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夢魇生

“郎君。”

小厮快步走過來在她耳邊低語。

裴宣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他人退下去,一旁的宋子真好奇道:“怎麽了,出何事了?”

喝完酒壺裏最後一口酒,鄭無羁擡眉:“行光,有事你且去忙,不用管我們。”

“啊,對,忙你的去,我和無羁怎樣都行。”

他二人甚是貼心,裴宣眉眼映出一抹淺笑,如實道:“方才下人來禀,說家中出了一點小亂子需要我親去看看,我就不與你們客套了。”

她将杯中物一飲而盡,轉身下樓。

看她急色匆匆的背影,宋子真摸着下巴自言自語:“家事?小亂子?”

他眸子轉動:“別是他的小心肝受委屈了罷?”

鄭無羁百無聊賴在桌面旋轉他的小酒杯,漫不經心:“難說。”

馬車一路疾馳回到裴府,門子躬身将她迎進來。

裴宣走路帶風:“少夫人可安好?”

號鐘道:“少夫人無恙,只是受了些驚吓,現已睡下,白棠和繞梁守在身邊。”

得知崔缇無礙,她皺着的眉慢慢舒展,心底憋着一團火:“人呢?”

“叛主的小紅現被關在後院柴房,夫人說了不插手此事,那吃裏扒外的奴才是發賣還是送官,少夫人說了算。”

她欲借此事助崔缇在相府衆人面前立威。

裴宣薄唇輕抿,春風般的溫煦早在來時路上散得一幹二淨。

風雨将至。

後院,柴房的門打開,明媚的光線照進去,照亮小紅惶然蒼白的臉。

見到裴宣人,她嘴唇顫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郎君饒命!”

“饒命?”

裴宣居高臨下地打量她。

摸着良心講,相府內外院的下人加起來幾百口,她不可能每個都記得清清楚楚,但眼前這位,她還真知道。

小紅全名喚作雲紅,是三年前自己看着可憐買進府的孤女,進府後一直在外院做澆花除草的差事,遲遲沒機會進入內院伺候。

她偶爾在府裏見她兩三回面,實在看不出長着如此一張天真面孔的人,皮肉下藏着一顆可怖的心。

若無小狼暗中相護,誰曉得這惡奴會做些什麽?!

一股後怕竄上來,裴宣神色冰冷:“把人帶出來。”

“是!”

孔武有力的家丁扯着小紅胳膊往外走,她蔫頭耷腦地放棄一切抵抗,只是眼睛切切地望着裴宣,仿佛要将這人永遠刻在心板。

陽光刺眼,她擡起手作為遮擋,低頭提着衣裙緩緩跪下。

裴宣坐在梨花木椅,長腿交疊,繡了蟲鳥的衣擺放下去:“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小紅注視她黑底紅邊的長靴,苦笑:“郎君如玉君子,年少有為,少夫人委實配不上您,瓦礫豈能與珠玉常伴?奴看不慣,所以想她死。”

這話姑且不說裴宣聽了作何感想,身側杵着的號鐘先不幹了:“少夫人與郎君是情投意合方結連理,你算什麽東西?也輪得到你看不慣?”

“我确實算不得什麽東西,沒有郎君搭救,我早在幾年前就化作地上的一灘爛泥,任人輕賤。”

她仰着頭:“可我好歹有一雙能視物的眼睛,她有什麽?一個瞎子,也敢染指裴家郎君?她配麽?”

“好你個白眼狼,原來早就生出不該有的妄想!”

“……”

她二人徑直吵起來。

裴宣安靜坐在那,只覺得無比荒謬。

她自幼讀詩書,受聖人訓誨,知恥明禮,愛她的人很多,愛‘裴家嫡子’光鮮殼子的亦有之。

她忍不住想,若這小紅一早曉得她的女兒身,還會認為是崔缇高攀嗎?

一個欺瞞天下人的騙子,一個生來目不能視的盲女。

是崔缇高攀了裴宣?

剛好相反,是裴宣首先沒管好自己的心。

“你錯了。”

她倏地開口,喚作雲紅的婢子怯怯地揪着衣角。

“與西寧伯府的婚事是我求來的,崔缇這個人是我看中的,是我少年慕艾止不住一腔熱情地去喜歡她,得到她。你不該企圖傷害她,早知今日,我後悔帶你入府。”

“郎君!”

沒有什麽懲罰比這更殘忍的了。

雲紅身子顫抖,難以置信。

裴宣卻根本不給她試圖挽回的機會,起身離去。

無情地像一陣風。

“郎君!!”

“別喊了。”

號鐘不耐煩地拍拍袖子:“等少夫人來處置你罷。”

她揮揮手,左右家丁拖着她回到柴房。

柴房的門砰地一聲閉合,號鐘看了眼頭頂湛藍的天,心裏道了聲晦氣。

“小狼?”

“在!”

草木簌簌聲起,穿着一身黑衣的少女佩劍而出:“雲紅是受人唆使才決定對少夫人下手,郎君不要受人蒙蔽。”

裴宣眉眼不動,似乎對此早有準備:“她是受何人唆使?”

“西寧伯府三姑娘,崔黛。崔黛不滿長姐嫁入高門,想給少夫人一個苦頭吃,卻沒想雲紅膽子這麽大,敢下死手。”

竟還有西寧伯崔家的事?

良久的沉默,她低聲道:“知道了。”

黑衣少女朝她恭敬行禮,眨眼行蹤鬼魅地隐匿在長風中。

裴宣深呼一口氣,整斂衣領,滿腦子想着崔缇此前提到的‘夢境之死’。

推缇缇跌入荷花池的人,會是崔黛嗎?

若是,這無疑稱得上一條有用的線索,然而也實在算不得驚喜,有崔三那樣刁蠻無腦的小姨子,裴宣壓下濃濃的厭煩,一條腿邁入院門。

午後,白棠和繞梁一左一右守在少夫人身邊。

大床之上,崔缇陷入混沌長夢,額頭冷汗沁出:“不要——”

“少夫人?”

“缇缇!”

裴宣聞聲急慌慌跑進來。

白棠和繞梁面面相觑,識趣走開,留下小兩口說暖心話。

“怎麽了,是做噩夢了嗎?”裴宣捏着帕子為她擦拭額頭汗漬。

崔缇呼吸微喘,瞧見她人,那份驟起的恐懼緩緩沉入湖底,聲色滿了柔弱:“行光。”

“我在呢。”

裴宣看她幾眼,低眉親在她唇角:“別怕,壞人已經被抓住了。”

“她為何要害我?”

回想自己今日險些又被推入池塘的驚險,她沒來由地委屈:前世今生,她沒有害過任何一人,為何總有人覺得她礙眼,非要除之而後快?

“這不是你的錯。”她暗暗自責,猶豫一番,将崔黛唆使雲紅之事告知。

“是三妹?”

“她或許沒有害你性命之心,但總歸心腸不好,心眼是壞的,咱們以後不與她往來。”

崔缇兀自出神,想到了前世死前的無望痛苦,脊背陣陣發涼。

“好了,不要再想了,我會與西寧伯修書一封,請他認真管教女兒,至于雲紅,你想怎樣處置都行。”

依着西京勳貴世家的處事做派,敢謀害主子,少不了一個亂棍打死的下場。

“任我處置?”

“對,娘也是這意思,你看着來。”

崔缇白着臉思忖一番:“那就将她扭送官府,事情是怎樣,便是怎樣。若她無害人之心,即便有人唆使,哪能輕易中計?”

她不确定地看向裴宣,小聲道:“我這樣處置妥當麽?”

裴宣笑着抱緊她:“妥當,就是心慈了些。”

“心慈,會當不好裴少夫人嗎?”

“不會。”

“那就不要造殺孽了,好不好?”

裴宣拿她沒辦法,到底是憐惜崔缇受了無妄之災,一整個下午都陪她說話解悶,緩解突然受到的驚吓。

哪知這次受到的驚吓比想象的還要嚴重。

雲紅被扭送官府,等待她的是流放之刑。

當夜,裴宣執筆坐在書房,問責的書信還沒寫好,白棠一臉焦急地跑來:“郎君,不好了!”

崔缇忽起高熱,後半夜都在說胡話,嘴裏一會喊“行光”,一會喊“夫君”,要麽就是擰着眉頭默默地哭,像是魇着一般。

熬好的藥湯喂進去遲遲不奏效,裴宣急得六神無主:“阿娘,這可如何是好?缇缇怎麽還沒醒?”

裴夫人柔聲安慰她。

恰是此時,一陣銅鈴聲穿過寂靜深夜在裴家門前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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