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1章

祁铮同志經搶救無效, 壯烈犧牲。

祁汐将這句話在心裏默讀了好幾遍。

但不知道為什麽,大腦好像宕機了,一片空白, 毫無情緒。

周遭的聲音都在消退, 耳邊忽而又響起悠長的嗡鳴。

祁汐擡頭, 怔然看着醫院門口行色匆匆的人群。某個瞬間,她甚至忘記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一位穿粉色護士服的女孩子路過她身前,偏頭看了一眼。

——關切又憐憫的眼神。

祁汐愣了下, 下意識擡手摸臉頰。

手指觸到一片濕冷, 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 潸然淚下。

從包裏拿出濕巾擦拭濕漉漉的眼睛和泛紅的鼻頭,祁汐又重新舉起手機, 将那份16年前的消防通報,仔仔細細又讀了一遍。

爸爸去世時她還不到十歲, 只知道他是救火時犧牲的。沒有人告訴過她具體情況,為了不引媽媽傷心,她也從來沒問過。

所以到底怎麽一回事, 她一直不清楚。

直至今天看到這份通報:

【6月28日傍晚, 陽光大酒店突發,祁铮同志主動請纓, 帶領攻堅組最先抵達火場。

完成一輪搜救後, 現場濃煙滾滾, 火勢更勝。祁铮讓體力不支的隊友先撤,自己前去救援被困火場的群衆。連續作戰近兩個小時後, 現場突發意外, 祁铮受傷失聯。而後被救出送醫後, 祁铮同志經搶救無效,壯烈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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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底黑字,短短幾行,祁汐卻讀得無比晦澀。

——這不僅是報道,更是她父親生命走向終結的最後記錄……

阖住眼長長籲出一口氣,祁汐垂睫,目光凝在其中一行文字上:

【消防隊在施救過程中,在現場疏散千餘人,救助被困人員150餘人。】

救助了150多個人。

這其中,有陳焱。

那,他知道嗎?

疑問形成的瞬間,腦中就跳出答案:

他知道。

記憶一下子被拉回到書吧的那個下午。

銀發少年推門而入,她猝不及防與他撞了滿懷。

從那個時候開始,從最初的最初,他就是知道的。

所以,他才會為她打架出頭。

才會在那個廢棄的籃球場上竭盡全力;

才會在她爸爸的墓碑前,深深鞠下那一躬;

才會知道她的生日,還給她準備了一個那麽難忘的十七歲……

祁汐眨了眨酸澀的眼眸,擡頭看。

正午的陽光最為熾烈耀眼,也将天空洗淨成一望無垠的藍。

很像她在《無盡夏》裏,為他們的故事一筆一筆添加上去的底色——那場始于夏季的意外心動,是她青春中最燦爛的色彩。

可現在,她突然不确定了。

——如果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不是意外呢。

**

傍晚,浔安消防隊。

場上都是釋放的叫噱。結束一天的備戰訓練,隊員們笑鬧着奔向澡堂和食堂。

宿舍裏,陳焱洗完澡,拿過桌上的手機。

劃開微信,好幾條消息。最近一條是章銳發來的:

【焱哥,刀魚和小龍蝦給你送過去了啊,都今兒剛到的,保新鮮!】

陳焱回了個“謝了”,又退回聊天列表,點開置信的頭像。

最後一條消息是他訓練前發的:

【想不想吃刀魚】

快三個小時了,女人一直沒回複。

他又發過去一條“不在家麽”,将手機撂回桌上,拉開桌邊的衣櫃。

等到換好常服,微信上依舊沒有回複。

陳焱皺了下眉,拇指輕劃,撥出個語音。

請求的鈴聲重複不知道多少遍之後,語音叮地自動挂斷了。

屏幕上顯出一條提示:對方手機可能不在身邊

男人濃眉更緊。他調出通訊錄,又撥了個電話過去。

對面響起冷冰冰的機械女聲:“你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陳焱放下手機,一把抄過桌上的鑰匙,轉身往外走。

剛到門口,宿舍門突然從外面被推開。

段淩雲立在門口,一手搭在門把上。

“要回了?”

陳焱“嗯”了聲,眉心依舊擰着。

“有事兒?”

“哦——”段淩雲晃了下手機,“剛夏清和跟我發微信,說祁老師中午和她見面了。”

陳焱一怔:“她們怎麽會見面?”

“不清楚啊。好像是祁老師找她采集資料來着。”

陳焱黑眸略沉。

“她還說什麽了?”

“就說祁老師中午和她見面了。”段淩雲頓了下,又道,“然後,讓我告訴你一聲。”

陳焱半垂下眼皮,沒吭聲。

看他那臉色,段淩雲猶豫着問:“她是不,知道你和祁老師的事兒了?”

“她倆不會……鬧出啥不愉快吧?”

陳焱想了下,很快搖頭:“不會。”

祁汐不是輕率不理智的人。

而夏清和,不管任何時候,都不會允許自己失掉體面和姿态。

陳焱又掃了眼手裏幹幹淨淨的屏幕。

她不是因為夏清和不接他電話的……

“成,我知道了。”

快步走出大樓,男人直奔停車場。

悍馬很快開出基地,沿着他平常回家的方向走。駛過一個路口,陳焱忽而打轉方向盤,掉頭。

向燕南巷的方向開。

小巷狹隘,悍馬開不進去。陳焱靠邊停車,往巷子深處走。

走到最裏頭的單元門前,他擡頭看。

頂樓只有黑暗。

就像以前,他很多次過來時看到的那樣。

就像,她還沒有回來時那樣……

十分鐘後,悍馬快速開進榮華裏。

車還沒開到地方,陳焱遠遠眺向自家的房子——裏面黑黢黢一片。

從車上下來,他看見小乖嗖地竄到院門後,使勁兒地搖着尾巴。

男人隔着門拍了拍黑狗的腦袋,問它:“你媽呢?

小乖搖晃的尾巴垂落一瞬。它朝陳焱身後看,又看院旁停靠的悍馬。

像也在問他相同的問題。

開門進屋,陳焱在玄關處看到了女人的拖鞋。

客廳裏空無一人,一切都和他離家那天一樣,甚至比他走之前還要幹淨整齊。

只有單人沙發扶手上多了件東西——是她之前穿走的那件黑色外套。

視線一偏,男人的目光又頓在茶幾旁。

臺下的插座上插着一個手機充電器,另一頭連接白色的充電寶。

陳焱弓身拔掉充電器,連同将充電寶一起揣進兜,又拿起外衣,邊穿邊往門外走。

再次坐回車裏,他手握上方向盤,遲遲沒有動作。

不知道往哪裏開了。

似乎每一次她不見之後,他都會有這種失向的迷惘感……

一陣門鈴聲打斷陳焱的思路。他側眸,瞥見隔壁的大門開了。

女主人拎過孩子的書包,一邊叱小孩為什麽這麽晚才回家。

盯着小孩身上的校服看了幾秒,男人的眸光倏爾閃了下。

他插好鑰匙,啓動汽車。

**

書吧的玻璃門被拉開,門上的裝飾風鈴叮咚作響。

祁汐擡頭,看到穿校服的女孩子和相熟的店員揮手道拜拜。

她的視線一直追着出門的兩個女生走出視野,才淡淡收回眼。

這麽久,附中的校服居然一點沒變,夏裝還是白色短袖配深藍色運動褲。

她眼眸輕轉,打量學校門口的這間書吧。

這兒的變化倒是很大。和休閑區完全分離,書架上基本都是暢銷書,再也不見教輔的蹤跡。店裏的裝潢和飲品也比以前高了好幾個檔次。

“不好意思——”

祁汐回頭。

戴圍裙的店員笑盈盈對她道:“我們快要打烊啦,您還有什麽需要的麽?”

“沒有了,謝謝。”祁汐端起手邊的杯子,喝掉最後一口早冷卻的咖啡。

在這兒枯坐一下午,不知不覺間,窗外早已華燈初上。

拿過椅背上的挎包,她邊往門口走邊在包裏摸索。

手機還沒拿出來,前面的玻璃門就被一下子推開,風鈴一陣激烈嘩響。

祁汐下意識擡眸。

瞬間愣住。

一身黑衣的男人走進來,長腿闊步,面容深邃。

——就像他八年前推門而入的那次一樣。

祁汐眼神猛地晃了下,仿佛一下就回到第一次遇見他的那天。

鼻尖沒由來一酸,她趕緊垂低眼睫。

陳焱慢慢邁步到她身前,站定。

“怎麽不接電話?”

男人的聲音有點啞,聽不出情緒。

祁汐眼睫動了動,從包裏拿出手機來。

摁了兩下黑漆漆的屏幕,她哽住:“……沒電了。”

擡頭對上男人的眼,不見意料之中愠怒的诘問。

那雙緊繃的黑眸反而一下子松落,舒出口氣的感覺。

祁汐抿抿唇,垂頭繼續翻包。

剛翻了兩下,眼前便伸過一只手。

腕骨上的小黑痣顯眼,手裏拿的正是她的充電器和充電寶。

“謝謝。”祁汐接過來,小聲道謝。

陳焱盯着她垂低的腦頂,默了片刻。

“回去麽?”

祁汐很輕地“嗯”了聲,繼續往門口。

男人擡手給她推開玻璃門,兩人一前一後從書吧出來。

他沒有問她為什麽回來這兒。

她也沒有問他怎麽會找過來。

緘默地走了二十來米,寬大的黑色悍馬出現在路邊。

瞥見男人單手抄進兜裏,祁汐開口:“我想走一走。”

陳焱掏車鑰匙的動作頓住,手指松開。

“好。”

兩人沿着學校大門向東行。就像他們以前,放學後一起回家那樣。

路燈将他們并肩的影子拓在地上,男人高大颀長,她在他身邊顯得愈發纖瘦。

只看影子,似乎一切都沒變。他們還是和從前一樣……

一陣風意襲來,卷帶夜色的涼,吹動女人卷曲的長發。

祁汐一個激靈,肩頭不自覺瑟縮。

陳焱斜睨一眼,脫下黑色的外套,往她肩上披。

祁汐後背僵了下,胳膊肘有些生硬地擋開。

陳焱的手也僵住,狹長的眼皮緩慢撩起來,看她。

不約而同的,兩人都停下了腳步。

祁汐回過身,望向身後那間已經打烊的書吧。

“我第一次見你,就是在那兒。”

她的語氣平淡,仿佛只是提及尋常往事。

就這麽一句,她又不往下繼續說了,仰頭直直看着面前的男人。

像對峙,似等待。

兩廂對視,陳焱阖了下眼皮,移開目光。

“我不是。”

他落下手,将外套草草搭在胳膊上。

“早在那之前,我就見過你。”

祁汐長睫輕顫,不顯意外。

“什麽時候?”

“十歲那年。”陳焱側眸,很深地看了她兩秒。

“殡儀館,追悼會後。”

那場火災之後,他被陳墨從醫院帶回了陳家,又從陳家偷偷跑出來,去了楊奶奶家。

這麽折騰一遭,身上的傷沒好,又發起燒來。

迷迷糊糊之間,他聽見楊奶奶跟老伴聊天,說明天,城西那家殡儀館要給這回犧牲的兩位消防員開追悼會。

老人長籲短嘆,說那倆消防員怕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他們這麽一走,最可憐的還是家裏的老婆孩子啊……

第二天早上,趁楊奶奶和老伴出去買菜,陳焱打車去往城西的殡儀館。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去,就是覺得,一定要去看一看。

等他到了那兒,追悼會已經結束了,人正從館裏往外走。有穿着綠色軍裝的軍人,還有很多素黑衣服的家屬。

他們都在哭。

人群之中,陳焱一眼就看到那個小女孩。

她紮着兩條卷曲曲的辮子,整個人瘦瘦小小的。旁邊,她的媽媽懷裏抱着丈夫的遺照,泣不成聲。

小姑娘眼睛也哭得通紅,卻依舊努力踮起腳,擡手給媽媽擦眼淚……

那一刻,陳焱覺得自己就是個大罪人。

是他害這麽多人哭個不停的。

是他害她,失去了爸爸……

男人閉了下眼,偏頭睨身側。

女人緊繃的小臉,微微泛紅的眼角都和他記憶深處的某部分慢慢重合。

“所以,你那天是知道我在書吧,才會去的。”她在問他,語氣卻是肯定的。

陳焱很慢地眨了下眼:“對。”

“所以後來別人欺負我,你會為我出頭。”

“嗯。”

“那那年我過生日,你怎麽知道,我會在陵園?”

“猜的。”陳焱簡略道,頓了片刻,他又道,“知道你二叔家待你不好,你在這兒也沒什麽親人。”

“……”

祁汐唇瓣翕合,沒發出聲音來。

她不敢再問了。

再問下去,她就要不得不承認,他讓她念念不忘這麽多年的,對她所有的好,根本不是因為偏愛……

輕輕眨掉眼裏的水霧,祁汐轉向男人。

“那你之前,為什麽都不告訴我?”

陳焱黑眸閃了下,沒出聲,喉結沉重滾落。

祁汐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氣:“陳焱。”

“如果——”才開口,女人就好像失去底氣一般,聲音也低下來,“如果當初,不是因為我爸爸……”

她擡手,指向遠處的書吧。

“你還會,走進那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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