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溫鎖
高二暑假,我回到了浙江,去五芳齋吃了兩只大肉粽,吃着吃着眼睛發酸,好想念北方的煎餅果子。
我問阿姨多要了兩張紙,轉頭的時候有人叫我米米,是沈敘。
“嫂子。”
她要跟我拼桌,周嶼煥在點餐,兩人幾乎沒有溝通,他就知道她喜歡些什麽。
小馄饨,不加蔥。
他吃的是蛋黃粽,我見到蛋黃粽就想吐。
“你轉回來念了是吧?”
“嗯。”
“那我們就能經常見面咯?”
“是。”
她在笑,攪動的動作不自覺地加快,他拉住她手腕,用紙巾把濺出來的湯汁擦掉。
我咬了一大口肉粽。
噎。
沒過一會兒她邀請我一起玩,我認生,就說不,她說那下次一起玩兒。
怎麽會有人這麽有活力呢?
我看向周嶼煥,知道了,被他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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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回:“再說吧。”
這三個字,絲毫不給人面子,我是在吃完最後一口粽子的時候才察覺過來的。
那時候沈敘斂了一點笑,而周嶼煥因她這失落的表情朝我投了一眼。
沒什麽情緒。
可就莫名地勾起了我強壓下去的記憶。
我躲在櫃子裏所看到的那個眼神。
此時,由無聲的沉默,再次過渡到我的眼前。
我感覺被威脅了。
于是,我把原本要挪開的目光折回去,直視他。
傍晚的陽光正好照了進來,打在玻璃門上,又折回我們中間。我看見他眼眸偏棕,看見他睫毛的陰影投在眼睑下方,看見他眼裏的我。
我想起物理老師講過的電流,我此刻感覺到了。
于是我低頭。
在沈敘的笑聲再度升起的時候,這個夕陽裏的對視,将沒有任何意義。
那個暑假,我繞了很多地方,去了豫園,在光啓南路那邊吃了山東水餃。去了田子坊,我只在那裏看見過東北大板。去了烏鎮,特意等到晚上,把江南水鄉的建築拍給小胖和顧江述。
他倆說要來。
但等到開學,也沒見到他們的人影。
我在杭州沒朋友,這種現狀在我去了一所不入流的學校之後變得更慘。
沒幾個優等生願意跟這樣的學校扯上關系。
九月底,我媽瞞着我參加了一場聚會,但中途因我外婆打電話強烈要求她把我帶上後,我也參加了那場聚會。
在周嶼煥家。
我見到了一些我并不熟悉她們也并不喜歡我的阿姨,還見到了一些斷聯後就不想再跟我扯上關系的她們的孩子。
我媽并沒有把我領到她們面前,把我帶來已經在她的承受範圍之外,她經不住那些阿姨對我假笑而我根本懶得回笑的打擊。
我獨自坐在二樓的休息陽臺,聽着外面傳來悠揚的古典音樂,甜點的香氣順着沒關嚴實的門縫兒溜進來。
我捂了捂胃,想起昨天打了一晚上游戲,早上蔫蔫地讓外婆給我做點好吃的,我中午過去吃。
外婆說今天要帶外公去康複醫院,讓我跟我媽來。
我拒絕了。
拒絕得特別快,特別明顯,但顯然快不過外婆的老年機,當我被挂又再次回撥的時候,她說搞定了。
她一直想辦法修複我們的母女關系,可效果甚微,我希望她有一天能看出來。
香氣還在往房間飄,我的肚子卻并沒有反應,因為做甜點的那個阿姨在我上樓的時候瞥了我一眼,又特意聊起了升學話題。當我在拐角處消失的時候,樓下熱烈地讨論起:xx家的考上了xx大學,xx家的又獲得了全校第一,xx家的甚至被保送了。
這個話題不知道延續了多久,直到我收到我媽的消息。
【別下來。】
我把門徹底關緊,隔絕了香氣,也送走了最後一絲食物的味道,我不覺得餓。
我只覺得,這一天就他媽這麽白白浪費了。
陽臺上養了許多花,每株花都用統一的花盆放着,花店老板沒這麽細心,所以這些只能是被買回來後,有人二次裝換的。
牆壁上有一排歐式吊籃,裏面放着各種種花需要的工具,鏟子、營養土、澆水壺、噴霧壺、修枝剪......
真有耐心。
而種花這種事根本不會在我家出現。
我逐一排查哪些是我認識的花種,這時門開了,我回頭,是沈敘的母親。
外面的音樂和人潮因她的動作而短暫地闖了進來,又因她随手關上門而止步于門外。
她來這裏上廁所。
貴婦上廁所顯然沒那麽簡單,她先是從外面的餐桌上抽了幾張紙,帶到洗手臺,用洗手液把手洗幹淨,再用紙巾擦幹。
洗得極其細致,我心裏已經默念到301個數。
終于洗完,她用擦手的紙巾放在門把上,推開,再關上。
緊接着,我聽見了沖馬桶的水流聲,而十幾秒後,她才從廁所裏出來。
又重複了一遍她進去前的動作。
這些我媽不是沒教過我,只是我性子急,上廁所這種事不能優哉游哉地來,我會尿褲子的。
她說:“衛生很重要。”
我說:“我知道,我有洗手。”
這樣的對話發生在一家大型商場裏,她再一次被迫帶我出行,卻埋怨我上廁所時給她丢了面子。
那時洗手臺有人在排隊,而按照她的規定來,我洗個手就得五分鐘。所以我一分鐘解決的事,讓她出了廁所之後,還對我喋喋不休。
“沈敘就能做得到。”
“我不是沈敘。”
“那你就去學!”
這是那天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應了一句,也藏了一句。
應的那句是“知道了”。
藏的那句是“但我學不來”。
沈敘母親從洗手臺出來,看見了我,這種微妙的對峙随着她關門而消失,我朝樓下看,泳池旁多了兩個人。
周嶼煥,還有另一個我已經叫不上名字的男生。
兩人靠在躺椅上,那人戴着墨鏡,周嶼煥戴着帽子,他們一人手裏拿着一個小圓盤,那人放在腿上滾了兩圈,周嶼煥拿在指尖颠了兩下。
他們側頭交談,那人的聲音有些大,我聽見了幾個關鍵詞,并看了眼他手上的煙盒,這煙盒裏的東西是他們的賭注,誰輸了給誰。
第一回 合,那人指了指躺椅旁邊的一條白色線條,随後站在線後側,彎腰,打了三個漩。
周嶼煥稍微坐起了身,看着不太想參與,但也不想掃興的樣子,随手往泳池一扔,兩個漩。
那人興奮地拍了下大腿,伸出兩根手指,示意還有兩個回合。
第一輪贏了,他好像很爽,笑個不停,站在白線後側,又把圓盤甩了出去,三個漩。
然後回頭看了下周嶼煥。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覺一定很欠揍,因為周嶼煥下一秒就站了起來,飄着的神兒全收了。他穿着黑色T恤,灰色五分褲,拿着圓盤站在白線後側。
微弱的陽光順着遮陽棚打下來,在他頭頂聚成一個個微小的光圈,他半側着身往後仰的時候,我突然明白為什麽從小到大他的身邊從不缺女生。
然後水面上飄出了五個漩。
池水明明沒有多高,我卻感覺濺到了我的臉上。
我下意識地往旁邊側了側,眼神的餘光留下了他的影子。我細細推斷着我對他的了解,永遠有鮮明的目标,永遠知道自己該從哪方面努力,在別人持着鮮有的資本在同學堆裏炫耀時,沒人知道他的家底。
那不是他社交的手段,他這種人,憑着條理清晰的邏輯和常年霸榜的成績就能讓你服。在這個情窦初開的時代,沒什麽比讓你服還勾人的事情。
而在這個群花環繞的時代,他選擇了沈敘。
三個回合後,那人輸了,一臉氣餒地把煙盒往口袋裏放,周嶼煥卻沖他招招手,他驚愕之後立即給他。
他并沒有立即打開,把煙盒放手裏轉着,一臉贏了游戲但毫不上心的散漫态度。
從這個角度,我能看清他的發絲在微風下左搖右擺,轉着煙盒的指關節不停地動,以及黑色T恤不停起伏的皺褶。
那天陽光不熱烈,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捕捉得這麽細節。
可能是因為泳池離陽臺并不遠。
也可能是因為,他回視了。
他是在聽着友人說話的同時,笑了一下,眼神朝不遠處瞟,再漫不經心地轉回來。
轉到我這兒。
我的喉嚨像是一下子被卡住了,呼吸就這麽停滞了三秒鐘,直到他再次漫不經心地看向煙盒,朝友人一挑,指尖在上面磕了兩下。
說的什麽我并沒有聽清。
但是我清楚地感覺到,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