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居然又下了雪。
雪中有紅梅,梅上有白雪。
沈嬌是直到接近午夜才出了宮,太後親自遣了一輛小轎子送她回家,因為總算解決了這一件大事,沈嬌人雖疲累,心裏卻覺得精神。
襄金茜玉也跟着她坐轎子,三個人暖烘烘地擠在一起,雖然說了不少悄悄話,卻沒人提起今天發生的任何一件事。
“一下雪,總覺得天就要變了。”茜玉将手爐的火撥得更足一些,“咱們自打從盛州出來,也有大半年的光景了吧。”
初夏時分踏水而來,轉瞬就要到春節了。
“是啊,一轉眼,姑娘都要嫁人了。”襄金接口道:“到家了,下去吧。”
沈青在當夜去了侯爵府,連行李都不曾收拾過。
他的房間裏雖說物件一應不少,滿屋子也依舊充滿了他的可靠穩重的氣息,可是沈嬌才進去一步便有些受不了了,她神色委頓地回去自己屋子,又讓管家一定要時時清掃,不要讓屋裏落了灰。
等哪一天沈青再回來住下,也說不定。
婚禮,就定在了大半月之後,趕在了春節前頭——陸清顯的死期之前。
這其中有沈青在侯爵府裏操辦的生辰,沈嬌那天特意起了個大早,以外人的身份前往祝賀,被安排在了後宅的女客中,至始至終,除了特意過來照看她幾面的秦昭然,她居然根本見不上沈青的面。
那些沖着侯爵府的威勢前來祝賀的賓客們倒也不少,然而卻只有李如卿和姜雲錦兩人跟她說了幾句話。
回去的路上,沈嬌沒趣地踢着路邊的小石子,恨恨罵了聲,“小混賬。”
有了新姐姐,就不要舊姐姐了。
“哥兒他有難處。”襄金低聲道:“我趁亂偷偷去他們前廳看了眼,青哥雖是生辰,但是他面上始終不開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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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有些陰陰冷冷的模樣,乍一看,簡直像是換了個人。
不過與那不茍言笑的老侯爵,看着倒是如出一轍了。
沈嬌嫌悶沒坐車,那車就在她身旁慢行着,吳叔不時地勸着她快些上去,否則凍着了自己,她只是不應。
就這麽一路低着頭悶悶走了大半條路,沈嬌冷不防被茜玉拽了下。
“幹嘛。”她差點跌倒,“我不冷,我走走路挺好。”
“快走,這邊是陸府後宅的圍牆。”襄金催促道:“出嫁前,姑娘都不該看。”
果真來到了尾花巷,因為她一直在出神,居然也未曾發覺。
沈嬌驟然擡頭,打量着這又低又矮的牆頭,忽而讓吳叔停下,自己拿起了墊腳的凳子,又塞了個車裏的箱子在下面,搖搖晃晃地踩了上去。
“……這不吉利呀。”襄金哭笑不得,“婚禮只剩了十來天,姑娘,咱快回家去罷。”
沈嬌雙臂已經扒拉上了牆頭,她費勁踮起腳尖沖裏面看,随後卻驚叫了一聲往後仰倒,幸而有這兩個丫頭接在後面,沒太被摔着。
“什麽東西……”她使勁搓了搓臉頰,只聞見了一股幽幽香氣,狐疑道:“是梅花啊。”
剛還什麽都沒看見呢,只覺得有個小東西迎面就砸了過來,差點把她吓摔了。
“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小賊。”陸清顯的聲音宛如一縷輕煙,若有似無地從牆的那頭傳來,“該打。”
“你沒事不待屋子裏烤着火,大冷天的跑後院做什麽。”沈嬌索性蹲在牆邊,嘀咕道,“嫌命長?”
沈嬌記得,再有三個月這人就要……死了。
過了許久,久到沈嬌忍不住要再探頭去看,陸清顯的聲音才極低的傳來,“殘雪紅梅,人間至景。”
她不大感興趣:“你這興致倒是不錯。”
陸清顯沒再回應她,一縷微風吹過,沈嬌不安地嗅了嗅。
好濃的甜香啊,像是采摘了夏日最甜美的果子與鮮花,鋪天蓋地地灑下,讓整個人都覺出了微微的迷醉。
沈嬌又讓兩個丫頭扶着自己,踩着小凳子搖搖晃晃扒住了陸清顯的牆頭,剛把腦袋探出來呢……一記雪球便又快又準的砸到了她的鼻尖。
給打下來了。
沈嬌捂着發紅的鼻尖,氣急敗壞踹了那圍牆一腳,反而震得小腿肚子疼,“小氣鬼,你當我想看你?”
依舊是沒人回應,風聲在此刻忽而大了起來,嗚嗚咽咽着。
沈嬌擡腳回去,卻只是使了個眼色叫吳叔駕車先走,直到馬車骨碌聲音走遠了,她這才偷偷摸摸的挪了個位置,指揮着襄金茜玉重新扶住了她。
“怎麽真跟做賊似的……”茜玉的聲音都有些扭曲了,低低勸道,“您這是作甚呢。”
沈嬌沒理她,反而沖着她噓了聲。
這回,她順順當當的扒住了牆頭,努力探着頭往裏看。
裏頭是一片梅林,因為人跡罕至,前些日子下的那場大雪也不曾化幹淨,入眼之處是點綴着枯色樹幹與豔豔紅梅的一片淨白,沈嬌要費力的查找一番,這才堪堪找到了陸清顯。
他躺在了搖椅裏頭,因為蓋了白色厚重毯子,人幾乎像是要陷了進去,從沈嬌這裏看,只能瞥見一個安靜的後腦。
他躺在那裏,看不見什麽起伏的弧度。
沈嬌心裏驀地閃過一絲陰影,她故意高聲說道,“我還不是看見了。”
沒有回應。
這下她急了,費勁跨在了牆頭上,又讓茜玉把凳子遞給她,劈手扔在了牆裏頭,回首沖她們揮揮手,“你倆回去吧,晚上記得讓人來接我。”
不理會兩個丫頭的大驚小怪,她輕輕跳了下去,好在不曾崴了腳,當即撒開步子跑去看陸清顯。
清夢散的香甜愈發濃烈,招得她也是有些心神不寧,快步靠近之後剛要伸手去探,她的手腕便被緊緊捉住。
抓住她的這只手,沒有一絲熱氣。
“抓住你了。”陸清顯睜開眼睛,略帶狡黠,“小賊。”
沈嬌使勁兒掙脫開了,“你又吃清夢散了?”
其實這不關她的事,甚至陸清顯他用至毒之藥吊着命,反于她有益。
“是啊。”面色蒼白的男子已經重新閉了上眼,聲音很輕,“很奇怪,這次與上一次,很是不同。”
上一次是如夢如幻,這次大概因為只他一個人,他覺出了一團火。
整個人像是被火裏烤着,血管、骨骼劇烈燃燒,可外表看上去卻是完好無損,甚至沒有一絲溫度。
再次抓住沈嬌不太安分的手,他靜靜說道,“回去吧,這次我不知曉能否活下來,也許不慎會傷着你。”
他的肌膚很冰,不只是四肢,連蓋在毯子裏的胸膛處、心髒處,冷得都幾乎要凍着了手。
沈嬌默默蹲在了地上,視線與他平視。
“我母親身子也不好,父親說這是在宮裏中了毒了,即使服用過解藥,也還是傷了身。”她凝視着陸清顯的宛若睡過去的平靜容顏,猶豫着張了張口,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母親從來不與我講這些事,但我懷疑你們中的,其實是同一種毒。”
說不上來,就是這樣的感覺。
母親臨死之前……給她的感覺,與現在的陸清顯太像了。
而且父親曾有段時間對清夢散極有興趣,沈嬌這才得以了解這種刁鑽罕見的東西。
這就意味着……“我已經讓吳娘子回盛州去查了,也許能幫你找到。”
她悶悶說着,“你、你以後別做壞事了,不然解了毒也活不長!”
“三公主曾經服用過解藥?是在生下你之前的事吧。”陸清顯嘴角淡淡勾起,“難怪如此。”
難怪,沈嬌身上會有這種……仿佛刻入其骨血般致命吸引的味道。
這種命裏注定的宿命感,不禁令他感到十分愉悅。
她就是他的解藥。
他忽而睜開了眼,對着沈嬌微微一笑,“能否答應我一件事。”
自己講得可是關乎于他性命的大事,這人反而不放在心上。
沈嬌站了起來,踢踢發麻的腳,爽快道,“你說吧。”
“我死以後,立刻搬遷至寧州,就是當年棠氏與明帝隐居過的地方。此地至少有十五年的時間,不會受到牽連。”
他的語氣慢條斯理,雖說因為氣力不足而顯得格外柔弱,卻有一股鋼鐵般的強硬氣魄。
陸清顯冷靜的說,“此為其一。”
還要繼續,他卻被一陣猛的咳嗽聲打斷,然後聽見了沈嬌的一聲尖叫。
和溫暖又小心的觸碰。
他渾身都在被烈火焚噬,早已分不清是哪裏又出了問題。
但既然如此,陸清顯也就順便賣個巧,可憐兮兮的拖長了尾音,“我真是……好疼啊。”
“別怕,你現……會死的。”沈嬌手足無措地幫他擦幹淨眼角湧出的血跡,“唉……我回去就送信給吳娘子,再催催她。”
這麽多天毫無音信,沈嬌也不免有些着急。
可是按理來說,這小病秧子總歸還有兩個月可活呢。
“其二,帶我一起吧。”他的聲音化作一片低低的呢喃,“哪怕你将來也要化作一片枯骨,也要将我放在離你最近的地方。”
沈嬌手指震顫了下。
她聽懂了……陸清顯的意思。
上一世,自己将他的骨灰收在了暗暗的庫房裏,再也沒拿出來過。
不過到了最後,那香囊還是一直跟着她,并随着她一同葬身火海,被燒了個幹淨。
陸清顯的肌膚,終于有了微微的溫度。
感覺到沈嬌的掌心就在旁邊,他親昵的側頭蹭了蹭,可憐地祈求着,“好嬌嬌,答應我吧。”
回光返照呀。
沈嬌忽然踉跄着、搖搖晃晃後退兩步。
她總算是想明白了,為何當年自己總有幾個晚上睡得太死,醒過來時身上還總會有些細小的傷口。
并且,屋子裏會殘留着微微的青竹與松木香氣。
她望向了神智不清、正在慢慢死去的陸清顯,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原來,你才是那個膽大包天的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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