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個想法在胸中一轉而過,原本只是負氣的一個小小念頭,卻忍不住如同滾雪球般愈發壯大,往日種種不堪閃現在眼前,讓她心中烈火燎原,腦海裏紛繁嘈雜的情緒最終融合成了一句話:殺了他們。

現如今的她尊貴無比,為何不能殺了他們。

因為……林景珩是新朝的功臣。

沈青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眼神柔和問她,“阿姐?”

為了在朝代更疊中保全身邊人,她卻不能殺林景珩。

以往父親說的人生常不如意,一定要學會取舍、忍耐,大抵就是這樣的滋味了。

沈嬌閉了閉眼睛,強壓下忽而閃過的憎惡之情,向後一步偏了身子靠在沈青的身側。

她微微噘嘴,安慰滿臉擔憂的沈青,“我沒事。”

此刻的林景珩已經上前,恭敬地沖她欠身:“沈姑娘。”

他站在趙瀾兒身旁,卻一眼都沒有看向他那跪在地上的心上人,只是仰頭望向臺階上的沈嬌,仿佛真的滿心滿眼都只有這個人。

沈嬌沖他微微一笑,“林大人,來得可巧啊。”

偏要在她揭露出趙瀾兒做壞事的時候過來了,再信了是什麽趕巧,她簡直都要罵自己蠢了。

林景珩一來,這兒的嘈雜聲便自行地衰減了下去,他為官三年,卻已是聲名顯赫,雖然官職卑微,然而年紀輕輕任了小皇帝的帝師,近幾年又憑一己之力變革了考察制,樹敵多、威望也多。

趙瀾兒也柔聲叫了聲,“林大人,您終于來了。”

林景珩像是沒聽見。

他只是專注地看着沈嬌,看着她眼尾的紅痕,看着她厭惡的眼神,看着她高高揚起的下巴,看着她脖頸處那隐約透出的青色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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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燙着似的,林景珩垂下眼睛,輕輕吐出一口氣,“沈姑娘,你不該如此興師動衆。”

沈嬌驟然捏緊了自己的拳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居然連裝都不裝了,可見是心疼到了極點。

趙瀾兒默默松了口氣,克制住心中泛起的點點溫柔波瀾,只是終于能夠從容一些了。

“當日趙瀾兒撞了沈青的馬車,她的刁仆反一口咬定了沈公子,險些冤枉了你們。”不是沒見到沈嬌難看的臉色,林景珩只是不疾不徐地說下去,他口吻寬厚,令人信服,“我當日做出裁決讓趙瀾兒登門磕頭賠罪,旁人卻是不知前因後果。見着如此模樣,只怕是會遭有心人的利用。”

一言掀起滔天駭浪,林景珩恍然不覺,只轉身溫和地沖在場衆人欠了欠身,“是林某人裁決趙瀾兒前來磕頭賠罪,并非沈姑娘有意相逼,諸位切不可胡亂猜測。”

他話音剛落,茜玉便疑惑問道,“是誰讓趙瀾兒跪在門口的?”

吳娘子冷哼了一聲,“我們青哥本想請她進去,也不必磕頭,只要她一句歉意便可。不想此人卻堅持要跪在門口,跪了半天只是磨磨唧唧,等人來足了才開始演戲!”

說完又讓小厮将地上那男子架起來,厲聲喝問,“說,究竟是誰指使你這麽做的。”

趙瀾兒抿緊了嘴唇,焦灼而無奈地與那男子對望一眼。

在林景珩面前,她什麽話都不敢說,心知那幫圍着的人已然是明白了過來,也知道現在起來的那些竊竊私語,卻全是在議論她趙瀾兒,對一開始痛斥的沈家姐弟反而是多加贊譽。

卻……無法做出任何舉動。

她失神地跪在地上,那個一身紅衣的沈嬌卻能高高在上,望向林大人的目光裏甚至有頗有輕蔑。

所有人都在護着她,她不需要耍任何心機手段,自然而然便能得到這一切。

趙瀾兒的指甲深深掐進了土裏,感到胃部一陣扭曲,只覺得說不出的難受,眼前一陣眩暈,眼淚不需多加僞裝便大顆地往下掉。

美人暗垂淚,加之她身邊的丫鬟亦在痛哭道,“我們小姐是真的不知,只想着要好好給沈公子賠罪,只是不敢進他家門……”

“不敢進家門,卻敢三番兩次地暗示我們姑娘仗勢欺人。”吳娘子掀起個冷笑,“什麽都不知道,只想賠罪,卻又煽動了這麽些人前來替你讨回公道。若不是林大人趕來替我們辯解,今日往後,我們沈家的人在都城,豈不是永遠都擡不起頭來了?”

襄金則補了一句,“有句話要還給你‘此等心機手段,我們盛州來的人沒見過,當真是嘆服!’。”

趙大家雖然淪落風塵,卻也是都城裏揚名且風光的人物,從未被人這樣指着鼻子罵過。

若是在平日,她被人這樣欺負,那些高門貴族只怕即刻就要為她出頭。

然,現如今的他們本是氣勢洶洶的前來替她撐腰,此刻卻又紛紛啞口無言。

他們只沉默的看着,還有甚者已經悄悄地走遠了些,避免和趙瀾兒離得太近。

沈嬌忍不住勾起了個幸災樂禍的笑。

先不管林景珩他怎地忽而不護着趙瀾兒了,但見着這賤人吃癟,她就是高興。

打她的主意也就罷了,三番五次的糾纏着沈青不放,她必要好好教訓教訓。

她毫不掩飾此刻的開心,眉眼又恢複了往日間的靈動,一掃方才的郁意,重新變回了那個驕傲的、美麗的沈嬌。

本該如此的。

林景珩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淡笑,就在此刻,那被人架起的托兒忽然高聲說道,“沒有人指使我,是我……我仰慕趙大家許久,偷了她的東西,聽說她被這沈青欺負了,又前來替她讨回公道。”

這句話可不通順,然而不等沈嬌的人再細問,那男子居然發狠掙脫了束縛,直直往牆邊沖去,做出要自我了斷的樣子,駭得在場之人全都倒吸一口涼氣——

好在他被攔了下來,卻是有些神智癫狂了,讓林景珩下令先壓回官中,再仔細盤問。

趙瀾兒似乎被吓住了,只是半躺在丫鬟的懷裏,不斷撫着胸口,求助似的呢喃,“妾身實在不知身邊竟有這樣的人,林大人……還要煩請你細細盤查,還妾身一個公道啊。”

茜玉翻了個白眼:“一個大字不識幹粗活的外男,居然也能偷走趙大家的東西,說出來狗都不信。”

旁人雖然心知肚明,卻只是裝作沒聽見,全都看向了林景珩。

事已至此,也沒什麽不明白的,只是不知道這出鬧劇要如何收場。

林景珩卻是看向了沈嬌,依舊是從容不迫的溫和語氣,“沈姑娘,今日讓你受委屈了。”

他看見沈嬌的眼珠子咕嚕嚕轉了圈,心知她在耍心眼,忍不住便微微笑了下,“是林某思慮不周,以至如此,林某……”

“不用!”沈嬌看都沒看她,像個剛剛鬥勝了的小孔雀,只是指着趙瀾兒問他,“她使計害我,我要她在我家門口跪足一天,不算過分吧。”

“……稍稍,有些過了罷。”

“老兄你還是閉嘴吧,險些被你這趙大家當槍使了,怎生不長記性。”

林景珩抿唇,第一次看了看跪在身側正瑟瑟發抖的趙瀾兒。

趙瀾兒亦是擡眼望着他,眼睛已經哭腫,說不出的惹人憐惜。

輕輕嘆了一口氣,林景珩說,“自是不為過的。”

“那就好。”沈嬌拍拍手,心知林景珩此刻指不定心疼成什麽樣了,卻只能順着她的話來滿足她,只覺得說不出的暢快,笑眯眯道:“不過讓她跪在我家門口卻是髒了我的門楣,煩請趙大家你挪個地兒,去我家後門跪着吧,省得我看了心煩。”

她分明是正在欺負人,然而說得光明磊落又理所當然,仿佛是彙聚了天邊耀眼的彩霞,不可逼視,更無可亵渎。

本來衆人心裏還泛起了些許嘀咕,只是一見她這樣,心中那點不快,卻又悄然散去了。

——林大人都說可以了,他們還多言什麽。

撂下這句話,沈嬌已經高高興興地挽着吳娘子的手進門了,她看都不看身後這一堆人,只是快活地和身邊人說話,仿佛身後那群只是無關緊要、可以随時抛卻在腦後的閑人。

大門緩緩關上,隔絕了林景珩深沉的目光。

趙瀾兒捂着臉被沈府的仆人們趕去了後門處,她身旁兩個丫鬟更是哭天搶地,跟過來的本來還有幾個面露不忍的公子,剛要出聲安慰她,遠處便有一個悍婦兇猛的立于一旁,喝問他們,“趙瀾兒罪有應得,旁人不得幹擾!”

說着,居然還兩個小厮舉着個木牌立在旁邊,定睛一看,那木牌上貼了一張官府的告示紙,将趙瀾兒她撞了沈青的馬車、刁仆反而污蔑沈青、自己又不思悔改的罪過寫了個清清楚楚,并蓋上了林景珩和……太後的印章。

太後都搬出來了……這誰敢有置喙?

一整天,這條後門的街上具是人來人往,不少人本有好奇,亦是憐愛趙瀾兒一個弱女子瑟瑟發抖地跪着,只是他們湊近一看,念出了木牌上的告示,又看清楚這居然是林景珩林大人親自蓋下的私印之後,那股憐愛便轉瞬消逝的無影無蹤。

還頗有唾棄地打量着趙瀾兒,啧啧感慨。

寒風凜冽,唾聲紮心,趙瀾兒只不過跪了一夜,終是體力不支以至暈了過去,消息傳進家裏時候,沈嬌正在頗有興致地讓沈青教她使劍。

她沒什麽力氣,不過是耍花招,但舞起劍來也是頗有模樣,另有一股飒然之氣,直到不小心傷了自己的一根小手指,沈青便即刻如臨大敵地丢了劍,抱怨她不愛惜自己。

姐弟兩正拌着嘴,聽聞了這個消息後,沈青便皺眉擺擺手,“讓她走吧。”

沈嬌卻不樂意了,“灌她一嘴的參湯,叫她起來給我接着跪!”

這才只是開始呢,她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更是打定主意要折騰死這對賤人。

卻被沈青揉了揉頭頂,嘆氣勸道,“阿姐,你這麽做,可是将你悍婦的名聲傳出去了。”

“那就傳呀,我怕什麽。”沈嬌一臉不屑,“怕你阿姐嫁不出去?放心,我若是嫁不出去就一輩子賴在家裏,到時候你也娶不到媳婦兒。”

不過話說回來,她是不會嫁不出去的。

陸清顯人都傻了,沒有拒絕的餘地。只要在合适的時機請太後為她賜婚,她就能順順當當的嫁給這人,雖說有些對不住這傻子,但……管那麽多呢,對他好點就是了。

沈嬌開開心心地盤算着這些,拿過茜玉遞來的毛巾,仔細擦幹淨手和臉。

她沒注意到,沈青低低地說了一聲,“好。”

“快拿參湯過來……不對,給我拿碗溫水過來,往裏面加半碗的鹽!”沈嬌已經離開了,在路上打着壞主意,“我要親自給這個弱不禁風的趙大家灌下去!”

最好是能讓林景珩親眼看看,只是她根本不想再見到那張臉,看了就不痛快,還是先算了。

氣勢洶洶的來到了後門,沈嬌掐着腰喊,“趙瀾兒呢?暈過去了?本姑娘來給她親自灌一碗參湯,我讓她……”

話說一半,就被迎面而來的謝衷打斷,“沈姑娘,沈姑娘可還好啊?”

他賠着笑,熱切地湊到沈嬌身旁,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沈姑娘猶如仙人之姿,聲若音律,淩波……诶?”

大門‘砰’得一聲關了。

沈嬌翻着白眼往回走,她剛才看清楚了——那趙瀾兒可是被謝衷帶來的仆婦小心地攙扶着呢。

不過說到底,昨天是謝衷他跑出來替自己解了圍,既然他今天沖着趙瀾兒來的,沈嬌也不能不賣這個人情。

打發了丫鬟告訴謝衷趕緊把趙瀾兒帶走之後,沈嬌便有些不痛快,高聲讓人去取了出門的衣服來,準備去陸府看看。

陸府那個才是她的小寶貝,她得看緊了。

可惜,今日她後門被人截了,前門裏卻又堵着一個——

林景珩。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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