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4章

浔安的這場大雨持續了近一天才終于止息。城市的天空籠在暗霾之下, 一直陰沉沉的。

暴雨後的這一時段,也是消防事故高發的階段,燃氣洩漏,漏電觸電, 排水淤堵等問題都有可能出現。橙色制服的身影在城中各處不斷穿梭, 忙碌不停。

直到第三天早上, 天氣終于轉晴。

下午兩點, 久違的陽光開始發力, 氣溫急速飙至最高點。浔安CBD的SOHO寫字樓下,五輛消防車一字排開,全服武裝的28名消防員逆着疏散的人群, 一個接一個地往濃煙滾滾的大樓裏沖。

這是一場針對高層建築的滅火救援實戰演練。

演練模拟在16層的空調外機發生火災,消防隊員們攜帶各樣設備攀上消防梯, 在15, 16,17三層都布置了水槍陣地。

高聳的雲梯車同時升起,在樓外架起水炮,阻攔火勢蔓延。

二十分鐘後,火勢得到控制。隊員們在指揮下抓住時機發起總攻, 又過了大約十分鐘, 火被撲滅,演練也随之結束。

樓外, 陳焱松出一口氣,放下對講機。

他肩傷還沒好,沒有進火場拉練, 這次主要負責指揮作戰。

眼前的寫字樓很久以前發生過一次火災, 就在他剛進消防隊的那年。

那一回, 帶他的班長,和同批入隊的一個隊友都沒能活着走出來。

成為中隊隊長之後,陳焱格外注重防火訓練,保證CBD的這一片高層有定期的安全教育和消防演練。

防比滅重要,高層建築起火的代價太大了,是要用命去滅的。

他不要別人歌頌他們的犧牲,他要他的弟兄們,每一次出任務都能齊齊整整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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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無聲震了下,男人摸出來瞄了眼,放下後看見灰頭土臉的段淩雲正帶着大汗淋漓的隊員們從樓裏出來。

他朝指導員揚揚下巴:“我出去趟,午休結束前回。”

段淩雲扯開領口,呼哧喘氣:“成。”

陳焱摘下頭盔,回消防車裏脫掉了那身火焰藍,只穿裏面的黑色T恤。

沿着SOHO寫字樓向前走,再過一個路口,就到中心大廈。

中心大廈名副其實——浔安的地理和商貿雙中心,寸土寸金。

還是陳氏集團的據點。

走進大廈的貴賓專梯,陳焱摁下密碼,直上頂層。

電梯門開,前臺擡頭看見他,微笑道:“您來了。”

“陳總馬上開完會,稍等。”

陳焱點了下頭,轉身進總裁辦公室。

中心大廈的頂樓,二百七十度的全景落地窗。站在玻璃後,整座城市盡收眼底。

視野遠處,沿城而下的浔江仿佛一條波光粼粼的玉帶。

望着陽光下奔流的江河,男人似是想到什麽,黑眸有一瞬恍神。

身後,辦公室門被嚯地推開,女人的高跟鞋聲蹬蹬而入。

她一身黑白色高定套裝,氣質老成而幹練,一張臉看起來又是年輕精致的,讓人完全猜不到年紀。

陳澄把資料夾撂桌上,沖沙發上的男人道:“來啦。”

陳焱阖了下眼皮:“姑。”

陳澄從冰箱裏拿出一瓶氣泡水,直接往背後一扔。

“今早聽人說消防在這兒搞演練,我估摸着時間差不多,就給你發了條微信。”

陳焱擡手穩穩接住水瓶,放在茶幾上。

“找我有事兒?”

陳澄:“這不有段時間沒見你了,正好午休你在附近,一起吃個飯呗。”

陳焱默了下:“我隊裏還有——”

“吃!”陳澄兇巴巴打斷男人的推脫,她柳眉倒豎,“你現在比我架子還大哦?姑跟你吃頓飯是不還得提前預約啊!”

陳焱舔了下唇邊:“真有事兒,下午還消防檢查。”

陳澄擡手,看了眼腕表。

“那我叫人送點吃的上來,咱倆也不用出去,就在這兒消停吃一頓。”

陳焱無奈悶笑了下,拿過水瓶擰開。

“成。”

沒一會兒,西裝革履的餐廳經理拎着食盒進來了。

他殷勤地為他們鋪好桌布,又拿出十來個餐盤在茶幾上依次擺開。

陳焱瞟了眼盤子上的logo,認出那是隔壁商廈的一家港式茶餐廳。

之前開業時,他們還去那兒檢查過消防設備。

陳澄夾了一個蟹子燒麥放到陳焱碗裏。

“端端最近怎麽樣啊?這臭丫頭,連條微信都不給我發。”

陳焱:“這個星期都沒去我那兒,說要在學校準備四級。”

陳澄輕“啧”出一聲:“她那英語我是沒眼看,估計到時候還得找你幫忙。”

又扯了幾句家常,姑侄不再說話了,安靜吃飯。

碗裏的湯見底,陳澄抿了抿嘴邊:“你爸——”

注意到男人的臉色,她又換了個稱呼:“我哥。”

“前兩天,他半夜又給拉醫院去了。”

陳焱輪廓分明的下颌無聲咀嚼,神色沒有一點起伏。

像沒聽見,又像在聽一樁與己無關的閑談。

看他這樣,陳澄将想讓他去醫院看看的話默默吞進肚子裏。

“上個月,他要死要活地讓端端回去看他,見着面了,又把人說哭罵跑了,氣得我也跟他吵了一架。”陳澄搖搖頭,輕哼,“我說你不看看,誰當爹當成你這樣,自己的兒女都沒一個願意搭理你的……”

陳焱端起湯碗喝了口,淡聲:“自作自受。”

陳澄繼續道:“昨天我去醫院,他又指着我罵,說他這樣都是拜我所賜,說我搶走了他的東西。”

她頓了下,眼眸稍黯:“還占了原本屬于你的……”

八年前,陳焱從附中休學後,陳家就開始着手辦他出國的手續。

結果手續還沒辦下來,人就跑了。

一夜之間無影無蹤,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

陳墨瘋了一樣到處找,愣是找不着人。直到半年後,陳家才收到消息。

——陳焱已經在軍營了。

陳家本事再大,也不敢跑去部隊造次。

陳焱放話,這輩子他就紮軍隊裏了。

從軍不能從商,指望唯一的孫子繼承家業的期待落空,陳老爺子大受打擊,拖拖拉拉病了一年,人沒了。

集團全權落到陳墨手上,沒兩年,陳氏一落千丈。

後來陳澄回國,提出自己來接手集團。

陳墨不同意,兩兄妹開始內鬥。

就在關鍵的時候,陳焱突然休假,破天荒回了浔安。

他把陳老爺子留給他的股份,還有家族信托裏的基金,全部,一分不少地都給了他小姑。

沒有他的這份支持,陳澄現在也不會坐在這間辦公室裏……

陳焱放下筷子,掀起眼皮看了陳澄兩秒。

“你怎麽占我東西了。”

“我早說過,他們的錢,我一分都不要。”

陳澄眸光微動,似是寬慰。她笑了笑,轉開話題:“對了,我打算在濱江那塊兒,起一個主題公園的項目。”

“這項目附近幾個城市都沒有,雖說成本高,但開園後一定會帶動游客再上升的。”

陳焱斷眉挑了下,簡略評價:“挺好。”

陳澄唇邊輕彎,沒再說話。

這算是他們姑侄倆之間的一個小約定。

坐進這間辦公室裏的第一天,陳澄就認真地問過陳焱,她可以為他做什麽,他想要什麽。

她表示自己可以像陳老爺子一樣,将陳氏的股份,家裏的財産都分給他。這也是他應有的。

陳澄到現在還記得陳焱的回答。

他當時穿着一身筆挺戎裝,氣度爆棚,沉穩又不失鋒芒——那是少年逐漸長成男人的模樣。

他說,他不要股份,也不要錢。

他只要一個再不被左右的,能由自己做主的人生。

緘默片刻,陳焱又低聲開口:“如果可行的話,就讓浔安……變好一點吧。”

**

午休後,陳焱準時回到SOHO大樓,和段淩雲一起開始例行的消防檢查。

消防隊這方面一直抓得很嚴格,轄區也一點不敢馬虎。檢查完畢之後,他們又和大樓的消防管理員一起,對相關人員開始新一期的消防知識培訓。“浔安消防”這個賬號也在網上進行了同步直播。

直播結束後,太陽已經下沉,天空暈開一層水墨藍。

陳焱一個人上到樓頂。

這個時候,這一片最清淨。

剛摸出根煙來點燃,段淩雲也上來了,手裏拎着兩個易拉罐。

他伸手遞給陳焱一罐,又忽然想到什麽,胳膊縮回去。

“你那——”他朝隊長右肩示意,“不要緊吧?”

陳焱不耐擰眉:“屁大點兒傷。”

他擡手一把奪過段淩雲手裏的易拉罐,瞥見罐身上“菠蘿啤”三個字,男人眼中又晃過一絲失神。

倆人扣開拉環,碰了碰杯。

警情無常,即便輪休也要時刻戒備。來隊裏後他們就再沒碰過酒精,實在饞了,就來一罐這種低度數果啤過個嘴瘾。

段淩雲開口:“今兒午休,端端那偶像——就上次跟祁老師一塊兒的男明星,又來隊裏了。”

陳焱懶懶垂聳眼皮,看起來沒接話的打算。

段淩雲繼續:“聽他說我才知道,祁老師,是南都大學畢業的。”

他偏頭看身側的男人,一字一頓:“南都大學,經濟學院,金融數學專業一班。”

陳焱沒什麽表情地睇他一眼,夾煙的長指不動聲色地蜷了下。

段淩雲“嘶”了下:“我當時一聽就覺着耳熟,後來才想起來,你借我考試的書上,寫的不都是這個麽。”

他比陳焱晚一年考上軍校,複習時沒少蹭筆記和書。

當時看到書上本上寫的南都大學段淩雲還納悶,今天才明白,那一行地址對陳焱來說意味着什麽。

——是他全力以赴的目标。

是他考上百分之一錄取率軍校的最大動力。

是他最隐秘的心事與執念……

陳焱沒接隊友的話茬,擡手重重嘬了口煙。

男人兩頰微微凹陷,唇間緩慢騰出白霧,模糊本就晦暗不明的神色。

“你他媽跟我還不說嗎?!”段淩雲在他沒受傷的肩上掄了一錘,“怎麽不憋死你啊操!”

“你不早猜着了。”

陳焱緩聲開口,被煙草炙烤過的聲線有點啞:“就你想那樣。”

“難怪,我就這幾天怎麽不對勁,又刺兒刺兒的……”段淩雲輕呵出一聲,又想起一件事。

“所以那時候,放着北城更好的軍校不去,去南都也是因為這?”

陳焱舉起果啤灌了一大口,下落的喉結滾出一聲很輕的“嗯”。

段淩雲偏頭盯他:“那片刻後來呢?”

“你到南都沒去找人家?還是又把人氣跑了?”

陳焱掐滅指間燃燒的紅點,眼睫一點一點斂低。

男人的沉默落進樓頂的風裏,化成一聲聽不見的嘆息。

“我沒見着她。”他說。

“她那時候,已經去港城了。”

從南都大學無功而返的那天,感覺跟他第一次去南都時很像。

頭回去南都,是他在退學後逃離浔安的時候。

他牽着小乖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仿佛獨自流浪,孤獨又迷茫。

也就是那些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明白成長不在于年紀,而在于選擇,在于擔當。

也明白她需要的,不僅是強硬的拳頭。

還有一個可靠的肩膀。

所以後來在軍營裏,他從沒想過來放棄,流着血也在練,咬着牙也要學。

日日夜夜的念頭只有一個: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

他們共同失約的那個夏天,他在努力重新抵達。

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奔向她。

但她走得太快了。

快到他覺得,她從來沒有回過頭,也根本不想回頭。

快到他懷疑,她其實并不像他一樣,後悔放棄他們的感情……

“怪不得。”段淩雲了然點頭,“別的地方也就算了,偏偏是港城。”

他們畢竟是現役,沒有允許怎麽可能去港城。

別說去,聯系得多了,可能都會引起注意……

段淩雲仰脖一飲而盡,揚手将空罐扔進垃圾桶。

“那,祁老師怎麽突然來浔安呢?她要采風,哪兒的消防隊不行啊。”

他擡手拍了把消防隊長結實的肩膀:“我看就是沖你來的。”

“這些年,搞不好她和你一個心思。”

陳焱垂着眼将煙頭塞進空罐裏,撣掉手上的煙灰。

“不知道。”

“你當初——”段淩雲又問,“為什麽硬要回浔安,進消防呢?”

“別也是為了人家吧?”

陳焱一時沒吭聲,指尖在欄杆上輕輕點了兩下。

她去港城後,一年,兩年,三年……

直到他畢業,她都沒有回來。

音訊全無。

就在他以為,他真把她弄丢了時,突然接到陳澄的一通電話。

“我姑跟我說,燕南巷的那房子過戶了,名字都改了。”

他撩起眼皮,眺向了望過無數次的,最熟悉的方向。

“改成她的了。”

“……”

段淩雲氣音失笑。

“兄弟,真有你的啊。找不着,就回來等?”

“你想過沒,人家轉手就能把房子挂網上賣了,壓根就不用回來。”

“退一步說,就算她回來了——萬一那時候,人已經拖家帶口了呢?”

頂層的夜風忽而轉強,刮動身後露天吧臺的遮陽棚,聲響獵獵。

男人的聲音也被卷進風裏:“她回來看着就行。”

“看什麽?”

陳焱兩手搭上欄杆,俯瞰高樓大廈下的車水馬龍。

這裏華燈璀璨,引人駐足。這裏的萬家煙火,也值得守護。

這就是他想要她看到的。

——浔安越來越好了。

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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