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所相信的事物

人類與吸血鬼第五次戰争後的，第三年。

來自西班牙貴族世家的羅德裏戈博爾吉亞，亞歷山大三世，與賄選、謀殺、淫亂聯系在一起的歷史上最聲名狼藉的教皇，以最離奇的死亡結束了他短暫的教宗生涯。

他的助手約翰伯查德記下了當時的場景。

“晚宴之後，（教皇陛下）開始變得吞咽困難，他的臉漲成了紫黑色，周圍的皮膚開始脫落……掙紮了好幾個鐘頭……就像爐子上的水壺一樣冒着白沫……”

當時在教廷的威尼斯大使也在自己給國王的信件中寫到，“那是人們見過的最醜陋、最怪異、最恐怖的屍體了，怎麽看怎麽不像人。”

這番話似乎同樣可以用來形容亟待改革的羅馬教廷。

當第二年春天到來時，所有人已将這件疑案徹底抛之腦後。

繼來自各地的樞機主教繁複而又漫長，一輪接一輪的投票過後，民衆終于等來了下一任教宗，背景是米蘭公國的卡利奧斯福爾紮，史稱利奧六世。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前呼聲最高的路迦.德.梅第奇，從一開始就退出了候選人之列。

在教廷最為重要的時刻，他選擇前往當年與吸血鬼激戰的戰場——伊斯坦布爾，為那座三年前被血洗過的城市祈禱。

“所以說，那位大人并沒有把那張寶座放在眼中吧。”因是前任教皇一脈，利奧六世上任後立即被左遷至國外擔任親善大使的波多戈主教對此前自己的先見之明相當佩服。

“聖人路迦，神的使者……唔，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呢？”

接話的，同樣是因為鬥争失敗而被遷出權力中心的同僚，與前任教皇同族的恺撒.博爾吉亞主教，“不過不曉得為什麽，我對将來會發生的事，很期待呢。”

波多戈主教瞥了他一眼。

“怎麽說呢，如果是他的話，教廷一定會發生很有趣的改變，就是有這樣的預感。”

“哼。”波多戈主教似乎對這樣的發言習以為常了，不由從鼻孔中噴出了氣音。

而這，也不僅僅是這兩位的想法。

利奧六世上任後的第一天，便是向屬下殷切地詢問着，有關路迦.德.梅第奇的去向，與行程。

“今晚我來到這裏，是為了和大家一起，向在這裏喪失的所有靈魂獻上祈禱——為此，我才來到這裏。”

伊斯坦布爾城市的中心廣場，聚集千名以上的觀衆，此刻，卻一聲咳嗽不聞，在靜得幾乎耳膜生疼的沉默中，只有少年清澈的嗓音像流水那般流淌過整個空間。

在人群的最後，有一名與衆人一致，裹着哀悼的黑袍的男子，正凝神注視着這一幕。

“……我們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戀人，在這裏流下了鮮血，付出了哀痛而巨大的代價，如今卻不知道該向誰申讨這一切……”

剛剛被定住一般的人群中，發生了些微的動搖。

“……那是一場悲慘卻不得不進行的戰争，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事實上，當我揮動着長劍迎戰的時候，的确就是這樣想的。”少年的目光往不知名的遠方投去，仿佛那裏就是不久前的戰場，“我相信，大家也是如此确信的，這是一場為了生存而不得不繼續下去的戰鬥。”

底下的人群中，發出一陣嗡嗡的認同聲。

但當少年舉起雙手的時候，所有人又一致地屏住了呼吸，中心廣場重新回到剛剛死海一般的寂靜中。

“但是，真的是這樣的嗎？我想請大家好好想一想，真的是，不到殺死對方就不能夠活下去的地步嗎？”

少年的提問頓時像是在湖心扔下的石子，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我很遺憾……”少年對這樣的騷動并沒有一絲不安，僅僅是閉上了眼睛，而這樣的少年，仿佛是從壁畫或者聖壇上下來的天使那般，聖潔得讓人不敢直視，“我很悲傷……你們已經到了，要殺死別人才能夠活下去的地步了。”

人群慢慢地平靜下來，仿佛因為他的悲傷而感到了羞愧。

他們像做錯了什麽而給責備的孩子那樣，羞愧地，低下了眼睛。

“可……他們是吸血鬼啊……”

人群中發出了不小的一聲質疑。

“是嗎，是這樣嗎？”少年睜開了眼眸，仿佛湖心般透徹的眸子掃視過在場的所有人，“那麽，在此之前呢，在戰争之前，是他們殺死了你們的朋友、家人、戀人嗎？還是說，他們曾經傷害過你們呢？”

發問的那名青年被問得愣住了。

的确，在戰争爆發前，這座城市曾經在吸血鬼的統治下，度過了相當平靜而安寧的一段時光。

不單吸血鬼沒有像傳聞中那般吸食他們的鮮血，反而教給了他們很多東西——比如如何利用太陽能去加熱家中的用水。

“各位，請對這一場戰争多一些懷疑，請對正義多一些懷疑……”

回蕩在中心廣場的聲音并不高，卻使所有人都沉醉在其中。

“我們現在的想法，是正确的嗎？我們所以為的正義，是真正的正義嗎？還是誰告訴我們，我們才相信的？”

如果世界上有一種聲音聽了就能夠讓人信服的話，大約就是這樣的聲音了。

“有人會問，對任何事都抱有懷疑，那麽世上還有讓我們去相信的東西嗎？”

少年的聲音漸漸地高了起來，而所有人的情緒，也一同被提升。

是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還有什麽事是值得去相信的呢？

同一時刻發出的嘆息，在每一個人心中回蕩。

少年停住了聲音，而後再度，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有的，我們仔細想一想，在懷疑過後，在不斷的否定過後，有一些，使我們所深信不疑的事物，是無法改變的……”

少年伸出雙手，像是要懷抱著衆人那般，溫柔而平靜地，抱住了自己。

“是父母給我們做好的早飯，是子女給我們蓋上的毛毯，是鄰居的男孩給我們順手帶上的一束野花……大家，盡管我們失去了那麽多，可還是無法奪取的——”

少年睜開的雙眸中似乎閃耀着夜空中那濯濯流動的星光。

“是愛。對自己，對身邊所有人的愛——這就是最後留下的東西。”

到這裏，已有人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因無比的激動而開始低泣。

“因為主把這些留給了我們，所以我相信主。我相信主也是因為愛着我們，才給了我們這樣的禮物……各位，祈禱吧。為了所有在這片土地上流的血和失去的靈魂——阿門。”

“——阿門。”

恐怕事前無論怎樣練習，都無法發出如此一致的聲音吧。

仿佛連同呼吸與心跳都可以同調一般。

最後響起的，是巨大的歡呼聲與暴雨般的掌聲。

少年施了一禮，最後離開了會場。

而掌聲與歡呼還在夜空中繼續。

人群最後排的男人望了一眼離去的身影，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