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連珠炮似的叱罵叫嘉太妃懵了, 反應過來後又是憤怒,又是羞恥,眼神不住往林太妃那邊瞟, 示意她開口說話。

林太妃一會兒低頭鑽研裙擺的繡花兒, 一會兒琢磨殿柱上的雕紋,總之望天望地,就是不看那邊。

她又不真是傻子,嘉太妃想拉她幫忙頂炮火, 她才不幹呢。

如今才領教林太妃裝傻的功夫,嘉太妃咬碎一口銀牙, 勉強仍端着太妃架子,聲音氣得直哆嗦, “太後怎麽如此說話?我不過是求你一件事,不願就算了, 何必說這種誅心之言。早知我們孤兒寡母不讨人喜歡,今後我不進宮來就是了!”

崔太後經歷的勾心鬥角比她吃的飯都多,這點子話術都不屑去接,呵了聲, “管你進不進宮,反正不來更自在。看在太妃你名義上畢竟是長輩的份兒,哀家再奉勸你一句,有心思琢磨這琢磨那,倒不如別再按着誠王吃奶,他就是被你關廢了,如今才沒個好人家願意把女兒嫁過去。放手叫他去歷練歷練, 改改那怯懦的性子, 自能有份兒好姻緣。”

臨了難得說句真心話, 嘉太妃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滿眼滿耳都是整座皇宮對她的嘲笑。

她養尊處優慣了,當初進宮的時候年紀小,頗得皇祖寵愛。後來皇祖駕崩,除卻一人孤單了些,榮華富貴是不缺的。可以說到如今除了崔太後,沒有人能指着鼻子這樣罵她。

越想越憤怒,身體氣得發抖,卻無法叱罵發作。崔太後是她的小輩,卻也是如今天底下地位最高的女人,她得罪不起。

騰得站起身,一把年紀的嘉太妃沖出了鸾儀宮,身後呼啦啦跟上一堆嬷嬷侍女。

崔太後愣住,不是罷,五十歲的人了,被她這樣罵兩句就哭了?

她看向林太妃尋求确認,林太妃咳了聲,“好像……是哭了?”

倆人面面相觑,好一陣子沒說話。

**

再次被遣出鸾儀宮,綏帝總算沒有再帶南音去禦書房讀經書,而是步伐幾轉,往不知名的方向去。

綏帝不說,南音忍不住好奇,仰首對着他的方向,“真的不能提前說說嗎?”

“先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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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舊是穩穩的步伐,卻沒個回答,南音輕輕嘆了聲,“先生不會是要賣了我罷?”

對着熟悉信任的人,南音偶爾會開玩笑,如今和綏帝太後他們逐漸親密了,便沒了先前的拘謹,慢慢放開來。

但這種感覺對綏帝而言是新奇的,南音的手還在他的示意下牽着他寬大的袖口,随行走的動作輕輕晃動,就好像撒嬌般故意搖擺。

全英忍俊不禁,“慕娘子說笑了,陛下要帶您去個好地方呢,且等等,再走段路就到了。”

不防是全英代答,南音忽的想起身邊還跟了不少內侍,登時意識到方才的話兒被許多人聽到了,很有幾分不好意思,布條下的長睫抖了抖,沒再說話。

她兩個婢女那邊兒,臉上也俱是笑意,難得看到娘子這副做錯事被抓包的模樣,真真是可愛。

倆人如今都習慣了一件事,那就是陛下和娘子在一起的時候,甚少會用上她們,往往只有真正要幹活兒才有她們的用武之地。這大概就是作為師長對娘子的愛護罷,紫檀和琥珀難得統一了思緒。

走了程子路,泠泠流水聲逐漸入耳,周身變得濕潤溫暖起來,好像被領着從寒冬一步踏入初春,時有鳥雀啁啾聲。

全英又貼心地解釋,說是附近有個湯池子,從宮外引流,圈在園子的木屋裏邊兒,等她哪日方便了,随時可來享用。

顯然這兒不是終點,綏帝的步伐沒有停下,帶着南音繼續往平整的青石板上走。

論身形,南音在他身邊顯得格外嬌小,頭頂堪堪夠到他的下颌。這樣的差異下,縱然綏帝一直在有意放緩步伐,南音偶爾還是會需要快走一段路以跟上被拉扯的力度,若走得急了,輕飄飄的衣擺和青絲會在空中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幾縷烏發順着風飄向綏帝垂在身側的手中,自然而然落在他掌中,柔軟、細滑。

忽然停了,南音聽到有人行禮,全英過去吩咐了甚麽,很快便有門被打開的聲音,綏帝示意她松開了手。

這是要做甚麽?她的好奇心更盛,饒是明知甚麽都看不見,都不由跟着微微站直了身體探去。

耳畔似乎有隐隐被壓低的驚嘆,很快,有人請她伸手,然後把甚麽東西整個兒放進了她懷中。

南音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懷中的東西好像是暖暖的,帶着某種奶味兒,還在不停地拱動,從腕間直到肩旁,她感到腮側某處傳來濡濕的感覺。

若是在平時,她定能很快猜到這是甚麽,但黑暗本就放大了五感和內心莫名的驚慌,無措之下她偏頭想躲避,綏帝低道了句,“莫動。”

他伸出手來,似乎對她懷中的小東西做了甚麽,讓它不再一股腦兒地去拱她,轉而對付起了他的手指,發出類似“汪嗚”的嘤嘤聲。

竟是一只小狗。

全英出聲解釋,“狗坊養的拂菻犬剛下的崽兒,早在慕娘子剛進宮時,陛下就讓奴婢問了,昨兒剛斷奶,就領娘子您來看了。”

拂菻犬也叫巴兒狗,由東昌國進貢而來,養在宮中五坊,是只有皇宮才有的犬類。

全英說它天性聰明,訓好了還可曳馬銜燭,外形亦極為可愛,毛發長而雪白,很是親人。

親人這點無需說,南音已經深有體會,小家夥熱情得很,逮着人就不停地親舔,大概是被養得好,對他們這些“龐然大物”全無一絲懼怕。

對于狗,南音自是不陌生的,幼時阿娘身邊養的狗兒在她這還有印象。那已經是只大狗了,偶爾會把她撲倒在草地上同她玩耍,聰明體貼,阿娘遙望南街後再看到它,郁郁的眼眸都能多添些光亮。

阿娘去世後,它哀哀鳴叫不肯吃東西,然後就跟着去了。

所以南音對狗非常有好感。

她連聲謝過綏帝,驚喜地伸出手,這回被舔手指也不緊張了,“它剛斷奶,會不會需要再在母親身邊留段時日,能抱來養嗎?”

“自是可以的,拂菻犬這窩下了三只狗崽,早被玉靈長公主和安王各定了一只,昨兒就給他們抱去了呢,娘子手上這最後一只是陛下來看過,親自留的品相最好的。若是娘子舍不得,今後還可偶爾帶它回來同大狗聚一聚。”

實際上被定的是三只,還有一人便是韓臨,據他說是為自家母親定的,總之被尋個由頭拒絕了。

南音流露的喜悅太明顯,綏帝的眉眼亦柔和了許多。瞧着綏帝高興,全英說話的聲兒都更有勁,跟着介紹說:“宮裏有五坊,除卻這狗坊外,還有雕坊、鹘坊、鹞坊、鷹坊。娘子若感興趣,都可去看看,鷹坊、雕坊那兒大都是猛獸不好靠近,但聽聽聲兒都是有趣的。”

索性無事,南音抱着小狗欣然應下。

不知是否全英錯覺,他感到陛下似乎往自己這兒掃了眼,那眼光中含着嘉獎。

應當不是錯覺罷。全英想,果然讨好慕娘子比讨好陛下要有效得多。

他逐漸琢磨出了這點。

南音懷抱小狗慢行,紫檀琥珀兩個忍不住湊過去看,得她允許後小聲逗弄,同樣顯得高興極了。

想到甚麽,南音道:“既是先生為我挑選,不如,先生給它取名罷?”

綏帝沉默了下,問她,“那只小鹿,名呦呦?”

不料他竟還記得玉山初見時的小鹿名字,南音點頭,“它發出的聲音常是這樣,詩經中又有‘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一句,便給它取了這兩個字。”

“以性為名,甚佳。”綏帝道,“狗吠何喧喧,它生性活潑,不如‘暄暄’二字。”

南音微怔,她讀過的詩句其實并不多,但這句正好有印象,全句應是“狗吠何喧喧,有吏來在門”,不知是何人所著,但無疑是對官吏橫行的控訴和抱怨。先生身為天子,對這句詩竟全不避諱。

她沒有多說甚麽,彎眸道:“先生取的果然是好名字,它就叫喧喧了。”

喧,又有喧鬧之意。這只小狗不負此名,一只狗就足以營造出鬧市般的感覺,剛斷奶的小小體型,在鷹坊中就敢對着兇猛的鷹隼嗷嗷直叫,若不是被南音按在了懷裏,只怕要沖進去和它們打個幾百來回。

面對鷹隼時它顯得勇猛無比,待遇見叽叽喳喳會說人話的鹦鹉時,反倒變得警惕了。踟蹰地在籠子外走走停停,偶爾伸出爪子想往上探一探,發出的卻是低低的一聲嗚,完全沒了那狗小膽大的模樣。

琥珀笑說怕不是聽見鹦鹉說人話,就把它當人了,所以不敢張狂呢。

南音雖然喜靜,但也實在喜愛它這充滿生氣的樣子,只是有時感覺按不住,會忍不住道:“等它再大些,不會到處去招貓逗狗罷?”

“拂菻犬生性溫順,這只是特例。”綏帝道,“明日起讓狗坊的人每日去訓它,自會有度。”

後半句是吩咐,全英連忙應是,和南音解釋說宮裏有專門的訓犬師,不僅能夠讓小狗聽話,還能教它們做許多事,有時若是不方便,給它牽上繩子帶路或都是可以的。

在綏帝登基之前,大綏其實就很盛行養寵,先帝就養了五只獵犬和三只寵物犬,每只都愛若珍寶,養得比人還精心。綏帝本人對此是沒甚麽偏好的,宮裏五坊仍在,不過是順着先帝原本設的架構沒改動罷了。

若不是因南音,他都難得來這走一趟。

看過了其他四坊,聽了一路的解釋,南音漲了番見識,這些比在長安街市上看的那些猴兒戲之流要有趣得多。

可惜此時無法視物,不然定能領略更多。

這麽走了趟,一個多時辰也就過去了,綏帝是不打緊,南音走走逛逛的,已有些腿酸了。

出了五坊,全英察言觀色,說不遠處有個亭子,不如在那兒歇一歇。

綏帝看向南音,詢問她的意思,得到一聲好後微微颔首。

于是便有內侍宮女迅速去鋪上墊子擺好茶水點心,服侍二人落座,再在全英吩咐下去取棋盤。

南音感覺懷中的喧喧就像個小火爐,抱着它再冷的天兒都不用怕了。

她仰面感受穿亭風帶來的涼意,經這段時日待在宮中的輕快,唇畔噙了自然而然的弧度,眼角下的紅痣愈發奪目,為她本來略顯清冷的容貌添了絲豔色。

直面這幅如畫美景的綏帝沒有移開視線,而是靜靜地欣賞,不曾遺漏任何一個角落。

不同于最初就被悉心養護的名花異草,獨自生長的花兒除卻有與衆不同的生機外,還會天然帶着對他人的冷淡和警惕。譬如他曾經看到的那朵茶花,傲然立在雜草叢中,無需任何人欣賞的模樣好像便在說,它無需任何人幫忙,離它遠些。

初次遇見南音時,她警惕而疏遠,匆匆離開。此時,她已經能夠毫無顧忌地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放松的神色。

綏帝心底有種莫名的悅然。

半晌靜谧。

“再有二十日,便是除夕。”綏帝突然出聲。

“好像是,先生怎麽說這個?”

“姨母常說宮中冷清,過年也沒人氣。”綏帝道,“今歲你可願陪她?”

南音訝然,着實沒想到是這麽句話,但綏帝語氣淡然,完全沒讓她想到其他,仔細思索後道:“蒙先生和太後娘娘喜愛,能幫她解解悶,帶去一些歡樂,我本是很願意的。但我畢竟不是長在宮中,待得太久了恐惹非議,況且爹爹和兄長仍在,無論如何也沒有不回家過年的道理。”

她想了想,“如果年後先生和娘娘仍不嫌棄,南音早些來給你們拜年,可好?”

她仍很知禮,考慮事情時的想的多是大局和他人。如果常人聽到天子留自己在宮裏過年,不管是甚麽意思,恐怕都要被其中代表的榮寵沖昏頭腦,興高采烈地應下。

綏帝不意外她這回答,颔首說不急,還有段時日,再考慮不遲。

幾句話的檔口,棋盤已然擺下,見有人服侍南音用茶,綏帝拈起墨玉棋,輕輕落下一子。

無論是信道或信佛之人,身上都有種常人沒有的耐心,好比有些事他人急得冒火了,他們還能悠悠的不緊不慢,又好比尋常人無法忍受的靜默,在他們這兒都是享受。

聽着綏帝與自己對弈的聲音,南音在心中默默道出位置,這次可不輕易說出口了,擔心說錯被笑話。

只喧喧奈不住,起先被吃食安撫,老老實實在南音懷中趴了會兒。過了小半刻,它就開始在她膝上作妖,嗚嗚嘤嘤叫個不停,舔舔南音手指,又被石桌上的棋子吸引,試圖蹦跶上去玩兒。

它小小的個子,力氣倒大,南音一時沒按住,就叫它跳了上去。小東西沒甚麽人的敬畏,只懂追逐快樂,四只爪子把棋盤劃拉得亂七八糟,短短的尾巴搖得極其歡快,還很神氣地“汪汪”兩聲,直沖綏帝吐舌頭。

棋子嘩啦啦被掃了滿亭,守在外邊兒的全英正要帶人進去收拾,被綏帝擡手止住。

他伸手揪住小狗後頸,把它整個兒提了起來,陡然懸空的喧喧仍不知害怕,四爪在空中舞動,朝他直樂地汪汪不停,又發出嘤嘤的撒嬌聲。

然後被放回了南音手中。

“你真是——”縱然看不見,也聽得出它闖了甚麽禍,南音又好笑,又覺得它實在頑皮,提起的手好一會兒都沒忍心落下,最後無奈道,“狗不教,主之過。先生,你罰我罷,它實在太調皮了。”

她看不見,綏帝的眼底亦是笑意,口中仍道:“确實要罰。”

他說,“擡起頭來。”

南音不明所以,帶着些許緊張擡首,心道先生應當會手下留情罷。

她微微蹙眉的模樣,又是另一種美麗。

垂眸看了半晌,本準備在那額間輕彈一記的綏帝收手,轉而将一枚棋子放了上去,淡聲道:“在治好眼疾後陪我手談一局。”

這麽簡單?南音感受着額間的清涼呆了呆,知道先生果真是對自己留情了,自是答應一定努力學棋,心道明日訓犬師去叫喧喧時,她也得去聽着,不然日後治不住這小家夥。

散落滿亭的棋子并沒有破壞綏帝心情,喜愛有序、整潔的他,拈起了衣袍上的顆顆棋子,就這樣對着不成模樣的殘局下起來。

直到全英道有臣子求見,他才起身,讓南音繼續待在亭中,自己往外走去。

作者有話說:

嗷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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