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慌慌張張地騎着歸雪回了葛爾朗家,這一年裏他的父母均已先後過世,他已無任何牽挂。謝問柳回屋收拾行囊,又急急地換下官服,剛脫下外套,頸上玉佩脫了出來,挂在胸前,他低頭看着這塊玉佩,自從亦裕賞了給他,他就日日夜夜地帶着,從未有片刻離身,想起當時亦裕挂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刻,上面還留有他的餘溫。這麽想着,他的動作不由緩慢了下來,即便自己逃了,可是自己必定會日夜牽挂于他,而亦裕殺了自己最在乎的兩個人,想必一輩子都會痛不欲生,而若不是自己自作聰明,或者結局不會這麽糟糕,也可以說是自己害了亦裕,害了自己喜歡的人。謝問柳一咬牙,又将官服穿上,一瞥眼忽然見到一個青花瓷瓶,耳邊彷佛又想起了陸展亭的話:無論是內傷外傷中毒,它都能保你一線生機,想到此處他将青花瓷瓶打開,一口氣将裏面的液體都吞到肚裏。然後就硬着頭皮回到皇城,他在上書房門外徘徊了良久,才大着膽子走了進去。
只見亦裕神情呆滞地看着前面,莊之蝶紅着眼睛立在窗前,謝問柳低聲道:“臣謝問柳叩見皇上。”
亦裕緩緩将目光投在他的臉上,他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你還敢回來?”謝問柳趴在那裏,連大氣也不敢吐一下,亦裕騰地站了起來,一掌将臺上的茶碗都掃到地上,怒吼道:“你為什麽要回來?”他說着一腳将謝問柳踹趴在地上,謝問柳結結巴巴地道:“給,給君上洩、洩憤!”
亦裕紅着眼睛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他,輕聲道:“是嗎,我最在乎的人統統都死了,為什麽你還活着?”
“來人!”他大叫了一聲,指着謝問柳咬着牙道:“給我拖出去狠狠地打!”
太監們應了聲是,為首的太監問道:“君上,責打多少?”
亦裕冷冷地看着謝問柳,那眼神寒冷的讓謝問柳忍不住打了寒顫,亦裕淡淡地道:“不用計數,打死為算!”
謝問柳被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莊之蝶跪下來抱着他的膝哭道:“這跟謝問柳沒關系,都是我的主意,你要打就打死我!”
亦裕掙脫了莊之蝶坐回了椅子上,謝問柳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亦裕目光冰冷,雖然他也自知回來必死無疑,但總是心存僥幸,想着亦裕會念着過往,念着這二年來的朝朝暮暮。
等到板子落在自己的身上,謝問柳忽然意識到自己還在原處,一直都是那麽困難掙紮着生存,他輕輕地嘆息:活下去,是多麽不容易的事。亦裕的一句,日子還長着呢,不過相隔一日,似乎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
太監有君上,皇後看着,也不敢徇私,一板子一板子老實打着,過了許久有一個太監探了一下謝問柳的鼻息回道:“君上,謝大人……謝問柳他沒氣了。”
亦裕嘴唇顫抖了一下什麽也沒說,莊之蝶抽了一下氣,往前爬了幾步,才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看着院子裏的血肉模糊的謝問柳,流着淚道:“你會後悔的,一定會後悔的。我以為我能救你,原來我不能,我真的太累了。”莊之蝶由宮女小青扶着一步步出了亦裕的視線。
亦裕輕輕地揮了揮手,太監們見他神色不對,都如蒙大赦一般退出了上書房的院子。亦裕走到謝問柳的面前,慢慢蹲下去,過去的景像猶如浮雲一般湧現在眼現。
“這位小哥你沒事吧?”一個圓臉穿着土氣的少年有一些擔憂地看着自己。
“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離開你,攆都攆不走!”他曾經期望在洞裏面跟自己說這話的人是陸展亭,等他看到了謝問柳背後的牙印,才知道說這番話的人其實就是這個不起眼的窮小子。
“我文不成武不就,但是我會永遠用心來支持你,希望你不會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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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問柳脖子上的玉佩早就從衣衫裏滑落了出來,在寒風裏輕輕晃着,亦裕顫抖着拿起那塊玉佩,上面那八個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看起來是如此的諷刺。
“那……這塊玉佩這麽貴重,為什麽要送我?”
“太大了,挂在脖子上沉!”
“那好,我替君上挂着,君上一樣可以天天瞧見!”
“那我豈不是天天都要看見你?”亦裕對着垂着腦袋的謝問柳問道,他沒有等來謝問柳的答案,眼淚再也忍不住,一滴滴地落入謝問柳烏黑的發叢中。
謝問柳彷佛從睡夢中醒來,不同的是他全身的骨頭都在叫嚣般的疼痛,他聽到了亦裕不可自抑的哭聲,謝問柳艱難地擡起頭,見到亦裕眼中的淚水,他喃喃地道:“我總是想不再讓你傷心,不過總也辦不到,對不起……”他聽到亦裕嘶聲喊着:“快傳禦醫!”
謝問柳昏迷了十來天,模糊間有好幾次總是聞到那股若有若無熟悉的熏衣香。謝問柳這一年來勤練武藝,身板結實,不過二個多月之後,謝問柳已經可以由人攙扶着起床了,再隔了一個月便康複得差不多了。只是自從清醒之後,那股味道再也未曾出現過,倒是赤朱跑得挺勤快,聽他說了好多事。最驚奇的是亦仁與陸展亭未死,以至于赤朱受命指揮前線大軍趁機壓近南國的時候,忽然發現南國早已重兵把守,只得無功而撤。再有就是最近楚天暮挺活躍,一再勸說東君南征,這個提議得到了像赤朱這樣的年青将領們的大力擁護。謝問柳見他們個個群情激湧,心中卻有一些憂慮,這些人當中又有哪一個可以與亦仁一決勝負呢?
亦裕掌權之後,楚天暮與謝問柳都是得寵的大臣之一,但是楚天暮似乎對當官不是有很大的興趣,他似乎更在意做一名謀士,亦裕也很欣賞他一點,對他窮奢極華的生活也很包容。
謝問柳對楚天暮一直沒什麽好感,對他的單方示好常裝視而不見。而亦裕對這兩位愛将态度卻截然不同,對楚天暮是尊重有加,對謝問柳則經常喝斥。有一次楚天暮念了一首李邴--《漢宮春》來表同情,當中有這幾句潇灑江梅,向竹梢疏處,橫兩三枝。
東君也不愛惜,雪壓霜欺。
謝問柳則淡淡地道:“幸好我不是什麽江梅,至多算作江柳,從來只有春問風柳,沒有春風壓柳一說,所以也就不用擔這個心了。”
楚天暮碰了一鼻子灰,從此再也不與謝問柳攀任何交情。
謝問柳進上書房的時候,亦裕正與楚天暮議事,楚天暮見謝問柳進來,便大方的微笑點頭,道:“謝大人好些了,怎麽不多休息幾天。”
謝問柳對楚天暮本無好感,又煩他挑唆亦裕興戰,只是最近一疊的變故,已經将一個原本性子圓滑的人磨練得更加老成持重,于是便淡淡笑道:“食君之祿,擔君之事,我又豈敢在家拿着俸祿,卻要楚大夫分憂我的事呢?”
楚天暮聽他言詞中譏刺他一個文官卻在幹預國家軍事,也不以為意,笑道:“我與君上正在讨論南征之事,不知道謝大人有什麽良見。”
謝問柳見亦裕不吭聲,只是品着茶,便笑道:“我覺得想要南征,天時,地利,人和每一樣都要準備充分,不知道楚大夫認為我們哪一個準備充足,可以與南國打一場傾國之戰?”
楚天暮笑道:“過去君上說我只能是一個謀士,因為我從不渴望一場血腥的勝利。不過我确實是一個謀士,只是沒想到謝大人一個武将也是如此。若論國力,南北兩國從來旗鼓相當,若論天時,我國在君上治理的兩年間,兵強馬壯,若論人……莫非你認為我們北國無人能敵南國的亦仁嗎?”
謝問柳見他一開口就說中了自己的心事,這也正是刺中了亦裕的痛處,但現在不是争寵邀功之時,若是不阻止,戰事眼看就要一觸即發,他連忙道:“君上,北國軍營中現在都是一些不曾有過戰事經驗的年輕将領,還需多多磨練……”
“不知道謝大人是否是說我們寸功未立?”
謝問柳一轉身,見門外站着幾個年青的将士,正怒氣沖沖地看着他,當頭的正是巴赫查的長子蘇木兒,他因為骁勇善戰,很快就升成了将軍,所管轄的營地數量僅次于赤朱。
楚天暮揚了一下手笑道:“千萬別誤會,各位将軍。你們都是未見識過亦仁厲害的人,但謝大人可是吃過他的大虧,難免有一些過于憂慮。”
那幾個年青人臉色稍霁,輕笑了幾聲,頗有輕視謝問柳的意思。亦裕擡頭道:“都別争了,明兒所有的營地将軍一齊都到偏殿決議吧,看是戰,還是再等等。”
衆将均臉露喜色,大聲應是,楚天暮也含笑退了出去,只有謝問柳還站那兒不知道該不該告退。
“你怎麽沒死?”房間裏冷清了好久,亦裕才冷冷地問,可是隔了一會兒他未聽到謝問柳的答案,就起身走出去。
謝問柳低了一下頭,在他背後低聲道:“臣……怕丢下你一個人獨自難受。”
亦裕腳步頓了一下,然後就走遠了,風中似乎傳來一聲謝謝,但是太小了,謝問柳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妄聽了。
關于北國要南征之事,連赤朱都不支持謝問柳,他連聲道:“問柳,你也未免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我們兵強馬壯,年富力強,就不信打不贏南國人。”
謝問柳在房間裏沒好氣地道:“打仗是要用人的,北國最具實力,最有經驗的年輕一輩都在軍考中死光了……”他心急之下将心中最深的憂慮說了出來,果真見赤朱頗為受傷地看着他,道:“我們一直以為你是最懂賞識我們的人,原來你也認為我們其實遠遠不及在軍考裏死去的兄長們。”他不管謝問柳再怎麽解釋,悶悶不樂地走了,氣得謝問柳把臺子上的書都掃到了地上了。
而且連老瘋子也不支持謝問柳,經過上一次的刺激之後,他身體差了好多,但是神智卻清楚多了,清醒的時候多了不少。他簡直是叫嚣着要與亦仁一戰,謝問柳都分不清他是在清醒的時候還是不清醒的時候叫的。
他捏着謝問柳的胳膊,睜着一雙大眼睛咬牙切齒地道:“我這一次一定會贏亦仁!”然後他不分晝夜地擺弄黑白二色棋子,謝問柳看着他将那些棋子不停地擺弄成各種樣式,但是搬好了不到片刻又被他弄亂了。
現在唯一能與謝問柳溝通的就是博野,兩人常覺得這一場仗太過兇險,可就在他們的嘆息中,東君已經在蘭都得勝門前賜酒給第一批出征的将士們餞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