崔缇都準備好迎接她的愛意,沒成想對面的人膽子只有那一丢丢。
前世的裴宣隐忍起來比這還要嚴重。
以前不懂她的心,還以為裴宣心底沒她,可事實相反,裴宣一眼就看中了她,共枕三年卻遲遲沒能圓房,崔缇莫名憐惜起上輩子的小傻瓜。
是以更想欺負這一世的意中人。
她明知故問:“你剛才……想做什麽?”
裴宣腳下一個趔趄,好險穩住身形,臉皮漲紅:“沒想做什麽。”
她喉嚨上下滑動,清亮多情的眸子瞅着不遠處的兔子燈,心裏直呼糟糕,她這會見着兔子就會想起軟綿綿的兔兒。
距離兩人圓房堪堪不過一日,混亂的畫面在腦海變得明晰。
她面上浮起熱意,指尖也在發燙,崔缇壞心眼地“哦”一聲,恰好腳下踩着不大的碎石,佯作被石頭絆了腳,順勢跌進久違的溫柔鄉。
這一下吓得裴宣不輕,瞬間沒了那等旖旎心思,摟着她肩膀追問:“怎麽了,是扭傷腳了麽?”
她作勢去脫崔缇靴襪,崔缇不敢要她知道自己的小算盤,慌亂躲開,羞羞怯怯的,和獵場受驚的小梅花鹿一般。
裴宣的心搖曳來去,好一會醒過神來,明白娘子意在投懷送抱,她反思片刻,暗惱自己不解風情。
“真沒傷着?”
“沒有。”
“是走累了嗎?”
崔缇小雞啄米似的點點下巴,一臉期待。
文弱書生的裴郎君也很想像英武的兒郎二話不說抱起心上人,這念頭不斷唆使她,憑空使得她生出好多力氣,她鄭重吸了口氣:“娘子,到我背上來!”
她骨架小,細瘦高挑,臨了崔缇怕壓壞她,神情遲疑。
不遲疑還好,一旦遲疑,總讓裴宣介意起坊間所言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她是書生,但能說她不好用麽?
“快上來!”
顯然是在較真。
崔缇哭笑不得地爬到她背上。
昨晚受迷香影響她意識昏昧,是如何委身裴宣的,具體細節記不分明,前胸貼着清瘦的脊背,鼻尖嗅着這人身上的淡香,她覺得裴宣十八年膳食真是白吃了。
白長一高個子,實際沒多少肉。
她圈着裴宣脖頸,問:“我重不重?”
裴宣驢唇不對馬嘴:“摔不了娘子,缇缇你放心。”
“……”
她問的是這個麽?
算了!
崔缇好生環着她,仗着一前一後裴宣見不着她,她膽子大了些許,喉嚨溢出清淺的笑:“我知道,你那個時候是想親我,對不對?”
“……”
裴宣不吭聲,呼吸卻實在急促了些。
今晚的娘子和白日裏見到的似乎有着不同,夜色壯人膽,她扭頭偷偷用餘光快速瞥了眼,崔缇誘人的桃花面就這樣印在她腦海。
她倏爾歡喜雀躍起來。
崔缇哪能不知有人偷看,心慌了一霎,嬌聲道:“你不準回看我。”
裴宣應得很幹脆。
相府很大,這條路很長,細小的汗珠淌出來,若春日晶瑩破碎的露珠,再怎麽扮男裝她都是再講究不過的女兒身,氣息清冽幹淨,尤為好聞。
濕軟的吻一聲不吭地落在頸側,裴宣的心顫了顫,心跳怦然。
呼吸聲漸重。
兩人誰也沒吱聲。
羞臊的崔缇只敢在朦胧月色下輕薄她惦念了兩世的人。
她願意為她捧上最忠貞無悔的心。
然以裴宣的矜持守禮,她哪能指望這人主動?
上輩子受的委屈她要裴宣慢慢還回來。
晚風解人意,徐徐來,徐徐走,崔缇臉頰紅得欲滴血:“你喜歡嗎?”
裴宣喉嚨燒着一把火,燒得她聲音幹啞:“嗯!”
背上的人心滿意足,揚起臉來,企圖借這夜風吹散面上燥熱。
回到院內,裴宣額頭的汗還沒消,磨磨蹭蹭地坐在位子喝茶,不時瞅瞅恍惚失神的崔缇,她放下茶杯,用眼神屏退衆人。
“娘子。”
崔缇撩眸看過來:“嗯?”
她眉目純情,倒襯得裴宣滿心雜念,只是汗漬黏在身上她難受得很,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她誠摯地向崔缇發出邀請:“要沐浴嗎?”
下人們早已在淨室備好洗浴的熱湯,這點崔缇原本不知,是白棠趁機同她耳語她才猜到這人起了什麽念。
她喜歡密不可分的夫妻生活,也喜歡看裴宣犯難,尤其喜歡看她拐着彎兒地親近自己。
裴宣是凡人,不是聖人,幾次邀請得到的都是沉默,心尖竄出來的火苗滅了大半,她也深覺此舉孟浪,沒臉往後說。
“那我抱你去?等你洗好了,再來喊我?”
崔缇慢吞吞點了頭。
裴宣眼睛含笑,扶着她胳膊邁進水霧蒸騰的淨室。
一大一小兩只浴桶,熱湯表面飄着各色花瓣,水溫适宜,裴宣被熱霧熏得臉紅撲撲的,原地等了半晌崔缇都沒話說,她打算再做最後的掙紮。
“缇缇,我們要不要……”
“什麽?”
崔缇心漏掉一拍,腦子回蕩白棠囑咐的那句——“沒有共浴過的夫妻,算不得真正的恩愛”。
只是想想,她手腳都在發軟。
看她臉也紅紅,裴宣靈機一動,取下腰間的香囊扔進單人浴桶:“娘子,左邊的水髒了,咱們在這只桶沐浴好了。”
一個“咱們”,一個“這只”,崔缇害羞地想捂臉,須臾,噗嗤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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