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7章
被窗簾縫隙透出的日光晃醒後, 祁汐懵了許久。
她以為這又是一個陳舊而真實的夢境——她回到了高三那個,在陳焱家度過的中秋節。
那晚,卧室的門鎖不上, 她正蹲在地板上鼓搗,陳焱就從隔壁出來了。
少年懶洋洋地靠在門框上看她忙活,還問她是不怕他半夜進她屋。
得到她一記白眼後, 他又笑得混壞:“老子想真想進,你以為一把鎖能擋得住?”
不過後來, 他還是去小院的庫房裏取來工具,幫她把門鎖修好了……
撐着床坐起身, 祁汐才如夢初醒:她确實在疊層二樓的卧室裏。
她确實, 又回到了陳焱家……
昨晚的記憶一點一點浮現, 破碎的, 模糊的。
她完全不記得陳焱是怎麽把自己帶回來的。
只記得酒壯慫人膽時,她撥下了那串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號碼。
而他居然真的一直沒換號。
之後的記憶開始斷片,她只記得自己沖着男人又吼又叫, 又哭又喊。
像個女瘋子……
祁汐将臉埋進膝間, 懊惱地籲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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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知後覺, 她發現自己并沒有宿醉後的不适。胃沒有不舒服,頭也不疼不暈。
視線稍偏,她就找到了答案——床頭放着兩只水杯,還有一個棕色的小瓶子。
瓶裏裝的是醒酒糖。兩只杯子一只已經空了, 還有一杯是滿的。
祁汐目光動了動, 端起滿杯一口氣喝掉大半。
蜂蜜甜津津的, 摻雜很淡的姜辣味。
放下杯子, 祁汐拿過手機瞟了眼。
快十一點了。
這些年, 除了生病, 她還從沒有一覺睡到這個時候過。
赤足下床,祁汐輕手輕腳走到門口,耳朵貼上門板。
一點動靜都沒有。
垂眸看見胸前蓬亂的卷發,她決定還是先收拾好再出去。
身上穿着的依舊是昨天的黑色針織裙。外搭不見了,肩頭只挂着兩根極細的肩帶。
祁汐拐進的衛生間,看見大理石臺面上放着一堆東西。
都是新的。牙刷沒有拆封,梳子上還帶着标簽。
祁汐眼神晃了下,鬼使神差一般,弓身拉開了洗臉臺下面的抽屜。
暗紅色的吹風機躺在裏面。
就和從前一樣。
這個吹風機是她在這兒住的第一個晚上,陳焱去浔安商廈買的。
她本來想放在樓下的衛生間和他一起用的,誰知道男生看見後嫌棄皺眉,反問:“你見哪個男的吹頭發?”
拿走吹風機時,祁汐小聲嘟哝:“不吹幹頭發會着涼的……”
陳焱不屑輕嗤:“老子身上熱,着不了涼。”
見她偷偷撇嘴,他又挑起一側眉:“不信?那試試。”
說完男生一把抓過她手腕。
祁汐還沒反應過來,手就觸到陳焱強而有力的肌理。
手心裏躍動的,還有少年人極為熾烈的心跳……
祁汐眨眨眼掐斷回憶,拿着東西走進浴室。
簡單洗了個澡吹幹頭發,她緩步從卧室裏走出來。
除了她的腳步聲,整棟房子裏再沒別的動靜。
男人好像不在家。
下到一樓,祁汐立在樓梯前,擡眼打量着偌大的房屋。
牆前裝滿英文書籍的大書架,單人沙發邊的狗窩,陽光滿布的落地窗……
時間似乎在這裏靜止了。
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樣。
——又比以前更為幹淨齊整
軍營裏苛練出來的男人,不再容許家裏出現一點邋遢的痕跡……
原地怔了好一會兒,祁汐走向廚房。
推開門,洗衣機運行的聲響傳來。裏面只有一件衣服——她那件針織外搭。
竈臺上還留有餘溫,她過去掀開小鍋。
白粥騰出的霧氣撲上睫毛。
祁汐心下一動,盛出一碗來。
端着碗回到客廳,她走到沙發邊,像過去他們一起吃飯一樣,坐在茶幾前。
清甜的白粥落進胃裏,游蕩許久的心,仿佛也慢慢落入歸處。
祁汐鼻尖莫名一酸,一下子想到以前不敢和祁昊獨處時,躲在這兒寫作業刷題的情景。
那段在黑暗裏踽踽前行的時光裏,這裏是唯一讓她有安全感的地方……
滿滿一碗白粥吃完,祁汐起身,看見自己的包被扔在單人沙發裏。
包上還散着一件衣服,黑色的長袖襯衫。
是男人的外套。
祁汐摸了下發涼的胳膊,拿起外套直接穿上,又将袖口向上折了好幾折。
洗完碗從廚房裏出來,大門口響起開鎖的聲音。
祁汐猛地剎住腳。
心也一下高高拎起。
在熟悉的場景裏,人容易沉溺回憶,行為都被情緒和習慣牽引,她都沒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其實有點過界。
——醉酒後被帶到人家家裏,不請自來地吃了飯,此刻身上,還穿着他的外套……
心緒複雜又混亂之間,地板響起細碎的噠噠聲。
遛完彎的黑狗一路小跑進來。看見站在房裏的祁汐,它一下子定住,石化一般,仰頭呆呆看着她。
祁汐瞪大眼,盯着黑狗耳朵裏标志性的兩撮白毛怔愣兩秒,嘴唇顫了下:“小乖?”
小乖渾身一抖,徑直向她撲過來。
祁汐的心瞬間被軟刃擊中。
她看着長大的小乖,像小奶狗一樣撲在她腿上,又是叫喚又是哼唧,還發出一些她以前從沒聽過的嘤嘤嗚嗚。
祁汐趕快蹲下來将小乖抱進懷裏,哄小孩子一樣輕聲:“好了,好了,小乖乖……”
小乖在她懷裏又蹭又拱,尾巴甩成螺旋槳,依舊嗚嗚嘤嘤個不停。
是在瘋狂地表達着再見到她的喜悅,又像在埋怨她這些年的消失不見。
祁汐眼睛一熱,一下一下安撫着它的腦袋,很小聲:“對不起……”
視野前方,男人的長腿不緊不慢踱過來,站定。
祁汐撫摸小乖的手頓住。
她有些尴尬地眨了眨濕潤的睫毛,擡起眼皮。
男人單手抄兜立在她身前,落地窗外的逆光沖淡他優越的五官,也在他身上的白襯衫鍍下一層不真實的光感。
恍惚之間,祁汐仿佛又看到那個張揚而恣意的十七歲少年。
心跳如鼓,她慢慢站起身來。
光線下移,顯現二十六歲的陳焱。
——跟以前一樣帥氣。
又更加高大挺拔,英氣勃勃。
無論是棱角分明的喉結,還是下颌上的青灰胡茬,都有種荷爾蒙四溢的男人味。
他直直看着她,黑眸一如既往的幽深,又和之前幾次見面時,都不一樣了。
眼神裏似乎多了些東西——起伏的,直白的,克制的。
她看不明白的……
祁汐睫尖輕動,正猶豫着想開口,手機鈴聲忽而響起來。
她看了男人一眼,接起來:“喂?”
“喂?祁姐嗎,我小杜啊!”房産中介的嗓門很大,“就我說看房子的事情啊,你這會兒有沒有空?”
祁汐怔了下,才想起來這茬:“哦……”
“我這會兒還在外面呢。”她對着話筒道,一面背過身。
男人的視線依舊如有實質般,沉甸甸壓在自己身上。
“這樣麽……那行吧,我大概一刻鐘左右能到。”
“好,稍後見。”祁汐利落挂斷電話。
房裏一時無人開口,再次歸于靜默。
只有小乖伸着舌頭哈哈吐氣的聲音。
它慢吞吞走到陳焱腿邊,仰起腦袋看他,見男人沒反應,又搖着尾巴蹭到祁汐旁邊,立起來扒她裙擺。
祁汐彎腰摸了把小乖的耳朵,開口有點不自然:“燕南巷那邊還有事兒……
“我就先回去了。”
陳焱面無表情地盯了她兩秒,撇開視線。
“嗯。”
“……”
祁汐的心一墜,期待落空的感覺。
——雖然她也說不清自己在期待什麽。
她抿抿唇沒再說話,默默拿起沙發上的包。
“我這幾天隊裏忙。”男人忽然開口,嗓音磁淡,聽不出情緒。
“陳端端也在學校不回來。”
他側過身,将牽引繩撂在電視櫃上。
“你能來喂小乖麽?”
祁汐愣住。
腦袋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然脫口而出:“好啊。”
陳焱偏頭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緣故,祁汐覺得男人的臉色好像明朗了些。
他走到茶幾前,弓身,自然又标準的軍隊蹲姿。
一手在下層摸索了會兒,男人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掌心裏躺着一把銅黃色的鑰匙。
就是八年前,他悄悄放進她書包裏的那把。
離開浔安前,祁汐将這把鑰匙還給了楊奶奶……
心裏的某處地方無聲塌陷。
她眸光微動,緩慢擡手。
拾起鑰匙的瞬間,指尖也觸上男人掌心的溫度。
陳焱颀長的指應激般蜷了下,掌心四攏,似要圍剿女人纖柔的手——
祁汐已經縮回胳膊,手背蹭過男人攏和的手指。
厚繭粗粝的質感,激得她後背沒由來一麻。
心癢癢。
祁汐呼吸一窒,趕緊移開眼。
“狗糧……還在原來的地方嗎?”
男人落下胳膊,往廚房走。
“嗯。”
祁汐将鑰匙收進自己包裏,擡頭看見蹲在沙發邊的小乖。
它像知道她又要走了,正巴巴望着她,一臉被抛棄的可憐兮兮。
祁汐的心一下就軟了。
她看向剛廚房裏出來的男人:“我能不能,帶小乖去我那邊呆會兒啊?”
“下午就帶它回來。”
陳焱沒看她,單手旋開水瓶。
“随你。”
祁汐唇邊彎了彎,朝小乖招手:“走,出去玩了!”
小乖的眼睛刷地亮了,站起來奔向她。
跑到一半它又突然停下來,扭頭看一旁的男人,等待命令似的。
陳焱阖了下眼皮:“過來。”
小乖走向他。
男人拿起電視櫃上的牽引繩,拍拍狗腦袋。
“去吧。”
小乖叼上牽引繩,撒開腿就往它媽跟前跑。
頭都不帶回的。
祁汐笑盈盈地将繩套在狗狗脖子上,牽着它往大門走。
也頭都不帶回的。
門開的聲音響起,很快又咔地合上。
陳焱舌尖頂了下腮側,喝光瓶裏的冰水。
水瓶被男人的力道攥握變形,又被咚地抛進垃圾桶。
陳焱摸出根煙來點着,走到門旁的落地窗後。
窗外,一人一狗即将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女人穿着他寬大的外套,看起來更加嬌小依人。
就像她昨晚縮他懷裏那樣。
小乖屁颠屁颠跟在她旁邊,尾巴高高翹着,搖來甩去。
陳焱忽而想起隊裏的消防犬訓導員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他很不喜歡“舔狗”這個詞。
狗狗天性不會遮掩自己,從來都是直截了當地表達感情。這怎麽就叫“舔”了。
某種程度上來說,狗可比人坦蕩多了。
看着消失在拐角的人影,陳焱突然覺得訓導員說得很有道理。
他不夠坦誠,更算不上坦蕩。
隐秘的情愫經過時間的發酵,越來越難以宣之于口:
想念她。
想抱她。
想把她摁在懷裏動都不動了。
想把她壓住狠狠操一頓。
想把她留在身邊,再也不讓她離開……
男人擡手,重重嘬了口煙。
指間的紅點燃燒灼亮,血滴般猩紅。
正如從再遇那一刻起,逢火燎原的念想。
愛與欲都變得更為強烈,也更加卑劣——
他快要忍不住了。
**
回到燕南巷口,祁汐正好碰上帶着賣家過來的中介。
看房的過程并不順利。
這位淮州來的賣家買房是想投資做民宿的,看完房後,他挑剔良多,一會兒嫌棄房子不夠通透,一會兒又說沒有電梯游客不方便來……
祁汐看出他想壓價的心思,也沒多說什麽,應付了幾句将人打發走了。
在電話裏和中介強調自己不讓價的打算後,她去廚房取出只舊碗,給小乖接礦泉水喝。
小乖年紀大了,上四樓後就累得哼哧哼哧一直吐舌頭。
喝完水,它又跳上沙發貼着祁汐,四腳朝天地撒嬌耍賴。
這點倒還和小時候一樣一樣的。
它怕陳焱,以前男生在家時,小乖從來不敢上沙發。只有她一個人時,它才會這樣肆無忌憚……
祁汐翹起唇邊,伸手抓揉狗狗帶白毛的肚皮。
等到小乖閉上眼睛打瞌睡,她從包裏拿過手機,調出通話記錄。
最近撥出的那通電話在昨晚十一點,通話時間二十秒不到。
點進那串號碼,祁汐目光閃動,久久沒有動作。
正猶豫,屏幕上端驟然彈出一條微信通知:
【CY請求添加您為好友。】
目光鎖定那兩個字母,祁汐的心突突快跳兩下。
她不自覺屏息,劃開微信。
果然是他。
頭像就是賴在她身邊睡覺的這只黑狗。看樣子,應該是好幾年前照的了。
緊抿唇線,祁汐點擊通過。
跨越八年,熟悉的ID終于再回到她的聊天列表,出現在了最頂端:
【我通過了你的好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盯着這行提示文字看了幾秒,祁汐的指尖攥縮。
正不知道如何開場,白色的氣泡率先彈出來。
CY:【小乖下午該驅蟲了】
祁汐眼睫翕動不停,快速打字:
【哦,好。那我帶它去吧。】
【還是在徐醫生的那個寵物醫院嗎?】
CY:【對。一點半】
祁汐下意識看手機屏右上——現在一點整。
她回道:
【那我現在就帶小乖出門。】
陳焱很快回了“ok”的手勢。
CY:【我也出發了】
……?
祁汐愣住,手上已經噼裏啪啦地打出幾個字:
【啊?你也要去嗎?】
摁下發送的瞬間,她立刻就察覺到這話有些不妥,又連忙撤回。
男人已經看見了。
CY:【?】
【我不能去?】
【還是不想我去?】
祁汐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正欲否認,對面又傳來兩條微信。
CY:【不想也晚了】
【我到了】
這麽快?
祁汐眨眨眼,敲過去幾個字:
【你已經到寵物醫院了?】
屏幕上安靜下來,對面遲遲都沒有回複消息。
幾分鐘後,手機很輕地叮出一聲——
CY:【巷尾等你】
盯着這四個字,祁汐的心口古怪又興奮地悸動了下。
她從沙發上嚯地站起來,把牽引繩往睡眼朦胧的小乖身上套。
牽着黑狗下樓,穿過午後狹長的小巷。
不知道為什麽,祁汐忽然就感覺,直到今天,直到現在,她好像才真正回到了浔安,回到了這裏。
正午的日光正熱,白晃晃炙烤巷尾的橋頭。
那裏空無一人。
沒有任何猶豫,祁汐轉身,向馬路的方向走去。
還沒拐過彎,她驀然停住步伐。
路邊的紫藤花開得茂密而盛大,瀑布一般,垂滿整面圍牆。
男人立在花牆之下,姿态散漫,身形高大。
察覺到她的目光,他撩起眼皮,邁步走過來。
——仿佛從她的夢境深處走來。
一如他年少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