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今日天氣冷的厲害,林大人他身着官服,大約是剛下了朝才到她家門口,恰巧碰見沈嬌開了門,亦是一怔。
他瞧見沈嬌換了白毛滾邊的比甲,一張巴掌臉就隐在了絨絨的毛子裏,襯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更加清潤。
沈嬌的心情很是不錯,眉眼彎彎的正和丫鬟笑鬧着預備出門。
林景珩看一眼不遠處沈嬌那華貴的馬車,自然而然問她,“去哪兒?”
他看見,沈嬌原本靈氣四溢的眼神即刻間冷了下去,在原地略帶厭煩的踟躇片刻,便把頭顱一昂不去看他,自顧自帶着丫鬟走向車裏。
林景珩微微嘆了口氣。
“沈姑娘!”趙玔熱切地喊她,“昨夜裏有個盛州來的學生,送了我們大人一點見面禮。”
他臉皮厚,也不顧沈嬌那邊冷淡的神色,只是三兩步湊上去,将懷中的食盒獻寶似的打開來給她看,“沈姑娘你看,是盛州那邊的妹妹果。”
妹妹果是盛州地界那邊的特産,這果子清香甜美,每年只有一兩月的結果期,也不知怎的這樹在別處就活不了,只能種在盛州。
沈嬌加起來總有七八年沒吃到幼年喜愛的食物了,随着食盒一開,目光便舍不得移走,連嘴裏都霎那間充盈着妹妹果的香甜味。
趙玔連忙把食盒遞給旁邊的襄金,笑眯眯說道,“小的騙了你,其實這果子是我們大人親自托人去盛州帶來的,他為此……”
“趙玔。”林景珩溫和地制止了他,“不必多言。”
沈嬌只是低着頭,她也沒看林景珩,鼻子裏能聞見妹妹果的清香,心裏卻忍不住湧起些許酸澀。
她想起上輩子趙玔死得慘狀,那可真是死不瞑目。趙瀾兒說他有異心,林景珩便把要把他打發走,他跑來沈嬌這邊哭了半天,臨走時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
死前還把存着的一點體己都給了襄金,跟了這狼心狗肺的林景珩,半點好處都撈不着,死後阖府上下,都說他是因為不肯替沈嬌傳話給林景珩,以至被沈嬌活活逼死。
“沈姑娘?”趙玔讨好的向她笑笑,“瞧我們大人對你一片心意,您就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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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嬌示意襄金把東西拿走,她矜持地點點頭,終于肯轉身直視着林景珩,轉瞬間便換了甜甜蜜蜜的嘴臉問他,“林大人待我這麽好,我卻還想問你要一件東西,可不可以呀?”
她是這麽淺薄又天真,膚淺的惡毒浮現在她的臉上,卻宛如晨間嬌豔鮮花上的一層薄薄白霜。
看着冷厲,實則脆弱無比。
林景珩只是沖她欠身,“沈姑娘,此地多有不便。”
這還是人來人往的門前,不是可以說話的地方。
沈嬌吩咐讓馬車多等一會兒,便步伐輕快的回了府,她沒理會身後跟着的林景珩,将他帶到前廳的偏房後,就讓旁人全都退下。
笑意在此刻徹底冰結,沈嬌草草讓林景珩坐在下首,自己則是離得遠了些,思考着該如何開口。
她想把趙玔要過來,這個小機靈對她和她身邊人都很好,上輩子如果不是自身難保了,她也是想從趙瀾兒手裏救下這人的。
林景珩只是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事實上,他自從和沈嬌單獨相處之後,整個人就恍惚了下來,雖說平日裏他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然而此刻的沉默卻顯得不大合時宜。
二人默然相對,沈嬌煩悶地揉揉眉心,“林大人——”
“沈姑娘。”
一聲不耐,一聲溫潤,卻恰巧重疊在了一起。
以往不是沒有過這樣默契的時刻,沈嬌當年愛極了他那悶悶的性子,經常瞪着烏溜溜的眼睛偷看他,被逮到後也不害羞,笑嘻嘻地喊他一聲:“林大人。”
對方則會無奈的與她重合,“沈姑娘。”
想起來,這樣的場景似乎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他們俱是一怔,林景珩緩緩擡手揉了下太陽穴,有那麽短短一瞬間,他露出個難言的表情,像是在經歷極大的痛苦,卻又不動聲色地壓了下去。
“沈姑娘。”林景珩含笑問她,“你方才,想問我要什麽東西?”
如果沈嬌想要的東西,他都能給她的話,那麽方才那一閃而過的畫面,大約就永遠不會再出現。
——那個畫面。
沈嬌與他相對而坐,長久的沉默以後,他無奈地開口,要求沈嬌住到屬于妾室的偏院裏去。
沈嬌則是毫不在意的飲下一杯茶,笑着跟他說,“可是我懷孕了。”
不等他有所反應,極兇極惡的悶棍便打在他的身上。
她輕快的、惡毒的說:“不過沒關系,不礙事。我方才喝得是一碗打胎藥,可以搬去那又冷又破的偏院了。林大人,這樣你就不用為難了。”
不會出現的。
林景珩靜靜地想,無非是由愛生怖,他只是最近太過疲累,産生了這些可笑的幻覺而已。
沈嬌摸了下鼻尖,聽着林景珩溫和的語調,猝不及防地咬了下嘴唇。
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林景珩,一門心思的恨他,卻又不能殺他。想着能避則避吧,又總是不甘心。
索性不想了,想到他的時候就咒他一聲,如此便夠了。
她還要當太後呢,哪兒來多餘的心思來分給這個賤人。
沈嬌擡頭直視着林景珩,面無表情說道,“我瞧着趙玔為人機靈,恰巧我缺個熟悉都城的小厮,你把他給我。”
說完又快速添了一句,“把他給我,我就不去找趙瀾兒的麻煩。”
帶着點微微得意,沈嬌重複了一遍,“你登門而來就是為此吧,只要把趙玔給我,我可以放了趙瀾兒。”
她其實已經把這個面子賣給了謝衷,然而此刻林景珩卻是不知道。
幸好幸好,她也忒聰明了,一件差事卻能分作兩個人情賣了,可真是了不得!
林景珩沒有說話,他的眉頭深深皺起,連抓住桌角的指尖都因為用力收緊而泛白。
沈嬌不屑地撇嘴。
原來,被戳着軟肋的林景珩,臉色也會這樣難看啊。
林景珩閉眼微微搖頭,“沈姑娘,我并非為趙瀾兒而來。”
再睜眼時,又變回了那個克制有禮的林景珩,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失态全然不存在,客客氣氣問她,“請問沈姑娘為何想要趙玔?他雖機靈,做事卻不夠細致,恐怕不能妥帖照顧你。”
沈嬌坐着的椅子略高了些,腳尖繃起來也碰不到地面。
她随意地晃了晃腿,既然決心要救出趙玔,便不得不拿出認真的态度說道:“我是替襄金要的,這丫頭喜歡他又不敢說。林大人,就算不為了趙瀾兒,也請您高擡貴手成全成全吧,嗯?”
她這番話說得不大合禮數,鮮少有人操心奴仆的婚事,況且她這麽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卻如此坦然的說着下人的私情,未免……
林景珩輕咳了兩聲,卻是控制不住揚起的嘴角。
未免有些可愛。她本就是這樣不受禮法拘束的人,又有何不可呢。
他慢慢應了聲,“好。”
嗯?
他應承得痛快,沈嬌反而起了點狐疑,眯着眼打量他,瞧見他這暗自愉快偏克制着自己的表情。
就像是每次被沈嬌直白示愛後,那寵溺而暗含三分嚴肅的模樣。
……沈嬌驟然睜大了眼睛。
她記起來了,都城這邊的風俗大抵是主人家結親,也會順帶給自己身邊的小厮和丫鬟們結下婚事,雖說也不勉強,卻極少有例外的。
林景珩不會以為自己在暗示,她是想嫁給他,所以先試探着讓襄金和趙玔在一起吧?!
沈嬌郁悶地轉過頭,她能察覺出林景珩忽而變得快活了起來,忍不住出聲諷刺道,“你是知道那趙瀾兒已經被謝衷帶走了吧,她不過跪了一夜,你就巴巴的托人去拿妹妹果來求我……”
一聲可稱嚴厲的“沈嬌”,打斷了她突如其來的譏諷。
林景珩平日裏溫和可親,然而一旦坐鎮官中裁決案子,便會化為一個斷情絕義的工具,只認法理,不認私情,只消喊出犯人的名字,便能讓那人瑟瑟發抖懼怕不已。
方才他語氣大約就是在喊犯人,就連沈嬌都忍不住一哆嗦,自動切斷了剩下的那些話。
心裏還沒湧上委屈,眼淚就在眼眶中打着轉,她為此惱怒不已,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林景珩緊抿着嘴唇,下意識要起身靠她近一些安慰,察覺到她那兇惡的眼神,又有些無奈地坐在原本位置上。
“我與趙瀾兒,沒有半分私情。”他慢慢說道,“你以後不可胡言亂語,知道嗎?”
沈嬌則是極輕的‘哈’了一聲。
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反而産生了些許鄙夷。
如此面不改色的說着謊話,連真正心愛的人都不敢承認,這對奸夫淫夫也真是如出一轍的虛僞、無恥。
沈嬌明顯是不信,林景珩一時間對她倒也沒有別的辦法,他定了定神,剛想說出來意,沈嬌便跳下了椅子,高聲道:“送客!”
小壞蛋,一把想要的拿到手,便不再肯聽他說話了。
她溜得飛快,倒是把客人留在了房裏,直到吳娘子客氣地來請林景珩回去,這位寡言少語的林大人才慢慢起身,自昏暗的陰影裏走出。
豔陽高照,驅散了他身上的寒意。
将一頭霧水且不大情願的趙玔強行留下,林景珩回到了宅邸裏,一進書房便推開了窗戶,默默看着屋後正在被修剪着的桃枝。
那花匠是個和善的壯年仆人,正拿着修剪花枝的工具,專心致志的修剪着殘枝。
‘喀嚓’‘喀嚓’
看着這樣的景象,林景珩似乎能讓煩亂的心緒暫且安寧下來。
無意識地,他用指節敲了敲窗邊,這聲響似乎是驚了那花匠,兩人短短對望一眼,林景珩便面無表情的關了窗戶。
沈二去了陸府。
花匠收拾起了工具,不敢再打擾林大人,徑自出府上街去了。
尾花巷距沈府不近,馬車行得亦是不快,沈嬌在車裏打了個小盹,沿途見着了個新開的飯館覺出肚子餓,還進去用了午膳。
而後打包帶走了幾樣食物,想着那病秧子今天大概能下地,準備用食物收買收買他。
今天雖說見了林景珩有些晦氣,但一想到趙玔那小子,今後不必再被趙瀾兒不動聲色的磋磨,她心底便有些高興,幾乎是哼着小曲兒進了陸府。
茜玉吃力的拿着食盒,跟在她身後微微抱怨道,“姑娘,你想報恩,以後每日差遣別人送些吃的用的,也做到咱們一份心了,何必親自跑來呢。”
她自小跟着沈嬌,對沈嬌的心思幾乎是了若指掌。可這件事卻着實是讓她想不通。
沈嬌對陸清顯并沒有半分心思——她前些時間對林大人,那才是個正經有心思的模樣。
沈嬌幫着茜玉分擔了些重量,笑眯眯道,“自然是我看上了陸清顯啊。”
茜玉重重嘆了口氣,沒精打采道:“您不說就算了,只是沒想到我們姑娘居然也有能藏起來的小算盤咯。”
沈嬌要想一會兒才能覺出,“你這丫頭,是在罵我蠢?”
茜玉嘻嘻一笑。
她家姑娘吧……倒也不算蠢,只是和聰明二字沾不上邊,小時候學算賬,連二位數的賬目都算不明白,若是沒有沈青護着,早不知道被那幫壞親戚算計過多少回了。
打鬧間,她們來到了陸府的後院,略過那些問好的仆人,沈嬌徑自打開了陸清顯的房門。
随後東找找,西看看。
奇了怪了。
“陸清顯他人呢?”沈嬌高聲問道,“小病秧子昨天還下不來床,今天怎麽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