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寵物醫院的玻璃門被人推開, 卷進來一陣風意和汪汪狗叫聲。

起風了,窗外的天色也暗沉下來。

醫生跟他們沒說幾句就被人叫走了。他很忙,來看病的小動物很多, 狗叫聲此起彼伏的。

祁汐垂眼盯着地面, 突然想到, 她好像從沒聽見奇跡汪汪叫過。

流浪過的狗狗會察言觀色,敏感又乖巧,從不叫喚,也不搗亂。

也正因為流浪過,奇跡一直表現得格外聽話,對他倆也很信任……

祁汐沒由來又想到以前外婆說過,起名字最好不要用意義太大的字, 因為可能“壓不住”。

這麽看來, “奇跡”這個名字起得不好。

這個世界, 或許根本沒有奇跡……

祁汐眨了眨濕漉漉的眼睛,扭頭看身旁的男生。

“奇跡為什麽會跑出去?”

陳焱依舊看着地面一動不動,只有下颌的咬肌繃緊一瞬。

祁汐盯住他低垂的眼。

“下午……有別人去過嗎?”

陳焱眼神晃了下,瞳仁很慢地轉向她。

“你看見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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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語氣很冷, 帶着一種疏離的戒備感。

祁汐抿抿唇, 吸了口氣。

“我看見你爸——”

“他不是我爸!”陳焱驟然打斷她, 徑直往外走。

祁汐也跟了出去, 被關合的玻璃門擋了一下:“我只是——”

“我只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的情緒本就處在臨界點,陳焱的這個反應讓她一下子有了火氣。

“你沖我發什麽脾氣啊?”

祁汐仰頭看着男生, 對峙一般目光咄咄:“難道這是我的錯嗎?”

陳焱黑眸驟緊, 唇片動動沒發出聲音, 彎出自嘲的弧。

“不, 是我的錯。”

他揚手, 将沾染血污的衛衣甩進垃圾桶。

“都他媽是我的錯!”

男生說完,轉身就走。

望着他頭也不回地穿過馬路,祁汐張了張嘴,鼻尖倏地一酸。

擡手摘掉眼鏡,肩膀突然被很輕地拍了拍。

她回頭,看見寵物醫院的前臺姐姐。

“別太難過了。”小姐姐輕聲,一邊遞上一張紙巾。

祁汐接過來,将眼鏡戴回去。

“謝謝……”

前臺頓了兩秒,輕聲道:“狗狗還在手術室裏,你要帶它回去嗎?”

祁汐沒有回答。

她不知道要不要把奇跡帶回榮華裏。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個人面對冰冷的小狗……

見她猶豫不語,前臺又說:“我們醫院也有寵物殡葬服務,你需要的話可以給我說。”

祁汐問:“是像人一樣……火化嗎?”

前臺點點頭:“骨灰是留給你們的。也可以做成在項鏈,或者放在相框裏。你需要嗎?”

祁汐後背一麻,搖頭道:“不用了。”

她想了想,又問:“可以把它的項圈留給我嗎?”

“當然。那等會兒我們處理好了,就給你打電話。你給我留個手機號好嗎?”

……

前臺說大概要等一兩個小時。

離開醫院,祁汐看着陌生的街景,原地茫然半晌,向他們去過的公園方向走。

天已經徹底黑下來。

初秋的夜涼如薄水,公園裏幾乎看不見什麽人。

祁汐走到空蕩蕩的石椅前坐下,拿出手機。

屏幕上顯示兩條Q-Q信息。

她心一悸,立刻點進去。

消息都是鐘靈發來的。

一粒沙:【去醫院了沒?小狗崽是公的還是母的啊?】

【陪狗狗生孩子……那你和帥哥這算當爹媽還是爺爺奶奶啊?哈哈哈哈!】

祁汐:“……”

祁汐對着屏幕愣了片刻,沒有回複。将手機裝回衣兜,她視線落在不遠處。

“楊奶奶……嗎?”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祁汐試探着出聲。

垃圾桶旁佝偻的人影怔了下,轉過身來。

“是你啊,孩子。”

楊奶奶笑着往她這邊走:“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祁汐趕緊迎上去,拿過楊奶奶手裏的蛇皮袋子,攙着她坐到石凳上。

“這麽晚了您怎麽還在外面呢?”

老人抓上她微涼的手摩挲兩下:“沒事兒,我個老婆子怕什麽啊。這麽晚了,你——”

她朝周圍看了看。

“阿焱呢?你一個人出來的?”

祁汐“嗯”了聲,睫毛慢慢垂下來。

楊奶奶歪頭看她的臉:“怎麽,鬧矛盾啦?”

祁汐眼皮動了下:“沒有……”

楊奶奶了然咂舌:“行啦,我還不知道那小子。”

祁汐抿抿唇,沒再說話。

老人從兜裏摸出一個保溫杯,輕旋開杯蓋。

有細細的白色熱氣騰起來。

“來孩子,喝點兒熱的。”楊奶奶把杯子遞給祁汐。

祁汐有點不好意思:“您喝吧……”

“這我從家裏帶的,不是撿的,幹淨着呢!”老人立刻解釋道。

祁汐不好再客氣,接過來捧着保溫杯抿了一口。

甜絲絲的,有紅棗的味道。

她沖着杯沿輕輕吹氣,聽見楊奶奶又開口道:“阿焱那孩子就那樣,脾氣不好,性子還死倔!有時候吧,你別聽他嘴上說得唬人,其實心裏根本不是那樣想的。”

老人拍拍祁汐的腿:“聽奶奶的,你別搭理他,過幾天他就繃不住,自個兒來找你了!”

祁汐笑了下,斂睫默然兩秒,問:“楊奶奶,你和陳焱認識……有多久了啊?”

老人笑:“多久,他今年多大就有多久,我是看着他長大的。”

她很輕地嘆了下:“阿焱吧,也挺不容易的……他家裏啥情況,你都知道吧?”

祁汐含糊“嗯”聲:“他爸爸那邊……”

“他老子啊?陳家——”楊奶奶跺了跺腳,“浔安快一半地皮,都他們家的!”

祁汐眉心跳了下。

她早猜到陳焱家挺有錢的。

但沒想到不止“挺”……

“有錢人啊,又有什麽用——他老子就不是個玩意兒!”

楊奶奶拿過保溫杯喝了一口:“阿焱他媽,不是咱浔安本地的,大地方來的,北城的!”

祁汐有點吃驚:“他媽媽……是北城人?”

老人點頭。

“他老子去北城念書認識的他媽,倆人剛上大學就好上了。他外公——他們那兒叫姥爺,是什麽外交家,她姥姥也是大學裏教外語的,他媽媽從小就會講外國話!”

祁汐恍然:“哦……”

這麽一來,他家那一書櫃英文原版書,還有陳焱那令人頭皮發麻的英語水平,就都不足為奇了。

“他兩人談戀愛,他媽家是不同意的。你想,北城人家,肯定不樂意閨女嫁浔安來啊,她家還想讓她出國繼續念書呢。可他媽——唉,我就說她是個傻姑娘。為着個男人,書也不念了,家也不要了,非要跟着他爸跑浔安來……”

“過來沒多久,她就生了阿焱。她年紀小啥都不會,我那會兒住他們住隔壁,就時常幫她帶帶孩子,做做飯什麽的……頭幾年,他們小兩口過得其實還行。到阿焱上小學,突然就不對勁兒了,開始吵架,男人還不回家。”

“他媽告訴我,陳家一直不認她這個兒媳婦,為什麽呢,她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陳家老早給他爸定了一門親事,是一起做生意的,老爺子放話,不結親就不給阿焱他爸家産。他爸呢,本來尋思着先跟他媽結婚,再去軟磨硬泡家裏人。沒想到幾年下來,老爺子跟他來真的。他就坐不住了啊,鬧着跟他媽分開……”

祁汐皺眉:“……怎麽能這樣呢。”

“所以我說他不是個東西啊!”楊奶奶連連搖頭,“那個傻姑娘啊,當初是跟娘家鬧翻來浔安的。她爸媽也是心狠,說斷絕關系就真斷,還都跑國外去了……”

“阿焱他媽,把一切都托給他爸了,男人要跟她分,她當然不肯,倆人吵得厲害,阿焱他爸後來幹脆不回家了……他媽受了這刺激,人就變了,脾氣特別大,還開始喝酒,動不動就朝阿焱發火……”

“我見了我就罵她,我說你瘋了嗎,拿孩子出什麽氣,他這麽小,他知道什麽!我罵她她也哭,沒辦法,我只能時不時把阿焱領我那兒……”

楊奶奶停住話頭,像在回憶什麽,又好像已經陷入到過去。

“阿焱這孩子吧,打小性子就犟。他媽媽打他罵他,他爸爸朝他撒火,他都不哭的——我就沒見他掉過眼淚。”

“有一回他問我,他說楊奶奶,我是不是哪裏做錯了,媽媽為什麽不喜歡我了啊?”

“我趕緊說沒有,你媽媽沒有不喜歡你,她就是……她心裏不好受。”

“過了會兒他又問我,說那是不是因為我不好,所以爸爸才不要我了?”

“……”

祁汐說不出話來,雙肩緩慢塌下去。

她擡起酸脹的眼眶向上看。

夜空中的星星一如既往的明亮,灼得人眼睛都有點疼了。

身側的老人也擡手揩了下眼睛。

“我當時聽得,心裏難受的啊……你不知道,阿焱以前是很活潑很皮一孩子,他爸媽分開後他就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了……”

“後來有天,他突然可高興地過來,跟我說奶奶我考了第一名,媽媽獎勵我了,給我抱了只小狗回來。”

祁汐一愣:“小狗?”

楊奶奶颔首。

“我問他,說你喜歡小狗狗啊,他說是啊,狗狗也很喜歡我。”

“我樂了,我說你怎麽知道小狗喜歡你啊?”

“他說,狗狗每天都在門口等我放學回家,我一叫它就跑過來,還一直跟着我。它見着我就高興,從不會不搭理我——你說它是不是喜歡我!”

“我說對對,狗是忠臣,都很愛主護主的。我心想反正孩子高興就行,也算有個伴兒呗。那狗就是個小土狗,黑不溜秋的也不咋好看,但阿焱可喜歡它,還給它起了個名兒,叫小乖。”

祁汐微怔,腦後好像被人擊了一下。

“……叫什麽?”

“小乖。他說小狗很乖,就叫小乖。”

祁汐:“……”

祁汐盯着黑黢黢的地磚,放在腿邊的手攥緊。

楊奶奶蹙眉思索:“又過了……有個一年半載吧,他爸突然回來了。”

“他說他要跟家裏定的那個女人結婚,還說他們已經有孩子了。”

祁汐:“什麽?!”

楊奶奶語氣也有點激動:“他在外頭,不聲不響就和別人在一塊兒了,孩子都有了才讓阿焱他媽知道,你說,他到底是個什麽畜生玩意兒啊!他們一家都不是東西!”

“那陣子阿焱放暑假,他媽帶着他天天往陳家跑,但一直沒見到他爸——”

楊奶奶停住,長緩籲出一口氣。

“之後,我也再沒見過他媽媽。”

祁汐眸光微動:“她……”

“我聽說那天,阿焱他媽總算是見着他爸了,還有那個女人。他們好像是在什麽酒店還是哪兒,反正不知道怎麽的,那裏頭就燒起來了!”

祁汐一震:“着火了?”

“嗯。我沒見着,但聽那兒片的人說火很大,燒了好長時間,那一排房子都快燒沒了……當時報紙上,電視上都登了新聞,說死了好幾個人——好在阿焱給人救了。”

老人閉上濕潤的眼睛。

“他媽媽可憐……沒能出來。”

祁汐嗓子發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心口上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快要喘不過氣來。

“那幾天把我急壞了。我想去看看阿焱,不知道他在哪兒,到醫院去找也沒找着……沒想到過了快一星期吧,那孩子自己跑我這兒來了!”

祁汐側頭看着老人,安靜聽她講述。

“差不多……就是這個季節吧,不冷不熱的。他大半夜跑我們家來,就穿了一層薄睡衣,腳上還是拖鞋,一張小臉煞白煞白的,手上還纏着繃帶……”

“我吓壞了,我說孩子你從哪兒來的啊,你冷不冷啊,身上傷怎麽樣了……他不吭氣,也不進屋,就扒着門口住,過了好一陣子才跟我說:

‘楊奶奶,我的小乖不見了,你能幫我找找它嗎?’”

祁汐跟被刺到一般撇開視線,垂睫看向地面。

“當時我老頭和兒子還在,我們一家就都起來,打着手電出了門。”

“你說大半夜的,到哪兒找小狗啊。但阿焱不肯回去啊,他就拉着我的手,一圈一圈地找,一直一直走……最後還是我兒子從一個環衛工那兒打聽到了消息,說是中午掃馬路正好碰見一只小黑狗,給一輛出租車撞死了。”

“他看不過去,還把狗從馬路上撿起來,放垃圾箱裏了……”

楊奶奶滿眼心疼:“阿焱聽了後非要去垃圾桶那兒看。我攔不住,就跟着他去了。”

“你想,那狗給車創了,還在垃圾桶裏呆了那麽久……我都不忍心看,阿焱直接過去,就那麽看着。

“我當時心都懸着,怕他太傷心再出個什麽事兒。結果那孩子沒哭也沒喊,就一直那樣看着……”

“看了好一會兒,他扭過頭,跟我說了一句話。”

祁汐咽了下嗓子。

“什麽?”

“他說:‘奶奶,我沒有小乖了。’”

“……”

一陣晚風拂過,祁汐微微打出個寒噤,下意識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她擡起酸澀的眼,看向不遠處的垃圾桶。

恍惚之間,她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個呆立在垃圾桶前,不哭不鬧的小男孩。

他說,我沒有小乖了。

——你看,我的小狗死掉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愛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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