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溫鎖
朱令給我弄了份小馄饨。
我白他,他說:“你不是喜歡吃馄饨嗎?”
但我不喜歡加蔥啊。
我白了他兩眼。
碰巧收回目光的時候看見沈敘吃的也是小馄饨,碗邊有張紙,放滿了蔥。而那個角度,一看就知道是周嶼煥弄的。
我又難受了。
他們的出現讓我能更加準确地描述內心的欲望。我喜歡愛而不得的被虐過程,但等我精神虐感滿足時,一定要給我一個好的結果。
我只能接受好的結果。
這點沈霈給不了我。
他太花了。
我抽了張紙,自己挑蔥,朱令拍大腿,“我給忘了。”
我搖頭,沒事的,老板也經常會忘,我習慣了自己挑蔥。
這群人吃完就幹活,人手一疊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我頭暈,整個桌子上就我一個閑人。我支着頭,挨個地掃着,這些都是z大來的,儀表堂堂,知識淵博,随口講的詞句我得拿字典翻半天。
有夢想真好。
翻頁的時候,朱令讓我壓一下,我用胳膊肘,那幾個人也用了同樣的位置,我在比大家胳膊的粗細和黑白,覺得自己無聊透頂。
可是掃過某個地方的時候,我突然頓了一下,直起身子,朱令因我這動作吓了一跳,看我沒有其它動作時,又回歸狀态,嘴裏念念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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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嶼煥的胳膊上,有四個指甲印。
很深,很疼,我想起我那時用了多大的力氣。
他們結束後,我問朱令,那天抱我的人是誰,他說:“周嶼煥啊。”
周嶼煥啊。
他太輕描淡寫了,但我內心受到了沖擊,我把他當沈霈來掐了。
這事兒在晚自習後還盤旋在我心裏,小胖搭我肩膀,“鎖兒,你咋悶悶不樂呢,咱哈爾濱這麽多好玩兒的地方,随便造造快樂就來了。”
“快樂第一步,先把胳膊從我肩膀上拿開。”
他摟得更緊,“你要是因為看見那幾個z大的人心裏不舒服,咱不看不就得了,咱又不考那兒。”
不是的啊,傻子,不是因為這個,讓我不快樂的事情有很多,從小就一點一點壓在我的腦海裏,它們時不時地跳出來,戳我一下,我開心的時候心情會變差,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想去死。
我現在想哭。
我讓小胖摟得更緊一點。
我們到了經常去的那家燒烤攤,小胖點了兩箱哈爾濱啤酒,我心情不好就醉得很快,只記得後期又來了人,他們跟我們拼桌,都喝得四仰八斜,顧江述酒量最好,他把我送回了家,可到我家後,酒勁兒也上來了,我指着客房,讓他去睡。
我睡到五點起床,口渴,家裏沒水,我抱着一罐酸奶咕咕喝了起來,但剛喝完胃就痛,又跑到洗手間,把胃裏的東西全吐掉。
我順勢沖了個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穿好校服,背着書包,等時間到,然後出門。
走到街上,我想起家裏還有個人,又連忙折回去,家門口停了輛車,我媽的。一進去,顧江述光着上身從客房走出來,整個人很慌張,彎腰穿拖鞋,又急忙把衣服套上。
我媽把手機甩了過來,我還沒看清,她就給我一巴掌。
暈,眼睛冒星星,顧江述往前走幾步,喊了句阿姨,我媽擡手打斷他,看着我,“我不管你你瘋了是吧,才幾歲!”
我仔細看手機,昨晚的燒烤攤,我舉着酒瓶往顧江述肩膀上靠,顧江述摟着我的肩。還有幾張,我死摳着顧江述的腰,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
我倆都茫然,昨晚喝多了,并不記得這些事情。
“阿姨,不是您想的那樣,我們只是......”
我媽不聽他解釋。
顧江述在她身後,慌亂地看着我,我用眼神示意他沒事。我媽喜歡誇張,一丁點事兒就誇大其詞,就比如現在,她看見這些照片時,一定會認為我跟顧江述的關系要扭曲到一百八十倍。
“回浙江去。”
顧江述愣了,我也愣了,“幹嘛?”
“你戶口在那裏,高考必須在那裏考。”
我是中考結束後來這兒的,那會兒覺得離開故鄉也沒什麽,但是我時常嘴饞,想吃寧波的三關六,想吃嘉興的五芳齋,端午節的時候我爸倒是會讓朋友寄過來,蛋黃粽。
我最讨厭蛋黃粽。
那天,她讓我準備一下,高二念完就得回去,我數了下日子,還有兩個月。
顧江述灰頭土臉地從我家走出去,我想扇他,“你喪個屁啊,查一下昨晚誰拍的。”
“然後?”
“幹他。”
拍照片的人是祁劉,他被我們堵在巷子裏的時候什麽都招了。
“是我嫂嫂。”他捂着頭,“她花兩千塊錢雇我來的。”他又看向我,“因為你爸,我嫂嫂跟你爸爸勾搭上了,非要給他生孩子,但他不要,他說有個女兒就夠了,我嫂嫂就想讓我搞點事出來,讓他覺得他這個女兒不怎麽樣,不如趁早再生一個。”
我手裏本來拿的是磚,聽完覺得不解氣,又換成了尖頭的鐵棍,要往他戳的時候小胖把我抱了起來,顧江述拉住我的胳膊,朱令問我吃沒吃藥。
我腳下用力,不知踢到了誰,沖着祁劉喊:“你哥也他媽算個男人,老婆被綠了屁都不敢放,我告訴你,就算我死了我爸都不會再生,他這輩子就要我一個孩子!”
小胖把我抱了出來,颠了颠,“你怎麽這麽瘦,在家沒好好吃飯啊。”
我不想回答,他就讓顧江述摸一下我的臉,我讓他滾,我沒眼淚。
這時朱令從路邊撿起一根樹枝,往反方向跑,我擡頭看,祁劉剛放下偷拍的手,撒腿就跑。
我讓小胖把我放下來,小胖死都不放,我就咬他的肩膀,我差點又犯病了,但小胖的沉默把我的理智拉了回來。
他差點得性病,我不能讓他再痛了。
就對顧江述說:“你讓朱令把祁劉的兩只手砍下來。”
顧江述明顯慌了,“我靠你真的假的?”
“假的啊,神經病。”
我給我爸打電話,問他那個姘頭是不是瘋了,他讓我別生氣,然後給我轉錢,很大一筆,他經常用這種方法讓我消氣,而我經常用這筆錢給那三位買夜宵。
我收了錢,發了一頓牢騷,我爸說請我吃飯,我說不用,明年端午節的時候把蛋黃粽換成大肉粽,他說,明年你該能自己買了。
可惡的離別。
我又要經歷一次。
顧江述把這事兒跟大家說了,小胖從兜裏掏出兩百塊錢,讓我拿去買花兒,我塞他口袋裏,“拿去買給班花吧。”
他撓頭。
我罵他,“你真送了?你不會真送了吧?你他媽,賤不賤。”
“女孩子都希望收到花兒的,希望到了浙江,有人能送給你。”
“沒人會送給我的。”
“那我們送。”
“我會扔掉。”
“我就知道。”
朱令給我點了份馄饨,沒加蔥。
要死。
“這麽早就開始告別了?”
“只有六十天。”
顧江述說:“我看了日歷,五十八天。”
我給小胖擦眼淚,“你怎麽又哭。”
“我舍不得你。”
“別哭。”我說,“我走了別哭,我結婚了再哭。”
“你跟誰結?”朱令問。
“我明天先去告個白。”我說。
“我明天也去。”
“你打算怎麽告?”
朱令把手機給我,“她喜歡這個。”
索隆的手辦。
我就草率了,我打算親口說。
我倆碗碰碗,祝彼此成功。
第二天傍晚,我在操場看見了沈霈,他穿着黑色背心,五分褲,在跑步,我手裏拿着兩瓶水,随便找個地方等他。
然後就在水瓶旁邊,看見了索隆的手辦,我的目光在場上飄,把在場的女生都掃了一遍,有幾個是朱令喜歡的類型,又逐一排除,确定了一個。
這姑娘好像是五班的班長,頭發長,運動型,此時正把發帶扯掉,用濕紙巾擦臉。她往我這邊走,我正準備在她拿起手辦時喊聲弟妹,但有人先一步拿走它。
側頭看。
我靠。
“你的?”
沈霈點頭。
那個傍晚,我在操場,獨自喝完兩瓶水,然後去找朱令,他問我:“你成功了嗎?”
“沒,你呢?”
“成功了。”
刺激。
我理解錯了,原來是這個“他”。
不虧的。
至少朱令開心了。
那幾天他經常缺席我們的夜宵,小胖說他有了女朋友就能飽,我往嘴裏塞一塊大雞腿,吃完,顧江述說他也不帶女朋友出來見見,我又往嘴裏悶了杯酒。
小胖攔着我,“慢點,誰跟你比了。”
提及這個話題,我就不能讓嘴閑着。
朱令不說我不說。
月末的時候他來了,那晚他請客,小胖問他對象呢,他說下周帶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單方面做的決定,說完有些緊張,燒烤的汁兒濺到了衣袖上,他把串兒放下,去擦。
他很愛幹淨,每次出門都要燙衣服,有一次我把校服塞他書包裏,再次拿到時被熨得服服帖帖。我把對沈霈的愛戀收回來之後,看得挺客觀,沈霈有些邋遢。
配不上我們朱令。
那幾天,我有意無意朝對面看,沈霈一下課就出來,身旁會跟着一個女生,他們有說有笑,朱令總在他們出門後一分鐘也跟着出來,朝他們的方向走。
有一次我捕捉到,沈霈跟那女生說了什麽之後,女生回頭看着朱令,笑了一下。
我覺得朱令好像成功得不徹底,就去問他。他很驚訝,我說不就是我倆喜歡上同一個人。
又說,我現在不喜歡他了,讨厭他。
他說那天說的是告白的話,能成就收下,不能就當沒聽過。
意思明了,可沈霈看起來就是個直的,他都交了那麽多女朋友了。
“玩你呢。”我說。
“不能夠,他沒那麽無聊。”
“那你怎麽解釋?”我下巴朝對面擡,他倆肩并肩往班裏走。
“那女生是英語課代表,沈霈英語差。”
“你信啊,別談個戀愛把腦子談傻了,你倆發展了沒?”
“都有過。”他音調平,“我前幾天不跟你們出去吃夜宵不是跟他在一起,我在醫院,肛裂,疼。”
我心裏一緊,“他陪你了嗎?”
“沒,他都沒跟我一起過夜,結束後就走了,這麽多天沒說過話。”
朱令說這話的時候特別平靜,胳膊肘搭在過道牆上,頭低着,我墊腳揉他的頭發,“我給你買你最愛的烤豬蹄,你別再跟他來往了。”
“你有沒有很認真地喜歡過一個人?”
我搖頭。
“他要是對我招手,我沒法不去。”
朱令心思最細膩,我怕他把自己逼死,他可是我的小藥罐。
下午的時候,我知道跟在沈霈身後的那女生叫什麽了,因為我倆上廁所的時候撞上了,她喊我溫鎖,我說你哪位。
“葉秦。”
“嗯?”
“你是朱令朋友,能不能讓他別纏着沈霈了。”
“沈霈跟你說什麽了?”
“他跟我無話不談,我們商量好了要考同一所大學,他要念z大,努努力就可以上,但是朱令不行,你們這群人都不行。”
天殺的z大,就成了一道溝壑,把我們這些吊尾的人死死地埋在裏面。
“未來的事誰說得準。”
“你們這種人有什麽未來。”說完她貼着我耳邊說了一句話,我從沒感覺火來得這麽快。
我沖到沈霈班級,一腳踹翻他的桌子,班長反應快,立馬去找老師,朱令過來拉着我,沈霈趁機拿書砸我的臉,朱令喊他名字,他也給了朱令一本,“你跟這種人交朋友?”
我好怕朱令會放開我,但他沒有,他揉我的臉,“哪種人?”
沈霈的眼神充滿了輕蔑,由我,掃到朱令。我想再次動手的時候,朱令拉着我,老師在這時候來。
我好氣,我沒打過瘾,也沒機會再發洩了,因為老師罰我停課兩天。
我不想回家,上課的時候就在朱令家呆着,晚自習的點到了才往家走。朱令送我,問我為什麽那麽生氣。
“我不喜歡他。”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喜歡。”
“他配不上你。”
“我喜歡。”
他不喜歡你!
他跟你在一起就是獵奇!
他還把你們的事到處抖,編排你!
不然葉秦不會說他以後別叫朱令了,叫朱裂吧。
可是我看見了朱令的眼睛,是喜歡一個人的樣子,算了,我不告訴他了,我一個人生氣就夠了。
但我哪知道沈霈這麽賤啊!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爸,他爸以此為榮,打麻将的時候跟牌友傳,不知道怎麽就傳到了朱令他媽耳朵裏。那個周末,誰都約不到朱令,他被他媽關在家裏打了兩天。
街坊四鄰都傳開了,他媽氣得要跳樓。
奇異的是,沈霈沒有受到牽連,甚至還有人覺得他做得對,讓一個畜生現了原型。
我氣到發抖,慌忙找藥,才發現家裏的藥斷了好幾天,我得去找我的小藥罐。
他媽禁止任何人見他。
我又回到了學校,小胖和顧江述已經把沈霈揍了一頓,我到的時候他們正在挨訓,老師看到了我,沒什麽好眼神,我快走幾步,怕他把前幾天的事兒翻出來,把我叫過去一起批。
那天輪到我打掃衛生,晚上倒垃圾的時候,我覺得某個東西有些眼熟,撿起來,是索隆的手辦,是朱令送給沈霈的那個手辦,底部有朱令以前經常挂在嘴邊的話。
——一輩子就得一輩子。
我想起來了,他以前推薦我看《霸王別姬》,我說看不懂,他說我能。
我把手辦撿起來,揣懷裏,到教室後,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我現在不想找沈霈麻煩,我只想去看看我的藥罐子碎沒碎。
兩天後,我見到他了,瘦了一大圈,身上都是傷,我問他疼不疼,他說疼啊。
我也好疼。
我把索隆給他,他沒接,“留着沒用。”
“神他媽留着,砸。”
六月十三號那天,我倆在他家小區後門的那條街道上,一人拿一塊磚頭,我被磚頭砸到了手,我沒哭,他用磚頭把手辦砸得粉碎,他哭了。
“別哭哦朱令,他才不值得你哭,我值得,我走的時候你再哭。”
“還有三十一天。”
那晚分別前,我跟朱令說,明天見。
但我并沒有見到他,他休學了,我們怎麽都找不到他,一天顧江述跑過來跟我說:“我好像知道他去哪兒了。”
“哪兒?”
“戒同所。”
“那是什麽地方?”
他搜給我看。
我渾身麻了。
想起朱令有多喜歡沈霈,想到他那麽愛幹淨,他還倔,一遍遍地跟我說“我喜歡”。
那晚,我們三個坐在常去的燒烤攤前,老板見少了一個人,給我們拿三份餐具,我說四份。
餐具上來,小胖把朱令的那份擺好,顧江述把酒瓶放那個空位前,我想吃顆藥。
後來,朱令媽媽給了我一個小包,他說是朱令讓她給的。我打開,滿滿一包的藥,還有一張紙條。
——找另外一個人裝你的藥,小胖不行,他馬虎,顧江述也不行,他不能随時接聽你的電話,所以在找到那個人之前,自己裝好。
我抱着那些藥走回家,我媽提醒我,可以買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