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為不眠之夜。
林景珩自己不睡,還去打擾翰林院裏的主筆傅明,他深夜造訪,衣冠端正而不茍言笑,正恭謹跪坐于老師的對面,說出的并非孔孟之道,卻是句句怪力亂神。
諸如:“學生夜觀天象,發覺北辰有隕落之相,深覺不安。”
“夢有所至,心有所感……”
直到對面那胡子花白的老頭身形忍不住晃了晃,林景珩方才意識到,“夜已深,是學生太過叨擾。”
“不妨事。”傅明沖他寬厚擺手,又冷不丁問他,“你可是為了那個江南沈姑娘亂了心志?”
林景珩微微一窒。
老頭則是不在意的笑笑,“拐着彎同老夫說了如此多,若你所言句句屬實,老夫怕你已是栽了。”
夢有所至,心有所感。
旁人不知,但看護了林景珩數十年的傅明又怎麽會不清楚,于他而言,這是多麽暴烈又壓抑着的情感。
林景珩默然不語,再擡頭時,只覺眼裏一片茫然,“學生不知。”
“珩兒。”老師目有憐惜,“你生來如此。生出欲望便要克制,有了貪念則需了斷,不可有己之私欲。這二十年來,你一直做得很好。”
一燈如豆,不知道是哪邊的窗戶沒關緊,有初冬的涼風吹進來,嗚嗚咽咽着将火光撕扯,搖碎了林景珩投下的黑影。
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在微微發着顫。
“沈姑娘,很好。”他慢慢說道,“三公主從未對她提起過任何,學生不忍再欺哄她。”
老頭哈哈笑了兩聲,“虧得陸清顯想出這麽個主意,巴巴地拆了她的船,又讓你去救,牽扯出這麽個風月之事,生生讓你這麽個小聖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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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景珩飛速打斷了他,“老師。”
明明滅滅中,似乎要将他的五官都撕扯扭曲。
傅明慢悠悠的起來伸了個懶腰,又繞着桌子踱步了幾圈,微微笑道:“你早有定奪,何必又來問我,可是怕趙瀾兒有甚說辭?”
林景珩這回則是嘆了口氣,“老師,別再取笑學生了。”
他凝視着投于桌面的光暈,像是從裏窺見了沈嬌,心裏湧上了些許奇異的滿足之感,“沈姑娘與我們都不相同,如此光風霁月。不該卷入這宗宗醜惡漩渦裏去。”
“少扯這些。”傅明已經徹底不耐煩了,“你今夜來找我,便是早下決心。我且問你,你若是選了這個沈嬌,又該如何向趙瀾兒交代?他們趙家确然滿門忠烈,這小丫頭卻是個有心計的,你不娶她,只怕她不會輕易交出傳國玉玺。”
林景珩只是端坐着,齒間微微發冷,“我們欠了趙家,自是不會推脫。”
老師點點頭,卻又另起了個話,“沈嬌那丫頭去陸府作甚,難不成當日她吃水吃進腦子裏了,還真當那陸清顯也是她救命恩人?”
林景珩微微咳了聲,“沈姑娘有恩必報……”
盯了他好一會兒,老頭才回過味來,“小丫頭,為了心上人耍花招?”
他啧啧兩句,“怪道你沉不住氣,還真叫那丫頭亂了神,不過陸府機關緊要,切勿讓她壞了事。”
林景珩劈手取了杯清茶飲下,像是被水嗆到,又咳了兩聲。
他面頰微微發紅,感到一陣無言窘迫,飛快起身告辭,尾句顯得欲蓋彌彰,“太子殿下他聰慧過人,不會讓沈姑娘生疑的,學生告辭。”
翌日一早,沈嬌她先進了趟宮中給太後請安,憑着一張巧嘴又得了不少賞賜,到了午後時分,才晃晃悠悠的往陸府裏去。
她探出了太後的口風:原來是朝裏太後一個親信看上了陸府的宅子,本來想把府裏人都關進大牢裏,也好把房子騰出來——倒恰巧與前世對上了。
只不過呢,在沈嬌的暗示下,姜太後也暫且收了這心思,笑吟吟地打趣了沈嬌幾句,又拉着她用過了午飯,這才将她放出宮。
今日晴光大好,沈嬌漫步出宮,聞見了空氣中醉人的桂花香,感到說不出的心神暢快。
卻聽見東南方忽而有人喊了兩聲,“沈姑娘——沈姑娘——!”
沈嬌眯眼一看,琢磨了一會兒才發覺這是五王爺謝衷。
上一世謝衷常為了趙瀾兒去找沈青的晦氣,只是到沈嬌落得萬夫唾棄的下場,身邊除了襄金茜玉之外,也只剩下這個舊朝的五王爺還能時時想着拉她一把。
她眉眼稍柔,立在原地本想與謝衷說兩句話,卻又聽見這人扯着嗓子喊:“沈姑娘,本王想請你放了趙姑娘,你……”
沈嬌擡腳便走。
她走得飛快,不一會兒就甩開了原地跺腳喊她的小王爺,出了門上了轎子後便立刻催車夫快走。
只留下謝衷在原地不斷喘着氣,眼巴巴地望着沈嬌那轎子離去,悵然嘆道:“沈姑娘怎麽就聽不見呢。”
他乃城中小霸王,被一個女子這樣輕慢,乃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與他并行的池昌平趕上來,“王爺,方才那女子,就是逼得趙大家要去磕頭謝罪的那毒婦?”
兩人都是萬花樓中常客,也都十分傾慕趙瀾兒,池昌平已然聽說了這樁冤屈之事,正是憤憤不平着。
不想他嘴還沒閉上,就被謝衷拿扇子不輕不重的抽了下,劈頭蓋臉罵道:“什麽毒婦?沈姑娘只是性格直爽了些,你且休得胡言亂語!”
池昌平傻了,“王爺,昨日在趙大家面前,你可不是這麽說得啊。”
那時謝衷可是憐惜得不得了,還打着包票說要來找沈姑娘,免了趙大家這磕頭賠罪的苦楚。
不過那時瀾兒做出了如此楚楚可憐惹人愛的模樣,謝衷他心裏縱使是再欣賞沈姑娘,也自然是不能說的。
他是為人風流,可不是為人瘋癫。
謝衷重重哼了一聲,又負手往宮中走去。
池昌平卻還是記挂着趙瀾兒,捂着嘴跟在他後面,“您就這麽放那沈二走了?不管趙大家了?”
“本王瞧着你這憐惜之意倒是不小。”謝衷不耐煩地橫了他一眼,“倒不如多憐惜憐惜你後院裏的姑娘,你個龜孫只管收人,不管養人。到如今鬧出幾條人命了?”
池昌平谄笑了兩聲,“都是些賤婢,哪能和趙大家比啊。”
兩人快要走到主殿,謝衷忽而把扇子一收,嘀嘀咕咕道:“趙大家本就做錯了,賠罪亦是該的。”
只是昨天看着那趙瀾兒淚眼盈盈地望着他,一時熱血上頭,就主動應了此事。
然而回過味來,謝衷卻是從昨晚便隐隐後悔着。
沈姑娘本就對他印象不佳,若是自己不知好歹開口,可不得讓她在背後罵死。
不行不行。
謝衷低咳了聲,煞有介事說道:“本王突感風寒,今晚就不去萬花樓了。”
這缺德事他不能做,得避避。
擺脫了謝衷,沈嬌便悠悠地往陸府去了。
她沒注意到,自己的轎子才進了尾花巷,便有個丫頭匆忙跑去了林府。
依舊是帶了茜玉一人進去,只是這次帶上了點吃的,以及一包療愈風寒的藥材。
進府後将藥材交予下人,沈嬌擡腳進了陸清顯的房中,看見他還只是躺在床上。
不過瞧他臉色,卻是比先前好上了許多,嘴唇隐隐透着一點血色,就這麽恬靜而深沉地睡着,宛如江南夏日,盛開在水塘裏的高潔玉蓮。
沈嬌先是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又伸手探探他的額頭——沒忍住摸了他的臉頰。
觸手溫潤,很好。
不知道為什麽,只是看着這張臉,她的心情就不錯。
大約是因為她自從遇見林景珩後,對其他男人都一概斷絕了念頭,而對陸清顯卻是存了嫁給他的心思,總覺得有些不同之處。
又在床邊看了他一會兒,沈嬌接着起身在房內轉了一圈,發現這間卧房裏其實很少有什麽貴氣的擺設,反而列陳了四五個通頂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擺着許多書籍,甚至有不少絹布裹起來的竹簡,讓沈嬌一看就……頭疼。
林景珩是酷愛讀書的性子,她卻很不愛看書,上輩子為了投其所好,曾逼自己讀過幾日的書,每每皆是痛苦不堪,沒讀兩下便扔在庫房裏。
這陸清顯怎麽也是這個可憎性子。
好在,自己并不需要讨好他。
沈嬌嘀嘀咕咕着,随手翻了幾本書籍,又放回了原處。
她想要借着陸清顯來調查自己母親的事情,也不知從何下手,亂翻了下他房裏的東西只是一時無聊,意識到自己找不到什麽有用之物後,沈嬌幽幽嘆了口氣。
一回頭,她對上了一雙宛如寒冰的眸子裏。
分明是睜着眼睛,然而這人了無生機,黑瞳定定地望着她,唇角屈起一個微微的弧度,若不是還在平和的呼吸着,沈嬌險些要以為這是個冰塑起來的假人。
‘啪’她合上了手中的書本,将它放回了架子上,又若無其事回頭道:“你醒了?”
陸清顯嘴唇動了動,發出些許短短的音節。
他嘴唇略有幹裂,沈嬌猶疑片刻,還是蹭過去給他倒了一杯茶水,來到床邊遞給他。
這人的眸子随着沈嬌的手掌移動,無意識舔了下唇角,卻只是平靜的睡着。
沈嬌狐疑地問他:“起不來?也擡不起胳膊?”
陸清顯溫馴的點點頭。
他病了這麽四五日,也不曾吃過什麽東西,大約是真的沒力氣。
沈嬌只得坐在床邊,受累喂了他一杯水。
喝完後他還不滿足,眼睛直視望着空掉的杯子,沈嬌只得一連再喂了兩杯,見他終于不渴了,才随手将茶杯擱在一旁。
随後陷入了沉默。
她在等陸清顯開口問她是誰。
只是等了許久,陸清顯只是平靜地看着她,偶爾眨一眨眼睛,目光緊緊黏在了她的身上。
沈嬌被他看得略有不自在,忍不住先清了清嗓子,“咳——”
“咳——”
她詭異地看着陸清顯,又遲疑地開口,“陸清顯?”
“陸清顯。”
陸清顯在學她說話。
這下沈嬌是真的有些發毛了,連忙後退了兩步,隔開了些距離說道,“你學我幹嘛?”
“學我……幹嘛?”
連語氣都是一樣的。
他只是單純地看着沈嬌,因為對方突然後退,視線被垂下的帷幔擋住了不少,還費力地撐了下胳膊,試圖坐起來看着她。
……完了,傻了。
等等,沒完!
甚至因為這個發現,沈嬌小小地雀躍了一下。
她上輩子并不怎麽關心這個陸府的病秧子,但似乎确實有聽說過,這個小公子受了許多折磨,在臨終之際,頗有些神志不清。
雖說這樣有些對不住他,可如此一來,自己的小算盤豈不是要打得更容易了?
沈嬌又三兩步走了回頭,指着自己的臉,眼睛發亮的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是誰”
陸清顯垂下了眼睛。
他長相十分端正而清冷,然而現在沈嬌再看,總忍不住覺着他有些傻裏傻氣。
她清了清嗓子說道:“我是你未過門的夫人。”
原本她就不是內斂的姑娘,然而說完這句後還是忍不住有些害羞,悄悄觀察着陸清顯的表情。
陸清顯……沒有反應。
等了許久,沈嬌忍不住要推推他,結果卻發現,這個男人又睡着了。
支着下巴又看了許久,沈嬌才嘆了口氣,磨磨蹭蹭将東西收拾好,慢慢走了出去。
她的聲音清麗柔和,卻帶有一股飒然之氣,出去後嘀嘀咕咕地和侍女說了許久話,随着距離越發遙遠,聲音也逐漸消逝在了風裏,直到再無從探尋。
陸清顯輕輕地睜開了眼睛。
沈嬌不會伺候人,喂給的兩杯水,有大半都倒在了枕頭上。
他平靜地将濕透的枕頭抽出來,又緩緩坐了起來,嘴角挑起個意味不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