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27

牡丹是名花真國色。傾國兩相歡,多少人為之趨之若鹜的矜貴花色。

傲視群花,譽滿天下,叫人捧着護着愛了幾千年的牡丹花,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她是天下罕有的蹙金珠,更是得了天地愛護造化靈氣。可要成人,那也不是簡簡單單的事情,總是要經受些什麽,承受些什麽,福氣蓄滿了後,才能做人的。

姒玉是牡丹,成了人,也還是一顆玲珑剔透的牡丹心。

她好好的做年姒玉,但她也不完完全全的是年姒玉。

她還是姒玉的。

蹙金珠做了人,是靠着她自己的堅韌。這其中無論經受什麽,她的心始終未變,也權當是歷練。與舊相識有幸在一處,她坦然受了,每日也高高興興的過日子。

可花兒嬌柔脆弱,這是抹不掉的事實。

從前在潛邸的時候,好好的花兒,被烏拉那拉氏李氏她們磋磨,她背地裏委屈的狠了,還不是偷偷掉過眼淚的。

可那會兒沒人知道,也沒有人看見。也就是在胤禛身邊,在皇貴妃身邊的幾年,得他們精心護養過。姒玉心裏記着他們的。

現在不一樣了。胤禛就在眼前,她受了委屈心裏不痛快了,也不用偷偷哭了,她就要當着他的面哭,哭給他看看。

高興了笑給他看,委屈了哭給他看,蹙金珠就是這樣純粹的。

胤禛哄着她,語氣溫柔,眉眼間滿滿的都是疼惜,他越是這樣,年姒玉這心裏頭就越不是滋味了。

她拽着胤禛的衣袖,眼淚珠子還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皇上今夜留宿翊坤宮,是不是又要不動嫔妾了?”

年姒玉開始哭的時候,屋子裏伺候的奴才們就都吓着了。

皇上去哄,又将奴才們給驚了一下。

皇上萬金之軀,又是那樣板正嚴肅的性子,這些年裏頭瞧見皇上哄過誰呀?

便是從前在潛邸時,早年齊妃那樣得寵過,在府裏那樣嚣張過,到了皇上跟前還不是柔順得很,何曾這樣耍過小性子呢?

後來皇貴妃那樣得寵,也是甚少在皇上跟前哭的。更莫說哄人了。倒經常是皇上生着外頭的氣,是皇貴妃來撫慰皇上,讓皇上莫生氣的。

他們這位萬歲爺一瞧就是不會哄人的,語氣倒是溫柔,可翻來覆去的就只會說一句莫哭了。

年嫔主子完全不為所動,眼淚還越掉越兇了。眼見着他們萬歲爺語氣更溫柔了,瞧着就跟哄小孩子似的,那樣細致耐心的模樣,也真是頭一回見了。

結果年嫔主子一句話,叫屋裏的奴才們身上都冒了汗。

哪有這樣直接的?探問帝蹤,揣測君心,這哪一個不是要命的事?偏偏年嫔主子就是做了,還做的這樣理直氣壯楚楚可憐。

周成這心裏頭就道了一聲,這位可真是嬌裏嬌氣的小祖宗啊。

周成大氣都不敢喘,還是年嫔主子跟前的姚黃姑姑善解人意,悄悄的擡了擡手,領着屋裏侍候的奴才們都退出去了。

周成也趕緊帶着禦前的人跟着出去伺候了。這萬歲爺和年嫔主子的話,可不能再往下聽了。

再聽下去,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什麽動不動的。年嫔主子這膽兒可真太大了。

胤禛瞧她眼睛裏都是眼淚,眼睛紅通通的,整個就是個淚人兒模樣,給她擦眼淚還越擦越多了。

只沒想到,小姑娘還是很執着這個。

胤禛還拿着柔軟的帕子給她輕輕擦眼淚:“錢太醫給你診了脈,到朕跟前說你體弱,要好好的将養。你的傷是大好了,可身子骨還需要好好的照顧。”

那天錢太醫來了禦前,他好好問詢了一番。也聽周成将整個過程敘述了一遍。周成沒隐瞞,将年姒玉要他帶的話也都說了。

胤禛心裏,倒說不清是什麽滋味了。

小姑娘就惦記着想他,他卻想着小姑娘的傷。

胤禛那會兒就在想了,究竟是什麽原因,叫小姑娘對侍寝的事這麽執着?身子骨弱些,還巴巴的帶話,說這事不會影響她的身體。

胤禛甚至想,是不是年家給她壓力了?又或者年遐齡夫婦、關氏給她說了些什麽?

要不,就是小姑娘養着六阿哥和四格格,瞧着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她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凡此種種,諸多猜想,都在胤禛心中一瞬而過。

他又想起,她自己竟知曉她子息艱難的事,這是那馬車失控撞她重傷帶來的。健健康康的小姑娘,卻落得這樣的事故,或許是她心中難過,反而對此事生了執着之心?

特特的把這事拿出來一定要告知他,不惜自己将傷疤揭給他瞧,這是有多害怕呢?怕的一點都不藏私。這樣坦然誠摯又心懷熱誠的把自己完整的露出來。

胤禛越發的心疼。

哭久了淚眼模糊,年姒玉都看不清胤禛的臉了。

她眨了眨眼,大顆的眼淚珠子落下來,眼睛裏只剩下些殘餘水光,總算是瞧見胤禛的模樣和神情了。

她還拽着胤禛的袖子,聲音裏囫囵着哭腔:“皇上讓嫔妾進宮,便是為了讓嫔妾遵姐姐的遺命,帶着六阿哥和四格格長大的麽?”

這話不能這樣說。偏年嫔說對了一半。

胤禛當時和皇貴妃的心思,倒也有些這個意思。

天寒地凍的,皇貴妃住在園子裏,已是最後的彌留之際了。他守在皇貴妃身邊,聽皇貴妃最後的心願。

那會兒年姒玉已經重傷了,也躺在湖北府裏養傷。姐妹倆都遭了難,倒是苦到一處去了。

皇貴妃不放心幼妹在外生活,又不放心生下來還不足一歲的六阿哥和四格格,思來想去,只有把這都放在心肝上牽念記挂的人放在一起,叫胤禛都護着,皇貴妃才能安心。

胤禛也是感念皇貴妃的心思,最終允了皇貴妃的要求。

先帝爺那時候,倒是有些姐妹入宮同為嫔妃的事。到了胤禛這裏,沒有這樣的事。他也沒打算有這樣的事,就是皇貴妃哭求,他才破了這個例。

但當時的心思,多半也是為着六阿哥和四格格着想。确實是需要一個貼心妥當的人來護養他們。

年家的小女兒本來也是經他同意才能落選,既要進宮,那就不落了。可那會兒,胤禛對年姒玉的印象不深,也不曉得她長大後如何,心裏更多的自然是為六阿哥和四格格打算的。

此刻望着年嫔的淚眼,盈盈目光微微顫動,胤禛這心裏頭,竟有那麽一些些的心虛。

年姒玉可不只是要問這個的。也不只是要說這個的。

胤禛不答她,她就自己說。

目光微微垂下來,這幾日聽見的流言蜚語都在嘴邊,一句一句說給胤禛聽。

“他們說,皇上對嫔妾的寵愛關懷不盡不實,都是因着年家,皇上才對嫔妾好的。”

“他們說,嫔妾身體孱弱,不是個好生養的,将來不一定能有自己的孩子,有沒有侍寝都不要緊,只要養着六阿哥和四格格就好了,看在年家的份上,皇上總不會虧了嫔妾的。”

“他們還說,皇上心裏,年家和六阿哥四格格,都比嫔妾重要的多。等六阿哥和四格格長大了,嫔妾就沒了用處,皇上就不必再假裝對嫔妾好了。至于年家,左右都是奴才,用的順手,是奴才的本分。用的不順手,是奴才們自己不中用。”

方才撫仙閣的告狀算什麽?

那不過是給皇後齊妃等人的警告罷了。

她不是任人拿捏的軟包子,吃虧委屈一時,總是要讨回來的。

她是小女子,有了人撐腰的小女子,當然是要好好的利用這一局反客為主了。

深陷滿宮裏的流言蜚語,年姒玉怎麽可能就這麽算了呢?

她自己查不着,那就丢給胤禛。胤禛答應了皇貴妃會好好護着她的,那就叫他好好護着吧。

真正的上眼藥枕頭風,在這兒等着呢。

胤禛聽的眉頭都皺起來了,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混賬話。

“他們?哪個他們?”

年姒玉小聲說:“宮裏的人。這些天,所有人都這麽說的。嫔妾宮裏的人出去,走哪兒都能聽見人議論。當着姚黃魏紫的面不敢說,只敢當着嫔妾宮裏小宮女的面說。背地裏的議論就更多了。”

“嫔妾也讓人去查了,什麽也沒查到。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傳的,也不知道是誰傳的。”

胤禛登基尚不足一年,先帝爺去世的時候,局勢并不那麽的明朗,原本在二廢太子之後,為着太子之位,為着帝位的争奪,兄弟們之間就是明争暗鬥的。

一度鬧得很過分,動靜也很大。

先帝爺去世前後,朝中最有人望的,便是老八和老十四。偏偏先帝爺不喜老八,說他鑽營虛僞,倒是很寵愛老十四。

這老八和老九他們就将争儲的希望全寄托在了老十四的身上。

結果是他得了诏書登基的。

這老八老九和他們身邊的一群擁趸對這個結果萬分的不滿意,不但自己鬧事,老十四從西北回來後還慫恿老十四和他作對。

便是現在,即便他将人都壓下去了,老八老九那邊還是動作頻頻。

京中與地方,事務繁多。康熙年間是少有的盛世繁華,可就是這樣的盛世繁華,也有許多許多層出不窮的問題存在。

胤禛心裏憋着一口氣在。他知道,太後喜愛老十四,老八老九慫恿着老十四,可難道他就不如老十四嗎?

先帝爺看好他,重用他,老十三信任他,他的心腹都在勤勤懇懇的為了大清辦差,他怎麽能讓他們失望呢?

原本登基前,做皇子阿哥貝勒親王的時候,奉差就是個認認真真的人,現如今登基了,只覺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是不夠用的,要不是必須得休息,巴不得一天連這兩個時辰的覺都不要歇了。

他一心撲在朝政上,哪裏還有什麽心思放在後宮呢?

後宮的事,自有皇後打理。他們自雍王府入宮後,除了他們,先帝爺的太妃們皇子們,還有許多人都留在宮中。

大阿哥和廢太子,也都圈禁在宮中。這宮裏的人實多,他沒有那麽多心思和精力去管,該有的一應都交給了烏拉那拉氏。

偶爾需要交代一聲的,他會告訴烏拉那拉氏怎麽處置。

他向來也知道,後宮是是非之地。所以他入宮登基,就将前朝與後宮割裂了。不叫後宮的事再禍害到前朝來。

卻沒想到,年嫔入宮,首當其沖的,竟遭受了這後宮流言之害。

他不管後宮事,叫皇後好好管着後宮的事,可皇後這管的是什麽?讓滿宮的奴才們議論主子,還猖狂到了年嫔的跟前,這不是混賬這是什麽?

皇後的手段可真是狠。哪怕這事與皇後沒有關系,皇後只要裝作不知,坐視不理,年嫔這裏就一日要遭受非議,宮裏流言四起,成日裏亂糟糟的,哪像什麽宮禁之地呢?

再不處置,下一步就要生亂了。

宮裏人多,人心不齊,本來觊觎年家的人就多,這指望着要添亂的人更是不少,趁着他不來後宮的這幾日,使勁在這裏散播謠言,這不就叫小姑娘給信了麽?

看小姑娘委屈的這個樣子,可見是都往心裏去了。

年嫔幽幽望着他,還問他:“皇上是這樣想的嗎?”

“當然不是。”他怎麽可能是這樣想的?

要說前頭的話還有心虛,這會兒就全是誤解了。

這散播流言的人窺伺人心,算計的準準的,他還是來晚了,惹得小姑娘哭了一場,委屈了這些時日。

若是早知道——

若是早有人與他說——

怕也不會有這些事。

可就是千金難買早知道。那人怕就是算準了他不管後宮的事,不過問後宮的情形,才這樣肆無忌憚的。

年姒玉眼裏迸出一點星火來:“那皇上是說不會白放着嫔妾了?”

胤禛頗有些哭笑不得了。這可真是,她怎麽就跟孩子似的,最關注的竟是這個。

偏又是這樣的可憐可愛。千嬌百寵長起來的小姑娘,如今在宮裏,一心一意的跟着自己,為着前番自己的心思,胤禛心虛,想好了要改過的,自然什麽都要依着她了。

不過這會兒,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輕輕把小姑娘的指頭從衣袖上撥下來,放在掌心裏輕輕捏了捏,然後将外頭候着的桂陵喚了進來。

年嫔一心一意的訴委屈,沒聽見外頭的聲音。

桂陵在外頭輕聲回說膳食預備好了。

胤禛還記着年嫔說的,那好好煨起來的湯和水色小煎餃都要做好的第一時間吃才好吃。

她一直盼着的,這再要等下去,那就真的不好吃了。

桂陵帶着人進來,親自在膳桌上擺了食盒調料等物,姚黃煙絨等人都跟進來伺候,周成也領着人慢慢走進來。

擡眼一瞧,年嫔主子這眼睛還紅着呢,卻不似方才那樣氣氛凝滞,熱騰騰的膳食一來,年嫔主子倒是高興起來了。

周成就聽見他們萬歲爺柔聲跟年嫔主子說,叫年嫔主子先用膳。

萬歲爺說,朕總不會叫你再委屈的。

就這麽一句話,年嫔主子就跟得了寶貝似的,一下子就眉開眼笑起來。

年姒玉得了準話,一顆心放下來,就只顧着眼前的排骨小藕湯和水色小煎餃了。

桂陵将排骨切成小巧的一塊,年姒玉吃着有滋有味的,心情一下子就飛揚起來,眉梢眼角都是笑吟吟的模樣。

她這一笑,一屋子奴才們緊繃繃的心似也跟着落了地松了勁。

便是胤禛,也情不自禁淺淺勾了勾唇角,笑了便好,笑了便好啊。

胤禛才吃過小碟子粥,倒是不着急用膳,先讓年姒玉用着,他這兒叫了周成,讓他去查。

“蘇培盛那兒盯着趙全,叫他吐口看看,還有無做了跟年嫔有關的事。”

胤禛說,“你這裏,帶着人去查,看這宮裏,是誰頭一個說出這些話的。”

只是,這宮裏的人着實是太多了。

胤禛猶記得,當初太子被廢了又立後,這宮中就很是為着太子身上的流言鬧過一段時間的動靜。

那會兒宮裏人也多,只他們這些成年皇子不在宮裏住着,但宮裏人還是多的,先帝爺為着太子處置了三撥人,也不曾找到那個下黑手的。

他這會兒宮裏人更多了,想找出來,怕是也難得很。

不過,能查出來多少算多少。

先前也就罷了,這會兒經過了兩遭,胤禛是真的有心要整治整治後宮了。

一個趙全。一個宮中多嘴多舌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先前騰不出手來,這會兒既能閑下來幾日,正好治一治他們。

反正不能讓小姑娘白白哭了一場。

年姒玉吃着小煎餃,聽着胤禛的吩咐,片刻後噙着笑問他:“那皇上要是查不出誰是第一個說的呢?”

胤禛正慢條斯理的同周成說話,聽見年姒玉這話,不由垂眸,棱角分明的側臉浮現點點淡笑,眼中卻有冷厲寒霜:“若查不出來,那就将說過你的奴才都攆出宮去。不拘是伺候哪個宮哪個主子的,但凡诋毀你的,都攆出去。再換了老實的來伺候。”

周成在旁邊聽着,這心都抖成一團了。

我的個乖乖喲,這是師傅沒在這兒,師傅要在這兒,怕也是要驚掉了眼睛的。

把說了年嫔主子壞話的奴才全趕出宮去,那得有多少啊!還不拘伺候哪個主子哪個宮的。

像這樣的事情,哪個宮裏不得摻和幾腳啊。翊坤宮這樣打眼,誰能想到說說也說不得呢。就連今兒個齊妃熹妃都說了,那下頭的奴才們,哪個沒說嘴的?

他們的萬歲爺這是要把整個紫禁城的奴才都換一遭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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