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敘
浙江又到了梅雨季節,很煩,我趴在走廊上,等我媽給我送傘。初中學習已經進入了緊張期,帶飯的同學陸陸續續去熱飯,去食堂的人也成群結隊往下走,我摸了摸肚子,又摸了摸錢包,一樣幹癟。
等班裏的人都走完時,我媽的電話來了,我邊接邊往樓梯走,她說:“去不了了,你奶奶住院,我得趕緊過去一趟。”
“好。”我扭轉腳步,往班裏走。
“中午湊合着吃點。”
“好。”
“那挂了。”
“嗯。”
食堂吃飯要飯卡,超市吃零食要錢,我兩樣都沒有,又無法張口跟同學說蹭一頓,就在我決定硬抗過去的時候,周嶼煥來了。
“幹嘛?”
“給你送錢。”
“我有錢。”
他掏我的口袋,“好多錢。”
“滾啦!”
他真滾了。
我支着下巴罵他,假惺惺,還不是來看我笑話。但是當我手揣口袋的時候,愣了,口袋裏有幾百塊錢,還有一塊酥餅。
我皺着眉把酥餅吃了,錢塞書包的夾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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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攢着,萬一哪天周嶼煥要跟我清賬,我不能什麽都拿不出手。
靠着那塊酥餅,我撐過了兩節晚自習,周嶼煥來找我,我下意識攥緊了書包。
“你不會把錢要回去吧?”
“吃了沒?”
“吃了。”
“飽了沒?”
“飽了。”
他把我書包拿過去,熟門熟路找到夾層的拉鏈,一數,一分錢沒少,他把錢塞回去,把我書包扣手裏,“給你錢你就用。”
我跟着他往校門口走,“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要回去啊。”
“我哪次給你錢要回來過了?”
“你以前都是一張一張給的,我還得起。”
“給你的就是你的。”
他帶我去吃粉絲煲,我餓了,又怕燙,着急吃一口就連忙吐出來。
我伸着舌頭哈着氣,他說我髒。問老板要了一個小碗,把粉絲一點一點吹涼,舀上湯,遞給我吃。
這口剛吃完,下一口就送過來了。
他把我養成了吃飯要多夾菜的習慣,一層一層往上疊,底下的吃完,上面的就涼了。
我那時候唯一的想法就是,難怪周嶼煥不胖,他把吃飯的時間都用來伺候我了。
奶奶腿不好,昨天上樓摔了一跤,需要做手術,我去的時候她已經能坐起來吃飯了,我爸把床搖起來,我媽給她吹湯。
我閑得沒事幹,就拿起一個蘋果開始削。
削了兩下,果肉都掉進了垃圾桶,奶奶讓我別弄了,還不如直接啃。我把蘋果遞給她,這時旁邊的病人突然跑了過來,把蘋果搶走,奶奶下意識往旁邊倒,扯到了傷口,我爸去拉她,我媽手裏的碗沒拿穩,湯灑了出來,燙紅了她的手腕。
我們一家都不太高興,朝旁邊看,一個爺爺撲在我奶奶的床邊,嘴裏叫着“何蘭何蘭”。
我爸立即按鈴,我媽去洗手間沖手,我把奶奶扶起來,對那個爺爺說他認錯了。護士走進來的時候,那個爺爺掙紮了很久,問奶奶怎麽不認識他了。
鬧得一團亂,這時一個姑娘跑了進來,她的手裏拎着熱水壺,看見病房裏的情況,把水壺放下就把老人摁在床上。
“我就走了五分鐘。”
“你看,何蘭。”
“何蘭死了。”
“你胡說,何蘭還沒跟我結婚呢!”
“何蘭死了。”
她又重複。
我爸見是生病的老人,情緒很快平複,我媽因為手腕被燙,一時半會兒沒那麽容易好,我進洗手間跟我媽說:“消消氣,那姑娘是溫鎖,你認識的。”
“什麽認識,見過幾次面,又不熟,誰願意帶着她媽玩啊。”她轉了轉手腕,“那這老人是她外公?得了阿爾茨海默症的那個?”
“嗯。”
“一家子沒什麽好人了,媽給人睡,爸去亂搞,老人嘛也......”
我拉了拉她衣袖,“別這麽說,她人還不錯。”
“你跟她很熟?”
“不熟。”
“那你怎麽知道,人心還隔肚皮呢。”
我媽走了出去,溫鎖并不知道她爺爺闖了什麽禍,把熱水壺拎起來,往杯子裏倒了點水。
我爸問她:“你是溫家那小姑娘吧,怎麽就你一個人在這兒,你爸媽呢?”
“忙。”
她頭都沒回,我媽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看,她好像有些難搞。
奶奶摔得突然,又值醫院病人多,我媽因沒住進單人病房而生院長的氣,我爸說人緣不能逼,會丢。
奶奶說沒什麽大事兒,人小姑娘都能忍,幾個大人有什麽好矯情的。
我媽喂她的時候把手腕外翻,像是特意提醒她,不矯情是因為這禍沒出在他們身上。
下午周嶼煥和他媽媽來了,帶着禮品,原本就不大的病房顯得更加擁擠。大人們在床邊噓寒問暖,我在一旁拆周嶼煥給我帶的奶茶,喝了一口,覺得甜,又還給他。
“幾分甜啊。”
“七分。”
“太甜了,我不喝。”
“排了半個小時買的。”
“那也不喝。”
我把奶茶放在凳子上,順手去拿床頭的杯子,裏面沾了滴油,可能是中午吃飯的時候不小心掉進去的,我正準備倒掉,杯子就被人奪走。
我看着周嶼煥,他的目光在溫鎖身上停頓了幾秒,又看向我,挑了挑眉,無聲地問怎麽回事。
我走到他身旁,壓低聲音:“我拿錯了。”
我奶奶跟她外公共用一個櫃子,杯子是醫院統一的消毒杯,我上午就是用這種杯子喝的,但後來想起我吃完飯就随手放在窗邊了。
我讓周嶼煥去幫我拿,溫鎖仰頭把杯裏的水喝完,我提醒她:“裏面有滴油。”
“怎麽了嗎?”
她好嗆啊。
我吐了吐舌頭,沒回。
晚上,我爸媽商量誰留下來照顧奶奶,我爸說明天要上班,我媽說明天有個會,奶奶讓他們都走,叫個護工來就行。
我爸媽又說不行。
我拉了拉周嶼煥的袖子,“我倆?”
“你能熬得住我就行。”
“能熬。”
最後費了一番口舌,爸媽才讓我們留下,奶奶一直啰嗦,說我們亂搞,才幾歲的孩子,這種活兒根本幹不來。
這話被護士聽到了,護士說:“能啊,你看隔壁床,人家就是小姑娘照顧的。”
奶奶問:“小姑娘,你爸媽呢,我看你都守在這裏好幾天了。”
“忙。”
她仍然回一個字。
奶奶也沒多問,跟我們聊了一會兒就睡了。
我讓周嶼煥教我打游戲,我總是不會走位,最後他不打了,專心指導我,在他的教導下,我拿了一次MVP,正雀躍着的時候,隔壁床又有了動靜。
那個爺爺突然起身往我這兒走,神情嚴肅,手指着窗外,自言自語。
溫鎖過來拉他,他把溫鎖甩開,對着窗外說:“當初早讓你們走你們不走,被抓了又是一條命,造孽啊......你幾個月了,七個月?那跑啊,計劃生育很嚴的......”
溫鎖拉着他胡亂舞動的胳膊,但勁兒沒他大,被甩了一下,往我這邊倒,周嶼煥把我護住的同時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她“嘶”了一聲,立即掙開。
窗邊的動靜越來越大,溫鎖去摁鈴,護士進來把那位爺爺安撫好,我去檢查奶奶醒沒醒,很快又陷入了沉默。
周嶼煥問我還想不想來一把,我搖頭,走到溫鎖面前,“你胳膊是不是受傷了?”
她看了我一眼,床頭只開了一盞昏黃的小燈,我們的表情都不清晰,但我能看見她的嘴在動:“你不困嗎?”
這句話聽起來倒有點在怪我多管閑事,我說:“我不困,我精力十足。”
我的精力充沛到等她睡着的時候去掀她的袖子,周嶼煥讓我老實睡覺,我說:“不行,夏天快到了,要是真有傷,會發炎的。”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衛衣,我把袖子往上撸的時候,看見她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紅痕,像是用細棍打出來的。
我吓了一跳,讓周嶼煥過來看。那一道道傷痕,觸目驚心,要是不好好處理,肯定會留疤,我問護士要了碘伏,趁她睡熟的時候給她上藥。
她動了幾下,我讓周嶼煥按住她的手腕,我把碘伏往傷口處倒,她猛地驚醒,坐了起來,看着我們,“你們兩個,要是熱情沒處消化就內部解決,別用到我身上。”
我拿着碘伏不知所措,周嶼煥說了句抱歉,就拉着我的手往回走,我回頭:“真的很深啊,你不怕發炎嗎?”
我撩起褲腳給她看我的腳踝,“小時候我被一個叔叔騎摩托車撞了,腳踝受傷,因為處理不及時,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這是我身上唯一的疤。”
她把我手裏的碘伏給灑了。
難聞的氣味立刻冒了出來,周嶼煥把我推開,去拿拖把,把地打掃幹淨後,溫鎖又躺了下去。
我小聲跟周嶼煥說:“會留疤的。”
他因她這暴脾氣而有些火,“別管她。”
病房裏又恢複了平靜,半夜兩點,我還沒睡着,周嶼煥被渴醒,他說晚上的飯太鹹了,我說櫃子上有水。
他幾口就把杯子裏的水喝完,這時外面有查房的腳步聲,樓道裏的感應燈亮了起來,連帶着病房裏的擺設也清晰不少。
我看見溫鎖睜開了眼,才恍然大悟,“你喝錯了。”
周嶼煥皺眉,“誰的?”
“她的。”
于是那個晚上,我看見周嶼煥跟溫鎖之間,有了第一次的眼神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