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2章

迎面拂來一陣更為強烈的風意, 頭頂的梧桐葉嘩啦作響。

祁汐臉側的發絲也被吹散,她卻毫無知覺,擡起的手依舊指向遠處的書吧, 近乎偏執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如果當初不是因為我爸爸,我們, 還會不會相遇?

我還會不會擁有那個,炙熱不褪色的夏天?

你還會不會……

喜歡我?

……

在女人執拗而用力的目光裏,陳焱的黑眸也一點一點拉深, 比夜色還要濃烈。

他定定睨着她, 長腿輕挪, 向她靠了一步。

唇片動了下, 男人正要開口,遠處不知道哪裏, 突然轟出一聲響。

祁汐一驚, 還沒反應過來, 整個人就被攬入一個堅實的懷抱裏。

後腦被男人的手掌完全護住, 他溫熱的胸膛熨帖她面頰,銅牆鐵壁一般,将她牢牢保護。

——動作之快, 本能一般。

世界全然靜默。

祁汐的耳側只剩下心跳聲, 是他的,又像她的, 一下接一下,快速而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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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 頭後的力量松開, 她緩慢擡起眼。

入目是陳焱鋒毅的下颌線。他沒看她, 一手依然攬抱她的肩背,擡眸四望的目光裏帶着職業性的警覺。

祁汐眨了眨眼,小聲:“剛才……那什麽聲音啊?”

陳焱松開她,沒吭聲,從兜裏摸出手機。

電話還沒撥出去,屏幕就自己亮了起來。

男人接起來,沒說兩句,眉心就擰到一起。

他回了句“明白”,挂斷電話,徑直牽過祁汐的手。

“走。”

跟着男人走回車邊,祁汐心裏已經差不多猜到發生什麽了。

扯過安全帶系好,她偏頭看男人肅然的側臉。

“是哪裏起火了嗎?”

陳焱啓動車子,輕“嗯”了聲。

擡眸瞟了眼內視鏡中她的臉,他又補充道:“沒什麽要緊的,我過去看一眼。”

祁汐垂下眼睛,沒說話。

她不知道剛才那一聲動靜到底代表什麽,但絕不是男人輕描淡寫的“沒什麽要緊的”。

悍馬被路口的紅燈攔截,陳焱瞥向副駕上垂眸不語的女人。

盯着自己剛牽過的,她搭在腿上的那只手看了兩秒,他握方向盤的指節又不自覺緊了下。

“你先回,我完事兒去找你。”

祁汐張張嘴,嗓子眼裏擠出個“好”字,心波翻湧不停。

她忽然就覺得,自己五分鐘前問男人的問題,還有這一下午的糾結,都挺沒意思的。

——此時此刻,她只希望他能夠平安地再回來。

別的什麽都不重要了。

**

陳焱将女人放在燕南巷前的十字路口。

看着黑色悍馬急速駛遠,祁汐從包裏摸出手機,想查查到底發生了什麽。

看了一圈,什麽确切消息都沒有。

她籲出口氣,收起手機過馬路。

剛走到巷口,震動的手機屏上跳出時菁的名字。

祁汐接起來,時菁省略開場白:“你剛聽見了沒?轟的那一聲!”

祁汐怔了下:“你也聽見了?你在哪兒啊?”

“我在影視城啊,正和幾個導演吃飯呢,突然聽見那一聲還以為地震了。我聽人說是旁邊那家頤養院出事了,他們廚房炸了!”

祁汐眉心輕跳,下意識轉身看。

浔安的南邊靠山,居住人口很少。前幾年搭建了個影視基地後,人才越來越多。時菁說的這家頤養院才開了沒兩年,祁汐在網上看過gg,這家針對富貴人群的頤養院占地很大,裏面依山傍水的,相當豪華。

“嚴重嗎?”祁汐問。

“挺嚴重的。拍夜戲的劇組全停工了,江逾白他們組離得最近,聽說都有人受傷了……”時菁頓了下,又道,“我看一直有急救車和消防車過來,你家陳隊長是不也來了?”

祁汐心裏一緊,很輕地“嗯”了下。

又囑咐時菁幾句注意安全,她挂斷電話。

出神般盯着眼前幽靜的小巷,祁汐驀然轉身,拔腿向路口跑去。

**

出租車停在頤養院外一公裏,司機說前方已經戒嚴,不好開過去了。

祁汐謝過他,推門下車。

——立刻嗅到空氣裏焦糊的煙霧味。

她腳步不停,向頤養院快步跑去。

一路上,閃燈嗚鳴的各種車輛從她身邊呼嘯而過。白衣醫生,青色制服的警察,以及全副武裝的火焰藍們全速集結。

附近的人群基本都被驅散了,頤養院的大門拉起一道黃色的警戒線。

祁汐氣喘籲籲地停在線外,仰頭望向出事的建築。

起火的樓目測有六七層高,上方黑煙滾滾,火光沖天。

高聳的雲梯在樓旁騰起,一排消防水車,以及架着高壓水槍的消防戰士們,正在向火場裏噴水。

祁汐正虛眯眼睛盯着沖進樓裏的消防員看,身前的警戒線松解一瞬。

一輛救護車開進大門,停在一旁。

兩三個坐着輪椅的人被推上救護車,應該是頤養院裏的病人。

“給我滾!”一聲突兀的咆哮聲響起。

祁汐回頭,看見最後一輛推向救護車的輪椅上,坐着一個穿頤養院病號服的,頭發灰白的男人。

他沖身後推輪椅的女孩大吼道:“我不要他來救!老子就算死了,也不用他管我,聽見沒有!”

視線落在被喝退的女孩身上,祁汐吃驚瞪大眼睛。

那是……陳端端?!

她怎麽會在這兒?

再看輪椅上那個大吼大叫,形容枯槁的男人,祁汐更驚愕。

他就是——

“滾開!”

陳墨一把推開醫生,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撲向路過的消防員。

看清頭盔下的臉後,他搖頭:“不是,不是他……他為什麽不來救我?!”

“是不你老子被燒死了,你也不管,啊?!”

門口的警察正要過去,有人已經搶先一步。

她直接擡起警戒線進去,蹬蹬走到陳墨面前,把手裏的包摔在他身上。

“你又在發什麽瘋!”

陳墨被包砸了個趔趄,坐倒在輪椅旁。

祁汐盯着氣場強大,抱臂怒視陳墨的人,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這是陳焱的小姑。

以前她在學校門口見過她一次,女人精致的面容和八年前幾乎沒有變化。

“陳焱呢?叫他給老子過來!”陳墨吼道。

他望向冒火光的高樓,凸起的兩只眼球看起來病态又癫狂:“啊!他在那兒!”

“好大的火啊哈哈哈!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你聽見沒有,轟的一下,就都——”

“你給我閉嘴!”陳澄叱道,“要不是你,你兒子現在用得着把腦袋拴褲腰上嗎?”

她揚手,将手機狠狠砸向陳墨的臉。

“要不是你當初逼他,他能不上大學去參軍嗎,啊?!”

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什麽意思,祁汐的腦中就是一震。

不上大學。

參軍。

陳焱他當初……

“我警告你陳墨,給我老實點兒!”陳澄扯過他旁邊的輪椅,咚地往地上一怼。

“你要再在這兒裝瘋賣傻,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推火裏燒了!”

陳墨瞪眼看她片刻,脖子一梗,不吭聲了。

後面的醫護人員連忙過來把他架上了救護車。

陳澄又走到掉眼淚的陳端端身邊,伸手抹了把小姑娘的臉。

她倆說話聲音輕,祁汐只依稀聽見陳端端說了句“可是我哥……”。陳澄又跟她說了兩句什麽,女孩乖乖點點頭,跟着救護車一起走了。

轉身撿起地上的包和手機,陳澄大步向裏走。

祁汐猶豫了下,正想擡起警戒線跟上去,一旁的警察就阻止了她。

“抱歉,我是——”

剛開口,身後就有人揚聲:

“祁老師?”

祁汐回頭,看見一身防火制服,頭盔擋住了男人半張臉。

“段指導?”

段淩雲點頭:“你怎麽在這兒?”

祁汐看了眼警察,擡起警戒線往裏走。這次他沒有阻攔她了。

“我剛和陳焱在一塊兒。”她跟上段淩雲的步伐,“聽見爆炸聲他就過來了。”

“是。”段淩雲說,“你們離得近,他是第一波到的。我這不才從隊裏過來。”

“聽說是廚房爆炸了?”祁汐問。

“是廚房的鍋爐炸了。”

祁汐心裏咯噔了下。

段淩雲朝前方的現場示意,朝繼續道:“那是棟休閑餐廳,地下一層是鍋爐房。鍋爐爆炸後,上面的樓層也被引燃。好在着火時不是飯點,人很少,具體現在情況怎麽樣了,我也不清楚。”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了事發地點。

熱浪襲人。空中滿是煙塵,隐隐還能聞到瓦斯的味道。

祁汐擡頭看,發現不少窗口的玻璃都被震破了。滿目瘡痍的建築籠罩在濃煙裏,火倒是似乎沒剛才那麽大了。

“現在裏面怎麽樣?”段淩雲問消防車旁供水的隊員。

“這邊負責人說事發時他們有幾個員工和病人在裏面,但具體位置不清楚。盧家灣的方隊,和城關崗的陳隊已經帶人進去了。”

祁汐的睫尖一顫,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握了下。

段淩雲又問:“有沒有二次爆炸的可能?”

隊員猶豫了下,答:“鍋爐房應該不會了。一層的廚房方隊還在排查。”

段淩雲皺眉,摸出腰間的機器:“陳焱,陳隊?能聽見麽?”

祁汐屏息,眼都不眨地盯着指導員手裏的對講機。

一陣滋滋啦啦的電流後,男人低沉的聲音傳出來:“能。”

段淩雲立刻道:“你那邊怎麽樣?要支援嗎?”

過了半晌,陳焱才回答:“暫時不用。”

“五樓發現兩個昏迷受傷的,王濱和程宇已經帶人出去了。”男人語調平穩,但不知道是面具還是力竭的緣故,他的氣喘聲特別重。

一呼一吸,都落在祁汐的心上。

“我和子睿繼續搜。”

“好的,你們注意。”

段淩雲剛放下對講機,前面就有人大喊“閃開閃開”。

祁汐循聲望去,看見一名消防員剛從一樓跑出來。

手裏提着一個正在着火的煤氣罐!

他跑到樓前空地将煤氣罐放下,立刻有兩個拎水槍的隊員過來,對着罐一通噴。

“廚房裏還有沒有燃爆物?”段淩雲高聲問。

男人搖搖頭,擡手摘掉面具。

——露出一張滿是汗水和灰塵的黑臉。

“沒了。”他抹了把髒兮兮的腦門,回答,“剛還拎出來仨罐,這最後一個——”

“方隊!”有隊員神色匆匆跑過來,“我們剛從樓上找到一個糕點師。”

“他說六樓吧臺角落有煤氣存放!”

“什麽?!”幾道男聲同時驚呼。

段淩雲猛地吸了口氣:“那怎麽他媽不早——”

轟——

他的質問被一聲爆炸吞沒。

天地俱震。

祁汐下意識捂耳彎腰。怔愣兩秒,驚吓的意識才慢慢回歸。

她放下胳膊,驚慌轉身。

頂層的一個窗口燃起熊熊火光,屋檐下有飛火和碎石墜落。

“喂?喂!陳隊!”段淩雲對着對講機連聲大喊,“陳焱!聽得見嗎陳焱!”

無人應答。

聽筒裏響過一陣雜音,随後啪的一聲,徹底沒了動靜。

**

陳焱是最早到達火場的人之一。

鍋爐炸飛幾十米遠,地下室裏的兩個人瞬間斃命。

現場慘不忍睹。

管轄頤養院的消防中隊深入地下室偵查滅火。陳焱将趕來增援的力量兵分三路:一隊人升雲梯,架水槍在窗口掩護接應;另外一隊從側面出單線一支水槍,輔助進攻。

而他自己帶頭從正門進入,領着四名隊員強攻滅火。

成百上千度的火場裏濃煙彌漫,熱浪滾滾。

消防員們穿戴四十五斤重的滅火服和呼吸器,渾身不斷暴汗,體力消耗極快。

內外夾擊地戰鬥了十分鐘後,現場基本見不到明火了。

陳焱留下三名隊員在低層排查搜索,自己帶着一名隊員繼續往上走。

他們很快在五樓找到兩名窒息昏迷的傷員,趕緊将人送到窗口,用雲梯帶了出去。

上到六樓後,陳焱下意識皺眉。

到處都是易燃物,酒櫃,吧臺,腳下的木地板一步一響,随時都有熔斷的危險。

跟他一起上來的隊員正在檢查吧臺,毫無預兆的,臺後的酒櫃就砸了下來。

小夥子閃避很快,人沒被砸到,一條腿還是狠狠挨了一下。

他跌倒在地,疼得說不出話來,面具後的喘.息粗重。

陳焱過去把人扶起來,下令:“去窗口,從雲梯撤。”

小夥子搖搖頭,忍痛咬牙:“陳隊,我還能走……”

“叫你撤就撤!”陳焱厲聲道,“一會兒出事兒了我他媽是救人還是救你?”

年輕的隊員不再堅持,一瘸一拐地往窗口走了。

陳焱繼續獨自排查。就在他确認這層沒人準備往外撤時,步伐猛地停住。

有動靜。

房間的另一頭傳來若有似無的哭聲,像在叫“媽媽”……

是個孩子。

陳焱心頭一凜,急忙過去:“有人嗎?回答我!”

他一邊喊一邊打開熱成像。

人沒搜到,倒是發現吧臺後隐隐騰起的一縷細煙。

有暗火。

怕是要複燃了。

陳焱權衡了下,決定還是先找孩子。

順着牆找了一圈,他在屋角的天花板處發現了一扇天窗。

撈過靠牆的梯子,他剛順着向上攀了兩步,身下突然哐啷一聲——

被烤過的木地板塌了,漏出一個大窟窿。

陳焱反應極快,縱身敏捷一躍,一手抓住天窗口的欄杆。

“……操!”

欄杆上翹着一根鐵釘,他一握上去,釘子便戳破手套,直紮進他掌心裏。

強忍疼痛,男人單臂猛地用力,引起加起來二百斤的自重和裝備,另手撐住窗沿,利落翻上樓頂。

房頂并不空曠,堆滿了廢舊的桌椅和雜物。

陳焱了望四周,目光鎖定一個灰撲撲的小秋千。

跑過去,他果然在秋千下看到一個小男孩。

孩子在地上縮成小小一團,看起來已經沒有意識了。

陳焱将小男孩托起來,查看他的口鼻:“小朋友?小朋友?”

小男孩眼皮動了動,睜開一條縫:“叔叔……”

他嘴唇使勁動了動,聲音幾不可聞:“我找不到媽媽了……”

陳焱微怔,眼中劇烈一晃。

——記憶瞬間閃回到好多年前,他經歷的第一場火。

酒店燒起來了,比今天的這場火還大。

比他後來撲救的所有火都要大。

媽媽帶着他跑出客房時,瞬間被逃命的人群沖散。

他聽見媽媽在尖叫着喊“阿焱阿焱”,但他怎麽都站不起來。

不斷有人踩過他的胳膊,他的後背,瘋了一樣往外跑。

忍着劇痛,他掙紮着爬向走廊邊巨大的盆栽。抓住沉重的花盆借力,才勉強坐起身來。

人還在不斷往外跑,沒有人顧得上躲在花盆旁邊的小孩。

很快,他看見爸爸拉着一個女人,飛快地略過自己身側。

頭都沒有偏。

陳焱想喊他,想站起來,讓爸爸帶自己一起出去。

可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走廊裏沒有人了。

剩下的,只有嗆人的煙霧和越來越亮的火色。

意識消散之前,陳焱遠遠看着一個橙色的身影,穿越重重火光,向自己走過來。

他很高很高。

跟動畫片裏的英雄一樣高大。

被男人抱起來的時候,陳焱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他伸手抓住男人的制服:“叔叔……”

“我找不到媽媽了。我爸爸……”

他不要我了。

消防員摘掉了自己的呼吸面具。

他臉上全是黑漆漆的煙塵,辨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一頭卷曲的短發。

“孩子,別怕啊。”男人将自己的呼吸器放到他嘴裏。

“叔叔一定救你出去!”

……

樓下響起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響。

像是更多的地板在坍塌。又好像,哪裏燒起來了。

陳焱抱着小男孩起身,一邊摘掉自己的呼吸面具,戴到了孩子臉上。

“別怕。”他說。

“叔叔一定帶你出去。”

——正如先輩當年,予我新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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