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天色陰冷,二人默然對峙片刻,陸清顯忽而探出手指,指尖輕輕碰了下冰涼的側臉。
他的語氣帶着些許恍然,“下雪了。”
說完了這一句,就好像是開啓了某種序幕,方才還矜持着、輕柔的小雪轉瞬間變得紛紛揚揚,落在了林景珩肩頭,又很快消融。
“寂寥紅的解藥不在都城,這些年來,公子找錯地方了。”
林景珩低低說道,“或者,故意找錯了。”
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急切要活下去,卻又不得其法。
“是麽?”陸清顯閉着眼睛,此時覺出有些累了,便索性盤腿坐在了道旁的一塊頑石上面,順口問道:“那它在哪裏。”
他語氣輕快,說起生死攸關的事情,也并不比方才談論天氣時來得更加關心一些。
“公子分明知道它在哪裏。”林景珩擡頭,凝望着落在陸清顯鞋頭上的那片雪,“為何遲遲不肯服用。”
反而做出他已衰竭的假象,甚至上一世,分明已經拿到了解藥,卻甘心贈予沈嬌,就這麽自然而然地死去了。
陸清顯親切笑道:“那樣的話,就不太好玩了。”
“這些年來,您看着我與老師殚精竭慮、步步為營的為他人作嫁衣。也是為了好玩嗎。”林景珩後退一步,這樣能将陸清顯整個人看得更加真切,輕聲問道,“翻雲覆雨,讓我犯下弑父殺母的大罪——也是為了好玩?”
陸清顯肩膀輕輕擡了下,發出了意味不明的嘆息,“這是何苦來哉。”
“放過沈嬌,我自會将解藥還給你。”林景珩伸手拂去了頭頂的雪花,“你于江山無意,道已不同,亦非明主。”
陸清顯發出了顯而易見的一聲嗤笑。
“難怪嬌嬌看不上你。”他伸了個懶腰,“這解藥,原來是在當年侍奉三公主的女官、如今身在盛州的常嬷嬷那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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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麽拿到的?只怕手段不光彩,以至于傷人性命。常嬷嬷是嬌嬌敬重的長輩,她若是知道了,你猜會怎樣?”
林景珩靜靜回道:“她不會知道。”
“不要小瞧了我們笨蛋嬌嬌。”陸清顯忽而又捂唇,劇烈咳了兩聲,又毫不在意着擦幹淨了嘴角的血,這才重新若無其事說道,“你想要扳倒忠遠侯爵,把常靈那個蠢貨推上去。不惜順勢謀取了沈青的性命,你當她會看不出來?”
她的直覺好像小獸一樣,警惕着、審視着,一旦發覺被騙,就要立刻亮出尖銳的利爪,把他傷得遍體淋漓。
林景珩知道這一點,他只是輕輕搖頭,“沈青該死,秦家人也該死。”
語氣漠然,仿佛事不關己。
陸清顯微微眯起了眼睛——
這個人,似乎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大概是半個月以前,林景珩便驟然不好糊弄了起來,将他分布在各處的人連根拔起、又先他一步找到常嬷嬷、控制住了肅州的營地。
甚至,還平靜地知曉了自己的身世。
陸清顯的目光專注而探究,卻不帶什麽怨恨,大概是真的好奇,“你變了許多。”
雖說近乎神跡般的斬斷了他的臂膀,立時處于上風,陸清顯卻并不以為是他忽而變聰明了。
有什麽變故,是他所不明白的,正在林景珩的身上悄然滋生着。
林景珩的眉毛上挂了些許白霜,他定定的看着陸清顯,平和得仿佛是陳述事實,“公子,你如今已經沒有任何依仗之物了。”
破敗的身體、凋零的權勢、背主的舊臣。
他記起了所有,自然知道上輩子被陸清顯耍到了怎樣的程度。
──那些即使在他死了以後,依舊籠罩在頭上的陰影,如今已經讓他一一板正了回來。
“我不要你的命。”林景珩終于回答了那句話,甚至微微躬身對着他作揖,“事畢之後,我自當還君解藥。”
就當是報答,上一世他讓給沈嬌的那一粒解藥。
陸清顯輕輕眨眼,又笑吟吟的問道:“林大人,我故意引着你做出殺害親生父母之舉,你居然也不恨我麽。”
“自然是恨的。”林景珩語氣嚴謹,“所以,我不會令你過得太痛快。”
林景珩才該是陸府的嫡子,是陸江瀾寄予厚望,精心為其謀算的後人,将其遠遠送走又不肯相認——一心要他取代真正的帝王。
當年陸江瀾受托帶走了四皇子的獨子,當真做到了悉心教導、循循善誘,給他喂了寂寥紅,令他在宛若地獄般的痛苦中成長,那些非人的折磨、侮辱,卻并沒有摧毀掉他。
人前,陸江瀾以他的名義四處奔波、籠絡舊臣,逐漸發展壯大,這些勢力彙聚成了一道強悍的河流——卻不許陸清顯插手,而是将權力交予了遠在都城之外的傅明手上。
傅明半生都在教導着着林景珩,暗自等待那天的到來。
“要認清楚你的身份,孩子。”人後,陸江瀾寬和的告訴他,“你只不過是一條,為了林景珩繼承王位而生出的賤命。萬萬不可生出其他的心思,切記。”
本來沒有什麽長子幼子,陸江瀾精心編造出了這個謊言,只等到那一天——等到時機成熟的那一天,等陸清顯死後,自然而然地推出林景珩。
林景珩身上流傳着他的血脈,卻能夠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睥睨天下,讓他陸江瀾的血脈,得以千秋萬代、尊貴無比地傳承下去。
哪怕只要想一想,陸江瀾都要激動得不能自持。
後來,只不過是出了一些小小的變故罷了。
陸江瀾以為自己拉開了這場帷幕,陶醉于即将功成的美夢之中,哪怕當時身處監牢,亦是暢快不已。
直到那天,他見到了林景珩。
那是他不能相認,又無比滿意的親骨肉。
林景珩只是客氣地遞給他一杯酒,又在毒發之際,抱歉而珍重地告訴他:“陸老先生,您的破綻太多。我等二十多年籌謀的大計,不能夠毀在您的手裏,總有人……要為之做出犧牲。”
陸江瀾當時口吐白沫,不能說話,可是望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聲嘶力竭發出悲鳴。
只是一點小小的變故,陸清顯甚至都沒有主動要求過什麽,不過是同他說了兩句話、兩句玩笑般的話。
便被那冰雪聰明、心狠又決斷的林大人,執行了個透徹。
陸清顯很喜歡這樣,如同宿命般的悲劇。
之後的半年,他身上的毒愈發嚴重,又是身處囹圄——卻困不住他,不過短短半年的功夫,幾乎就要從傅明手裏奪走他所掌控着的一切。
卻讓林景珩冷不丁毀去了大半。
“把沈嬌還給我。”林景珩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口裏,口中呼出的白汽幾乎瞬間凝結成了細小露水,“我不會對你趕盡殺絕。”
害得他親手殺害親生父母,上一世,還令他宛若厲鬼一般過了大半輩子。
自然是恨得,可是這些不算什麽,只要把沈嬌還回來,林景珩甚至能夠對他生出感激之心。
上一世的陸清顯死得早,然而他卻似乎無處不在,那些在他生前所埋下的種子,在他死後悄然生長,令整個國度都充滿了他的陰影。
上天到底是不會如此不公的,所以才給了林景珩重來一次的機會。
這一次,他才是那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人。
他對上陸清顯饒有興致的雙眸,請求般的重複了一遍:“把沈嬌,還給我。”
“此事,怕是不能夠辦到。”陸清顯微微一笑,言辭親和:“我太喜歡小嬌嬌了,我才不會讓她,跌進你這潭污泥裏去。”
沈嬌原以為自己是要挨罵的。
可是姜太後只是默然不語地望着她,淡淡問道,“林景珩前途無量,陸清顯只是罪臣之子,瞧着又時日無多,你可真的想好了?”
原本一心想耍賴,咬定自己愛極了陸清顯。
可是在這樣關切而充滿暖意的目光下,沈嬌只覺得自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嗫嚅着:“我有許多東西,暫時不能告訴您……只能說,我一定是要嫁給陸清顯的,我是有緣由的。太後娘娘,您一定要信我,我不是随意做出的這個決定。”
更不是像是她們之前想得那樣,故意刺激林景珩。
姜氏一時間聽太不明白,只是遲疑地眨了下眼睛,接着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頃刻之間面色大變,竟是直直伸手探了沈嬌的小腹,同時厲聲喝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沈嬌張了張口:“……”
氣惱地甩開太後的手,“您想到哪裏去了,難道我是那種……我雖然确實就是那種不大正經的人,但也不會如此離譜吧!”
而且因為沒吃晚飯,沈嬌的小肚子都癟了下去,被她這麽一摸,只覺得餓得更加厲害。
“不是就好。”太後幾乎被她吓出了一層冷汗,又嘆了口氣,無奈将她摟在懷裏,“姨母一心想給你尊貴的身份地位,讓你成為這世上最肆意、最痛快的人,你難道是真的不懂嗎。”
眼前一陣恍惚,姜姒望着沈家被燭火模糊的容顏,就好像再度看見了公主殿下。
原先那麽張揚美麗的一個女子,臨了變得沉默寡言,狠心遠走盛州,一去便是二十年。
無論後來姜姒怎麽苦苦哀求,卻連一面都不肯施舍。
好在,還有沈嬌。
“我想嫁給陸清顯。”沈嬌慢慢說道,“我不需要用嫁給誰的方式,去獲取地位與尊貴。姨母,如果将自己的命運前程,全數寄予他人之手,那麽無論那人是誰,總有一日,都會被他踩在腳底的。”
若要人尊重,她需得自重。
不能輕賤了自己——不是那些膚淺的理解,不是那些所謂的清白、矜持。
而是一個人的思想、人格。
她不會把自己交給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