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車粼粼,馬潇潇。
比起她們江南地帶以富庶揚名天下的盛州,這都城的繁華自有另外一番景象,道路寬闊,樓高宅深,就連路邊行人都多了分天子腳下的悠閑。
以至于大白天的不去幹活,全都聚在她家門口湊熱鬧!
原先的沈府已經連夜換了門頭,破舊‘沈宅’二字換成了燙金黑底頗為氣派的沉香木牌匾,光是瞧着便氣度非凡,
“——仗勢欺人呵!”
“有了太後的寵愛,簡直目無王法。”
“誰說不是呢,光看這牌匾,這沉香木的……連皇帝陛下都沒有此等奢貴罷?”
沈嬌氣沖沖地下了轎子,轎夫們為她驅散了前方圍着的人群,總算招致一片不滿的鄙夷聲,而随着人群散開,沈嬌也算是看清楚了前面的動靜。
趙瀾兒。
她還是戴了帷帽遮掩住容貌,在十月寒冷的天氣裏,只穿着單薄的素削的青綠錯紗襦裙,被兩個仆人攙扶着。雖說身形盈盈不堪風吹,說出的話卻是铿锵有力、不卑不亢,“沈公子,如今瀾兒登門向您磕頭謝罪。望您海涵,往後不要再去找林大人麻煩了,林大人他夙夜憂慮,禁不起您這樣苦苦相逼。”
說着就要下跪,這是身旁那丫鬟攙住了她,聽聲音像是有了哭腔,“姑娘,你前日被他撞了馬車一病到今,這麽冷的天又來磕頭賠罪,如何受得起呢?”
主仆看着都是弱不禁風模樣,偏生口齒清晰,分明是面對面與沈青說話,卻也足以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了個清楚。
此刻,圍在她們沈府門前的大多不是什麽平民百姓,這裏約莫有小半人是趙瀾兒的仰慕者,另有一些則是都城裏各家高門貴族裏,被打發出來探聽的小厮。
趙瀾兒輕輕巧巧一句話,這些或是看戲或是找茬的人便已經坐不住了,小聲議論都是好的,更有甚者直接指着門前的沈青開罵出聲,“無恥歹徒!”
“必是見了趙大家此等美貌,動了賊心。”
“連林大人都不肯放過,可恨可憐林大人他一心為民,卻鬥不過此等惡徒。”
Advertisement
沈嬌身旁不遠處,一個身着錦衣綢緞的少年更是高呼:“沈青,你欺淩弱小,罄竹難書、簡直無恥!速速滾回盛州去。別以為有了太後為你撐腰,便能無法無——哎喲喲喲,”
他被沈嬌直直地踹了一腳,人也重重跌倒在地,尚未反應過來,便被一孔武有力的轎夫給提溜在沈嬌身後,哎喲哎喲地叫喚着,拖向了前方。
沈青面色難看,正思量着如何回應,猝然見到沈嬌怒氣沖沖地過來,眉眼皆是一亮,又湧上些許擔憂。
周圍人見着了沈嬌,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議論指點,不過這些嘈雜的不和諧音在沈嬌她冷面轉身直對衆人時,卻又詭異地戛然而止。
她今天穿了一襲深紅色的石榴裙,因着要入宮見太後,輕點了妝容,頭上插着一支太後送給她的點翠鑲紅寶石仿天極鳥的步搖,就這麽冷眉冷眼地望着衆人。
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哪怕是被她冷然掃了一眼,都要忍不住立時屏住呼吸,妄圖令她的目光少許停留,仿佛這是莫大的榮幸。
直到趙瀾兒出塵纖弱的聲音将他們拉回來——
“沈姑娘,你這是做什麽,我知道你性子一貫直率。然而拿無辜的人來折磨供你撒氣,是否太不妥當了?”
她說的正是方才那個身着錦衣、高聲斥罵沈青的人。
不過說來奇怪,與他華麗衣裳相對的,則是此人發黃的面色、粗糙的手掌,以及遮掩不住的慌亂神色。
“這人穿得可是蜀州去年産出的天蠶絲?”謝衷趴在馬車窗戶上眯眼看,“本王記得這絲綢金貴,在都城裏只有本王并着那洛府裏才有啊。”
當時他得了這緞子,剛好趙瀾兒無意間提起,他自然是樂得全數奉與美人。
此男子并非是洛家的人,那他卻又為何穿上了這樣尊貴的衣服?
謝衷心裏疑惑不已,總覺得事有蹊跷。
雖說他打定主意不扯進這樁事裏,然而聽說趙瀾兒要來沈府後,還是耐不住性子想來悄悄地瞧上一眼。
卻沒料到趙瀾兒會在人家門口,還惹出了這麽大動靜。
謝衷憂心忡忡:“這幫無知草民,只知道責怪沈姑娘,本王看,就該把他們都抓進牢裏去,省得整日竟瞎說造謠。”
打發了人去逮林景珩過來,謝衷不悅的展開扇子給自己扇扇風,又嫌冷,‘啧’了聲就要下車,“不成,沈姑娘她人單勢弱,分明沒做錯,可別給這群刁民欺負了。”
恰好,沈嬌又在衆目睽睽之下又踹了這人一腳,嬌蠻道:“把你剛剛的話重複一遍。”
那男子自然是不太敢的,唯唯諾諾了幾句說不出來,而趙瀾兒身旁的婢女則高聲問她,“沈姑娘,我家小姐不欲牽連到無辜之人,您有什麽火氣,沖着我們來便是了。”
這一幕可是鐵板釘釘的仗勢欺人了。
觀者們均是不大樂意:“……這也太張狂了。”
“兄臺,你莫怕!”
“沈姑娘,天子腳下,都城重地,你怎可當街打人呢?”
他們愈說愈烈,甚至不動聲色的向前了幾步,幾乎要淹沒沈嬌,又紛紛讓沈青一柄寒劍吓了回去。
“阿姐。”沈青低聲說道,“你先回家去。”
這裏,他來應對。
沈嬌則是推了推他:“你才是要先回去,你對上這麽個胡攪蠻纏裝可憐的賤人,根本是有苦都說不出呢。”
底下錦衣男子趁着慌亂想跑,卻又被沈府的仆人牢牢按在了地上,不禁哀哀叫喚起來。
他這麽一叫便是群情激奮,沈嬌卻只是冷笑,“你方才起得頭要阿青回盛州,還膽敢冒犯當今太後的這番話,是誰教你說的?”
“……沒、沒人教我。”男子急得滲出了冷汗,“你快放了我!”
好一副無法無天的模樣。
此刻,趙瀾兒則對着她直直下跪,然而脊背挺立,分明是卑賤的姿态,偏偏說得是大義凜然:“沈姑娘,要打要罵只沖着我來,切勿牽連旁人。”
她這樣為了不相幹的人委屈自己,恰巧與沈嬌那驕橫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便是一開始來湊熱鬧的閑人都不免氣氛起來,七嘴八舌地讨伐着沈嬌。
沈青厲聲問道:“此人方才口出謊言,膽敢議論侮辱當今太後,趙大家難道你是要為他抗罪嗎?”
語畢又沉沉望向在場衆人,一字一頓說道:“還有你們,難道也敢對皇族不敬?”
此言一出,雖然坐實了他仗着太後寵愛的言辭,卻是立時令在場衆人都緊緊閉了嘴。
這群人根本不能講理,沈青可以容忍他們對自己的污蔑,然而方才看着他們如此肆意讨伐沈嬌,只恨不得抽.出劍來全部砍了。
都城不好,不如在盛州時和阿姐來的自在。
沈嬌只是安慰地拍拍沈青的手掌,沒有聽話回去。
而身旁的襄金趁着觀者緘默的時刻,果斷出聲喝問,“你這手粗糙不已,只有常年幹粗活才有這樣的老繭,又怎麽買得起這一身不合你身的绫羅綢緞。而你方才提到咱們青哥罄竹難書,我倒要問你,你知道這幾個字的含義麽?你且說來!”
她伶牙俐齒,聲音高昂而說得不疾不徐,一段話下來,衆人的眼神變轉移到了地上那個被制着的男子,不禁順着襄金的話細細考察——
果真是疑窦叢生。
趙瀾兒向前膝行兩步,聞言已有了哭腔,“都怪妾身,一切皆是妾身的錯,請沈姑娘不要這樣為難旁人。罄竹難書意指一個人做惡……”
話沒說完,人已經被快步走來的茜玉利落地甩了一巴掌。
那是重重的一聲脆響,打得她整個人都偏了一下,同時是茜玉不屑的質問,“我們姑娘在問賊人,哪有你一個娼妓說話的份兒?”
這一巴掌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襄金那邊卻不給此事發酵的餘地,只是惡狠狠地抽了那人一鞭子,“說——!”
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只得順着說來,“罄、竹難書說的是一個人作惡、作惡……居然,偷偷砍了別人家的竹子,……送無門……”
“噗嗤——”
“咳咳咳,此等解釋倒也說得通。”
圍着大多是趙瀾兒的恩客,也全都識得字,聽了這瞎編的說法均是忍不住一樂。
也暗暗考量着襄金方才的話。
茜玉适時指着他冷哼,“好啊你,我瞧你這大字不識卻要裝貴公子,特來我家門前,只怕是有人提前教了你,讓你帶頭這麽喊,給我們哥兒潑髒水!也帶動這群不明真相的閑人來一同讨伐我們。”
倒也确然是這麽一回事。
衆人紛紛不言語,然方才辱罵沈青的那股情緒卻也蕩然無存了。
“是啊。”趙瀾兒捂着嘴靜靜說道,“此人在你家門前叫喊,又被你家的人拷問,如今全然是你們沈府的人自圓自說,此等手段,妾身……嘆服!”
是啊。
那群人不禁再次議論開了,拍着腦袋,都覺得自己中了計!
退一萬步來講,哪怕此人确實是前來給沈府潑髒水,他們姐弟兩得罪了那麽多人,這又和趙大家有何關聯,他們此次前來是為了趙大家讨公道,何必為了這樁無頭案子分心呢!
沈嬌磨了磨牙。
事到如今,為了沈青的名聲,她只有再拷打這個人,讓他吐出真相。
然而她卻不禁有些焦灼:這幫烏龜王八羔子,哪怕知道了真相,屆時被趙瀾兒三言兩語輕輕一帶,還不是要裝聾作啞……
就如同現在,已經有人在竊竊私語,“怕不是自己演得。”
“就是,不想他們姐弟兩心機如此之深沉。”
“如此美麗的樣貌,沒想到卻是個毒婦啊。”
那人立刻就挨了一腳,随着一聲中氣十足的:“我呸——!”
謝衷他再忍不住了,沒等身後林景珩匆忙而來,他便快步去往沈府門口,拿扇骨挑起地上那男人的衣裳,連聲說道:“都給本王瞧清楚了,這人穿得可是天蠶絲制成的衣裳,你們這群鄉下人不懂,本王可懂!這天蠶絲只有城東洛家去年得了一匹,本王得了兩匹——全贈給了趙大家。”
他怒氣沖沖擋在了沈嬌身前,指着觀者們罵道:“你們真是豬油蒙了心,腦子讓驢踢了,沈姑娘手裏可沒有天蠶絲緞子,這龜孫要麽是受了洛家的指使,要麽……咳!”
他不好意思說出趙瀾兒大名,而門前一直冷眼旁觀着的吳娘子卻冷冷補道:“要麽,是受了趙瀾兒的指示,挑起諸位對我們沈家這對可憐的孤兒憎惡,還意圖辱罵皇族,讓大夥兒群情激奮之下,背上不敬皇族的罪名。”
趙瀾兒萬萬沒想到,謝衷居然會沖出來。
她是拿出了自己這邊貴重的華服,找了不相幹的人,讓他裝成說話有威嚴的貴族公子,如此一來也好一呼百應。
衆人不會在乎粗布白身的想法,卻會将貴族一句戲言奉為金科玉律。
如今這個大娘又直指要害,趙瀾兒心理明白。
只要是燒不到自己身上,這群在場的人便可憑着喜好支持她,若是領悟過來他們居然被趙瀾兒她當槍使了,只怕是……
要遭。
茜玉當即吩咐人,“快去,将洛家的人找來,我們當場對峙。”
若是不借着此事一口咬死那賤人,她們沈家的人只怕是還要吃虧。
“不……”趙瀾兒無助地扯了扯謝衷的衣角,“妾身想起來了,上個月妾身确實是丢了匹緞子,王爺,一切都是妾的不好,萬不可再去牽連了洛家的人。”
她面色慘敗,淚盈于睫,就這麽仰着頭望向他,直把謝衷看得渾身不自在。
謝衷又不笨,哪怕是和趙瀾兒再有交情,此刻心裏也跟明鏡似的,方才确然是聽了有人辱罵沈姑娘而怒從心頭起,可如今嘛。
趙大家這樣,亦是……可憐。
焦頭爛額時,他倏地一激靈,連忙掙開了趙瀾兒往外快步走去,額間居然有了滴滴冷汗,嘿嘿了兩聲拍拍匆忙趕來的林景珩的肩膀,“林帝師!你可算是來了,這個……此事全然交予你了,一定要給沈姑娘和趙姑娘一個好的交代啊,啊——本王家裏有事,先行告退。”
沒走兩步,他又返身回來,拿扇子指指點點恐吓道:“本王雖是走了,卻也不是不管。若是再有人不分青紅皂白的污蔑沈姑娘,本王定要他好看!”
語畢,揚長而去。
林景珩是被官中被人請了過來,驟然見着沈嬌她被衆人團團圍住,眼底似乎還有些許發紅時,後腦處似乎被人打了記悶棍。
疼得要僵立在原地。
直到被謝衷這麽一拍,他才算是輕輕舒了一口氣,壓抑下了心底密密麻麻的疼,緩步向她走去。
沈嬌受委屈了。
她怎麽可以受委屈。
沈嬌也在看他。
卻不是以求助、委屈的眼神。
此刻,她的臉上甚至帶了些許嘲諷,漫不經心地側頭和茜玉小聲說着,“看吧,來給趙瀾兒撐腰了。”
她倒要看看,如今林景珩只不過是個六品小官,要如何敢同她叫板。
只是一直隐在胸中的怒火快要抑制不住,沈嬌甚至冷冷地想着:
今天,她要殺了這對賤人。
她是沈嬌,她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