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就這樣了
齊桓是一名出租車司機,20歲那年他從本市一所二流大專學校畢業,在一家小公司跑了半年業務之後就正式在出租車公司挂牌上崗。到今年也已經有6個年頭了,名副其實的“的士佬”一名。很多人都覺得開出租是個很不上檔次的工作,但齊桓并不這麽想。車是他自己的,除了每個月給公司交一筆管理費他不用再額外地負擔什麽費用。心情好的時候就出車早一點,回來晚一點,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收工早一點,或者幹脆就在家睡覺。收入這一塊,說多不多,但說少也不少,最起碼比很多在寫字樓裏上班的白領要高。他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讓自己放棄這份……呃,工作。
跟往常一樣齊桓又在路上跑活,他拉了兩個客人去機場。但被清早的車流堵在路上了。那一男一女看起來應該是剛結婚去蜜月旅行的,從上車起那女的就在喋喋不休。
“你媽也是,好好的幹嘛非要我們在家裏吃飯再出來?不知道現在時間緊啊?現在被堵在這裏,等我們去到機場那飛機早飛了。而且她還做那麽油的什麽汁飯當早飯吃,膩死了。”
“你少說兩句行不行啊?”男的有些不耐。
“你兇什麽兇啊?難道我說錯了嗎?”
“我媽做了早飯只叫你吃,你不愛吃不吃不就完了?”
“不吃?不吃你媽還不得以為我剛嫁過來就給她臉色看啊?你沒看見她叫我吃飯時的那眼神?”女的繼續氣呼呼的。
“我沒覺得,我覺得我媽對你很不錯。”
“得了吧,從一開始她就不喜歡你跟我在一起。她其實很早就想讓你跟我分手。”
“我媽可從來沒說過這種話。”
“可她就是這麽想的,要不然她怎麽總是有意無意在我跟前說李蘭怎麽怎麽的?”
車龍開始挪動,齊桓發動了車子跟着前面的車。
“你就當沒聽見不就完了?”男的有點不勝其煩了,顯然他也沒有辦法解釋母親的行為,更是被老婆念得頭大如鬥。
“你說我能裝作沒聽見嗎?”
男的沒吭聲,把臉扭往車窗,把車窗搖下來。齊桓從後視鏡裏瞥了一眼後座的兩人,女的氣鼓鼓地抱着包,男的擡頭瞟了齊桓一眼。齊桓淡定地開着車,一副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看到的樣子。開出租久了,什麽事兒沒見過,像這種的實在是再普通不過了。有一次他還拉過比他們彪悍不止十倍的夫妻,直接就在他車上打起來了。當時老公坐在副駕上,老婆就從不鏽鋼隔欄伸手過來扯老公的頭發和衣領,對着他的臉是又抓又撓的。 等齊桓停了車讓那老公下車的時候,他的臉已經被老婆給抓花了,又紅又腫,簡直是慘不忍睹。下了車兩人還繼續打,齊桓好心地費了半天勁才把兩人給勸開,最後是被抓花臉的老公撇了老婆搭了齊桓的車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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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市區,路上的車少了些,齊桓把車開到最高限速,送那新婚夫婦去機場。到了機場那對夫妻誰也不搭理誰地走進了航站樓,但齊桓注意到了兩個箱子都是那男的拿的。齊桓笑了笑,到底是新婚,再怎麽吵也還沒有到傷筋動骨的地步。他打了方向盤,在航站樓前轉彎,有人從航站樓出來沖他招手,齊桓左看右看這邊好像也沒有管理員,就把車停住了。來人快手快腳地把自己塞上車,報上目的地,“去君悅酒店。”
齊桓一踩油門,趕回市區。今天這兩單接的都很順,看來今天一天的生意會很不錯。手機在口袋裏響了起來,齊桓戴着耳機,很快就自動接通了。
“喂。”
“齊師傅啊,你有空嗎?”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哦,不好意思,我現在沒有空,在路上。”
“這樣啊,那下次吧。”
“咱們下次再約了。”
“好。”
“再見啊。”
從開始開出租的時候齊桓就給自己印了名片,把自己的手機寫在上面,發給他的乘客們,有需要叫車的話就可以直接給他打電話。日積月累,他漸漸地也積了一批老客戶,齊桓每個月從他們那裏獲得的收益基本上都會占據他收入的1/3以上。偶爾他們還會叫齊桓幫忙,帶點東西什麽的。齊桓是個爽快人,能幫忙的就盡量幫忙,反正自己也不會吃什麽虧。因為這個,他很多老客戶都樂意把他介紹給自己周圍的人,于是齊桓的熟人生意就越來越多。有時候都他都忙不過來,得叫跟他一塊兒跑出租的哥們兒幫忙。那幫損友剛開始還給齊桓起了個難聽的外號叫“皮條客”,結果被齊桓反唇相譏,“說的沒錯,拉客的是我,可做活兒的可是你們。”被嗆了的那幫人後來就管齊桓叫齊調度。
車走到民生路,明明不是交通高峰期的時段,這段路卻顯得有點難走,大家都在慢吞吞地通過。齊桓看到前方有警燈在閃,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乘客比他還好奇,已經在後座上自言自語了,“是不是出事了?”
齊桓接了他的話說,“不知道啊。”
說話間有輛雪佛蘭警車從齊桓的車邊經過,他猜度着說,“來的警察還不少啊,看來是大事。”
乘客點點頭,“不過也難說啊,現在的警察動不動就出動一大幫子,普通人以為是什麽大案要案,可事實上,說不定是警察在工作時間跑出來吃吃喝喝。”
齊桓跟着乘客笑了起來。
本來不大的一條路被警察用警戒線圍去了一半,閑雜人等不得靠近,這才讓這條路上的車通行緩慢。齊桓靠近了警察的警戒範圍,看見了圍出的空地上的一切。地上一片雜亂,有些樹枝樹葉,有血跡,還有一個男人臉朝下地趴在地上,看樣子已經死了。在他身邊站着幾個警察,而圍觀的群衆已經擠滿了警戒線外的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在竊竊私語。
“嗳喲,自殺啊?從幾樓跳下來的?”乘客一邊張望着一邊說。
“誰知道。”
有兩個警察從停在後面的車上下來,一個背着個相機,一個提着個體積像急救醫生背的那種藥箱大小的箱子。見到他們,原先圍在屍體周圍的警察都散開來了。齊桓的車也駛離了那個人命現場。
乘客坐好了,有些懊喪地說了句,“剛來就觸了黴頭啊。”
也不知道剛才興致爆棚的是誰。齊桓腹诽着,但他還是一開解着乘客,“呵呵,沒事兒,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你剛才也看到那麽多人都在那兒看着呢。”
“也是啊。”
拓永剛把勘察箱放在距離屍體大約三步遠比較幹淨的地方,最先到達的周映明跟他和痕跡科的小馬打了招呼。
“我們先幹活兒,有什麽回頭再跟你們說。”
“好。”
10分鐘後周映明從事發的居民樓出來了,拓永剛和小馬的工作也已經完成。
“怎麽樣?”
小馬說,“很明顯,他是從樓上掉下來摔死的,但是是自己跳的還是別人推的,我得回去做個分析。”
周映明點點頭,轉向拓永剛,“剛子你呢?”
“初檢致命傷就是頭部的高墜傷,除此之外沒有發現其他的致命傷痕。別的我得回去做解剖才能把最終報告給你。”
“不用了。他是自己跳下來的。”周映明看了小馬和拓永剛一眼,把話說明白,“他們在他住的地方找到一張遺書,上面寫着‘我不想活了’,上面還簽字畫押寫好日期。”周映明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讓殡儀館的來把屍體拉走,我們收隊。”
拓永剛和小馬交換了一個眼神,小馬撇了撇嘴角,仿佛在說這一趟算是白跑了,他向警車走去。拓永剛把手套從手上摘下來,也提着勘察箱離開了現場。
拓永剛是市公安局法醫室的法醫,法醫室一共只有5名法醫,質資最老的是現任市局政治部副主任的老章。老章基本上已經不插手法醫室的業務,只在需要的時候指導一下法醫們的工作。在法醫這個行當裏,沿襲的是古老的師承制,老法醫往往就是剛入行的小法醫們的師傅。拓永剛在法醫室裏年紀最小,剛參加工作不到兩年。平時師傅們都很關照他,有什麽苦差帶他出去也只讓他跟在邊上觀摩,打打下手就可以了。用師傅們的話來說,只要拓永剛能把這個工作做下去就已經是對他們最大的回報。因為在拓永剛之前,市局法醫室5年內裏已經走了3個法醫了。都是忍受不了法醫工作的辛苦,以及對相對于各相關行業來講偏差的待遇的不甘。當法醫辛苦這個拓永剛在沒成為法醫之前就已經知道了,待遇什麽的倒是沒怎麽想過,當初報考法醫專業是因為在高三那年他們學校來了一個報告團。報告團的成員是全省警察系統裏的一些先進工作者,其中就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法醫。短短一個小時的演講時間根本不足夠讓他将自己30多年的法醫生涯細細敘說,觸動拓永剛的是他在演講的最後,用一種無奈憂慮,卻又迫切的語氣對臺下800多名學子說道,“法醫工作是艱苦的,沒有耀眼的光環,沒有優厚的待遇,更沒有令人推崇景仰的社會地位。所以呀,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願意從事和接觸這個行業,但是同學們,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法醫是一個最能體現人道精神的職業,尊重生命,尊重自然,直面醜陋的真相。做一名法醫是光榮的,至少,我沒有後悔我是一名法醫。”
當時拓永剛就坐在聽衆席的第一排,他看到那名老法醫臉上露出的那種神情,是莊嚴的,真摯的同時又夾雜着些許悲涼。
填高考志願的時候拓永剛自作主張地填了醫學院的法醫系,家裏人是在錄取通知書寄到家後才知道他報了法醫系。所有的人都不同意他去學法醫,畢竟法醫可是要跟死人打交道的,晦氣不說,還有風險。但拓永剛似乎是鐵了心,誰也勸不住。後來家裏人了解了法醫專業的學制和內容之後也就默許了他的選擇,因為如果拓永剛以後不想做法醫的話,還可以繼續進入醫學院深造,成為一名醫生。拓媽媽天天就盼着兒子有天能回心轉意改行當醫生。但目前看來,她兒子還沒這個打算。拓永剛還蠻享受直面真相帶給他的樂趣的。
回到局裏,拓永剛依然有很多事情要做,昨天的活體檢驗報告,和今天的現場檢驗報告都要盡快做出來。不僅他親自做的要寫,師傅們做好的他也要幫忙寫,因為他們現在都沒有時間來弄這些文字的東西。在電腦前一做就是好幾個小時過去,等他打完最後一份報告時,天空已經染上了絢麗的紅霞。一看時間,他已經可以下班了。他一下子想起來中午答應了吳哲一起吃飯。
照例下班前在浴室洗了澡,拓永剛就下班了。法醫室設在一樓,相隔一個出入大堂的是痕跡科,樓上是刑偵大隊、經偵隊等等市局各部門。下班時間已經過了,等拓永剛和小師傅洪其遠關上燈走人時樓裏已經剩不下幾個人了。
“準備去哪兒啊?”洪其遠把自己的摩托車停在走在路上的拓永剛身邊。
“約了個朋友一起吃飯。”
“是嗎?那我就先走了啊。”
“哎,洪老師慢走。”
洪其遠揮了揮手。
拓永剛掏出手機,他想先問一下吳哲在哪裏。電話撥出去通了,卻沒有人接聽,拓永剛正想挂機,一輛銀色POLO刷地一下停在路邊,車窗內露出一張英俊的笑臉,“哎,這兒呢。”
拓永剛走過去,“你怎麽來了?”
“接你下班啊,你看我多體貼。”
拓永剛不接他的話,吳哲的這些話他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基本上已經做到了免疫。
“我看你這幾天都很閑啊。”
“拜托你別咒我生意慘淡行不行?我哪裏閑了?”吳哲一邊反駁一邊開車。
拓永剛就笑,“哎,我說吳哲,我現在看你可是越來越像個財迷了。”
吳哲直接賞他一個白眼,“我要吃飯的老大。”
“趕緊找地方,我餓了。”
“啫。”
齊桓把車開到自家樓下停好,從後座提了一袋子水果出來,鎖好了車的電子鎖。上樓的時候跟左鄰右舍的人都打了招呼。齊桓跟爸媽一起住,平時家裏的開銷都是爸媽來負責。看起來齊桓跟啃老族沒什麽區別,但是齊桓幾乎每天都出車,都要工作,收入也不差,他每個月定期往銀行裏存一筆錢,他也在賺錢。只不過爸媽不需要他給家裏拿家用,兩老讓他自己給自己攢好老婆本,就是這麽簡單。偶爾到飯點沒有活兒,又正好在家附近的話,齊桓百分百會回家吃飯,怎麽說老媽做的菜都會比外面的好吃得多,并且幹淨衛生。齊媽對他這個做兒子的也沒什麽不滿意的,話說回來,又有哪個父母真的會覺得自己的兒女不好呢?大多是做父母的閑不住,多出的心思總盯在兒女一些還不太完備的地方上——就像齊桓20好幾還沒女朋友這個事情。
齊桓是不着急的,一個男人還沒到30歲,沒有女朋友,沒結婚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麽?他只是還沒遇到那個非要娶回家不可的女人,又不是很趕時間,他也就不必刻意去找。他相信緣分總有定數,要不然就不會有人等個公車,甚至上個廁所都能找到意中人,也不會有那麽多人結了婚又離婚。開出租車的,什麽樣的人沒有見過,什麽讓人跌破眼鏡的事情沒有遇見過?有人失戀讓他打着計價器環城亂逛,也有人花大把的錢讓他跟蹤載着一個男人或女人的車子到城市的各個角落。有時候齊桓覺得出租車司機是一個類似于多面手一樣的存在,多數時候都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位置上來看待周圍發生的事情,但有時候也要客竄一下調解員或是救火員的角色,真是夠豐富多采。回來的路上他遇見了一個人,确切地說是看到了一個人,一個他認識的人。他是做法醫的,那是一個不太讓人容易接受的工作。天天摸死人,想想都讓人後背發冷。但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是幹那個的,他看起來跟普通的警察也沒什麽兩樣,他的形象也絕對不會讓人把他和法醫聯系在一塊兒。齊桓做過他很多的生意,都是他急着去現場打電話要他的車,如果不是這樣,齊桓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齊桓問過他摸那些東西怕不怕?他轉過頭來看着齊桓,笑着說,“在現場還有空閑去害怕的法醫,不是合格的法醫。”
“我挺佩服幹你們這行的。”
當時齊桓路過一個路口,停下等紅燈,他從隔欄那邊伸過一只手,他的右手。齊桓不解地看着他,他說,“你敢不敢跟我握手?”
齊桓愣了幾秒鐘,才省悟過來,伸手握了一下他的手,“跟法醫握手……生平頭一遭。”
他笑了笑,收回手,把臉轉過去,面向前方,臉頰上深深的酒窩沖着齊桓。
“很多人跟我握了手回去會在水龍頭下洗手10遍以上。”
他很愛笑。
齊桓知道他叫拓永剛,警號650027。除此之外,他了解的并不多。他看見拓永剛跟一個白淨的年青男人一起從一輛POLO車上下來,往餐館走去,兩人應該是很好的朋友,一路打打鬧鬧的。
齊桓看了他們一眼就轉回了頭,沒有誰規定法醫不能有沒正形的時候,只是想到今天早上他還出了現場……好吧,法醫的世界,出租車司機不能理解,也無法想象。
媽媽做的紅燒肉已經快出鍋了,滿屋子飄散着的是令人食指大動的肉香,齊桓便不再放縱自己去想一個法醫的事情,因為那與他無關。
餐廳已經來過很多次,基本上吳哲跟拓永剛出去吃飯,可以選的地方并不多,因為拓永剛吃得出來哪家店裏的魚不新鮮,已經死掉了,油發酸,搞不好是地溝油,肉是隔夜的,沒放進冰箱冷凍過……仿佛他的嗅覺和味覺比常人靈敏出幾十、上百倍一樣。但吳哲相信他的感覺,或許說他的專業,所以如果拓永剛說哪家店裏的東西可以吃,那他那裏做材用的食材就一定是真材實料。
吳哲跟拓永剛一起租房住,二房一廳的房子住了快兩年了。都是一參加工作就迫不及待地在外面找了房子,要“獨立生活”,其實說穿了不過是想要脫離父母的管束,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吳哲家經濟條件比拓永剛家好,工作時爸媽贊助了一輛車給他代步。出身好,樣子帥,工作體面,錢途無量,吳哲甫一新鮮出街就受到不少女孩子的歡迎,明追暗戀他的女孩子不在少數,但到現在他還是一個人在花叢裏晃蕩來晃蕩去。原因只有他和拓永剛知道,吳哲是一名雙性戀,而現階段,他對同性的興趣比異性要高得多。發現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是件容易的事情,而接受自己的不同,坦然面對則比單純的發現要痛苦得多。吳哲讀書時的專業是心理學,很難說當初選擇這個專業不是因為他面對自身的困惑不得其解,因而産生的一種需要型的選擇。都說人最難看清的就是自己,可吳哲通過這些年的學習,已經很了解自己要的是什麽,那就是不管對方是男人或是女人,能讓他心動的就是他想要的愛人。吳哲的戀愛經歷不多,但幾乎每一段都有它可圈可點的地方,可惜的是,每一段感情都很短暫,最長的也不過是6個月。吳哲笑言,他是在用實際的行動來解釋愛情。愛情就是這樣,有來有去,別費什麽心思去拯救,尤其在它已經決定要走了的時候。人生只有一次,但愛情總還可以有期待。
拓永剛對他的論調明顯的不買帳,他相信緣分,也相信會有一生一世的愛情,與現實無關的愛情。吳哲拍着他的腦袋真心實意地對他說,“如果你生活在柏拉圖時代的希臘,搞不好你就是亞裏士多德第二,或者亞裏士多德是拓永剛第二?”說完了吳哲就開始大笑,拓永剛把吳哲的手從自己腦袋上撥下去,并用手肘捅了捅吳哲的胸肋。吳哲誇張地捂着胸倒在沙發上,嘴裏還在叽叽呱呱,“打是親罵是愛啊,你小心點。”
拓永剛有時候不得不承認,在所有他認識的人裏面,吳哲是最讓他“無轍”的一個。吳哲是他最好的朋友,兩人是死黨,相互之間幾乎沒什麽秘密,如果要人讓拓永剛列出一張最能信任的人的名單表,他會在第一行填下吳哲的名字。
吃着飯的時候吳哲問拓永剛待會兒要不要去玩,他說有幾個人想介紹給拓永剛認識一下。
拓永剛把最後一塊橘餅芋頭夾起來,咬了一口,“什麽人啊?”
“男人。”
拓永剛眼皮都不擡一下,“你在推銷你的病人?”
吳哲不同意拓永剛這種說法,“看心理醫生不代表就是心理有病!再說了,我的職業正确的叫法是心理咨詢師。”
“聽起來都一樣。”
“反正晚上也沒事情做,去喝杯酒,放松一下也好嘛。”
“我困了,想回去睡覺。”
“再睡你都成睡神了。”
“今天沒心情。”
吳哲似乎早就料到拓永剛是這種反應,所以他并不是很積極地鼓動他去,“行,我不勉強你去,你啊,就繼續你賢良淑德的淑男生活吧。”
拓永剛睨他一眼,吳哲還他一個調侃的笑容。拓永剛繼續吃他的飯,吳哲看着他,若有所思地,最後他嘆了嘆氣說,“他又不值得你這樣對他。”
拓永剛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臉上表情平靜得跟沒聽見吳哲的話一樣。吳哲夾了顆花生米丢到嘴巴裏面,有一下沒一下地咀嚼着。
半晌,他等到了拓永剛的回答,“不是對他,是對我。”
吳哲嘴角揚起了一抹笑,搖搖頭,還真是很拓永剛式的回答。
淩晨2點,齊桓正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突然手機呱噪地爆響,生生把齊桓從睡夢裏震醒了,醒來後的第一個反應是輕拍了自己一巴掌,為什麽不在睡前把手機關掉。手機固執地在響,在摧促齊桓快點接聽,雖然老大不爽,但一向熱心的齊桓還是認命地去接電話了。萬一真有人有什麽急事找他幫忙呢?
“喂。”齊桓聽見自己睡意濃重地在哼哼。
“你沒出車?”中氣十足的男人聲音。
齊桓腦子裏及時而準确地跳出某法醫的樣子,他下意識地回答,“啊,沒呢。”
“那行,你睡吧。不好意思啊。”法醫道完歉便匆匆挂了電話。
齊桓睜着因為剛睡醒還在發酸的眼睛。手機上顯示通話已經結束,沒過幾秒鐘屏幕燈光也滅了,他重新陷進困沌的黑暗。齊桓閉上眼,手背貼在額頭上,還是很困,他迷迷糊糊地在想不知道是誰在這個夏夜死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裏了。齊桓翻身側躺着,沒一會兒就又睡過去了。
給齊桓打過電話,拓永剛穿好衣服從自己家出來,以最快速度下了樓,在街邊找出租車。但這一路段淩晨時分很少有在路邊等客的出租車,沒辦法,拓永剛只好打電話給同事。
“喂,雷利,過來接我吧,難找車。……好。”
拓永剛站在路邊等同事過來接他,長長的一條街上,左右都看不到邊,寬闊的路邊就只有他一個人,路燈下的身影孤零零的,看着有些凄涼。拓永剛有些出神地盯着地上的影子,這一看竟然看得入了迷,同事把車停在他眼前才驚醒過來。他打開車門,坐上車。
他在路上問了案子的一些情況,同事說,“就是一夥學生打群架,傷了幾個個,有一個看起來還挺嚴重。不知道能不能活。”
“打架?這都幾點了?”
“可不是,那幫小孩兒打起架來還有模有樣的,西瓜刀,鐵棍,磚頭……什麽都有。聽說是為了搶女朋友,我KAO,這都才幾歲啊,毛都還沒長齊呢。咱們看‘古惑仔’的時候他們才剛上幼兒園吧。”
拓永剛沒有說話,現在傷害案犯案的人群年紀日趨低齡化,看得多了,他也不知道要怎麽去評論這些事情。
到了醫院,雷利和拓永剛直奔急救室,等他們來到急救科的手術室,女人凄厲的哭聲已經響徹手術室外的走廊。雷利和拓永剛都明白那意味着什麽,所以他們放輕了腳步。失去心愛兒子的媽媽撲在兒子的屍體上哭喊,爸爸站在旁邊,目光絕望而迷惘。在場的兄弟們看到拓永剛來了,便上前将那悲恸的女人拉開,她的兒子被再一次推進了手術室。
拓永剛的檢驗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脾髒破裂,大出血不治身亡。其他幾個受傷的都不是很重,都是皮肉傷。案情也不複雜,那些16、7歲的小孩見事情鬧大了,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通通說了出來,兩個男孩子為了搶女朋友,各自糾集了自己的哥們兒,約了半夜在街角的公園見面,“把事情解決掉。”一言不和,兩邊就打了起來,慘劇便發生了。
“都不知道現在的孩子們都是怎麽了……唉……”
醫院急診科的醫生忍不住感嘆,一幫子警察也都默不作聲。很多時候,追究問題的根源,不是他們的責任和義務。發生這種事他們也不知道應該算是誰的過錯,家長?學校?學生?還是這個社會?傷人的孩子都會受到懲處,但是那個失去了兒子的家庭又該怎麽辦呢?失去就的就是永遠失去了,沒有挽回的餘地,這樣的傷害不是一年兩年,也不是十年八年,而是他們餘生歲月的每一天。
做筆錄和處理善後不是拓永剛份內的事,所以他就先回去了。送他回去的還是雷利,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這一個晚上眼看着就這麽過去了。雷利煞有介事地感慨,“自從幹了這份工作,我都覺得自己老得飛快,都是缺覺給鬧的。”
“不至于吧?”
“太至于了,看我這黑眼圈。”
拓永剛指指自己的臉,“那我可太虧了,就算我有黑眼圈人家也未必看得出來。”
雷利看了一眼拓永剛膚色偏深的臉,哈哈大笑。
車到了拓永剛家樓底下,他跟雷利揮了揮手,“待會兒見啊。”
雷利點點頭,開車走人。拓永剛轉身往家走,順便擡手看了一下時間,差8分5點,回家還能再睡兩個小時的覺。街上已經可以聽見環衛工人們大掃把在清掃道路垃圾的沙沙聲。
星期六不用上班,拓永剛到小區外面的發廊剪頭發。他從洗頭區洗了頭,頂着一頭半幹的亂發坐到理發鏡前。理發師給他圍上圍布,拓永剛是店裏的老顧客了,跟店裏的理發師都挺熟。1號理發師用手抓了抓他并不算太長,一撮一撮支棱着的頭發,說道:“反正也到夏天了,不如就直接理個光頭?”
拓永剛打量着鏡子裏的自己,“你以為我不想省事啊?條件不允許。”
理發師其實也知道他們不能理光頭,影響形象,所以他一邊拿出推剪,一邊說,“你平時剪的也跟光頭差不多。”
“起碼領導不會因為我頭上沒毛而跑來找我麻煩。”
剪到差不多的時候,拓永剛的手機響了,他在心底暗想可千萬別是臨時有任務,頂着這剪了一半的頭發,他可怎麽出門?拓永剛示意1號稍等,他拿着手機的右手從圍布下面伸出來,看到手機上顯示的來電號碼時,他顯得很意外。他把手機貼到耳邊,“喂。”
“剛子,是我。”
“嗯,怎麽有空打電話給我?”拓永剛随意的語氣一掃剛才的意外神色。
1號适時地走開去看旁邊一個做燙發的女人的頭發,指導着小工再給頭發補一點軟化劑。
“你在哪兒?”
拓永剛動了動嘴角,終于還是沒笑得起來,對方那問什麽不答什麽的性格就像他故鄉的山,任時光荏苒它自巍然不動,不允許,也不曾有一點的改變。
“我剪頭發。”
“在哪兒?”
“說了你也不知道。”拓永剛意識到自己已經在賭氣了,最近對上他,他的耐性都不是很好。
“我在XX。”對方報出拓永剛所在的城市名。
總是這樣,他輕而易舉地就能讓拓永剛繳械投降,讓他所有的行動和想法按他所設想的方向運轉。
“我還沒剪完頭發。”
“告訴我地方,我等你。”
齊桓拉過形形j□j的乘客,頗有點自诩閱人無數,他經常看到許多匪夷所思的行為舉止,聽過許多像外星語一樣的對話。有些會讓他覺得有趣,但大多數時候他根本就沒把它們聽進和看進腦子裏去,他不是一個很有娛樂精神的出租車司機,別人的事他并不是很感興趣。
今天他在火車站拉了位乘客,那乘客一眼看過去就跟別人不太一樣。齊桓所謂的別人,指的是平時看慣的那些面孔,沒有什麽特色的,只是為長着而長着,稍不注意還特別容易弄錯,覺得A和B長着一樣的鼻子,或是B和C長着一樣的嘴巴,A和C還有着相似的眉毛……曾經有乘客還說齊桓長得像他姨家的大表哥……但這個男人跟他們都不太一樣,這男人身材很高,也非常的壯實,1米90的樣子,鑽進副駕座時手腳都顯得有點委屈。齊桓目測不出他的年齡,因為他的五官讓人對他的年紀非常的不确定,有棱有角的臉龐,輪廊清晰,站在齊桓的角度來看,他的長相也是極富男人氣概的,有點滄桑感,卻又充滿着力量。他的臉總讓齊桓聯想到一些東西,但是還是有點不确定,于是他問,“這位兄弟是從西藏來的吧?”
乘客打量了齊桓一眼,回答說,“對。”
齊桓動了動肩膀,乘客的眼神很有力量感,給人的感覺就是,他看你的時候你不能看着他,而是要恭恭敬敬地等着他把目光從你身上移開。該死的!他齊桓又不是給誰打工的,想不想看人家眼色得看他的心情。齊桓對上乘客透亮又深沉的眼睛,提了一個最要緊的問題,“去哪兒?”
“我先打個電話。”
乘客說着自顧自地去撥號碼,齊桓舔着嘴唇,有點發幹,他便拿起放在座椅下的礦泉水瓶拿起來,喝了幾口水。
“剛子,是我。”乘客的聲音帶着一種混響般的厚重質感,但不乏溫柔。
齊桓等着乘客給地址,按慣例,下一句就差不多是了。
“你在哪兒?”
齊桓不露聲色地笑笑,又被他猜中。
乘客的眉頭微微皺了皺,看起來他并沒有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我在XX。”
齊桓覺得這跟電視上演的追女戲碼差不離了,兩個主角鬧了不愉快,男主角主動放下身段來給女主角解釋什麽的。女主角一開始當然要端着一點,這叫姿态,戀愛中的女人,總是得有些姿态,這樣會讓她們覺得自己在男人那裏是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的。可是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