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沈敘

當然,夜游杭州這件事最後沒做成。

此時淩晨兩點,我們一直往前走,漸漸走到了熱鬧的地方,燈光交織,夜宵店開着燈,三三兩兩的人坐在玻璃門裏面,舉杯交談。

周嶼煥沒說話。

在我想一出是一出的計劃裏,他經常不說話。盡管我知道我突然的決定可能打亂了他的時間表,或者讓他今晚堆出來的習題放到下一個他休息的空隙裏做。

但我還是要求了,因為他從不會拒絕我。

夜風很涼,我深深吸了幾口,是自由的味道。不過這種自由并不純粹,因為我控制不了那不斷行走的秒針。放飛自我和自我約束這兩根弦不停地在我腦海裏拉來扯去。

頭疼。

我不得不考慮我媽萬一今天破例查房,我如何面對。

“回?”他看着我。

我把手揣進口袋裏,腳踢着地面,這些升起的灰塵像是我腦海裏細小的聲音,它們不斷地訴說我的真實想法,可以的,叛逆一點。但每每在我真正下定決心前,它們又轟然而散。

我也只敢反抗到這裏。

于是我回家了。

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我媽就給我制定了一系列規矩,不能在外面過夜,不能跟長輩頂嘴,不能說髒話更不能打架。

事無巨細,一一俱全。

包括洗手吃飯上廁所。

我在這些規矩裏長大,它們像是一層無形的網,随着我的身高而不停上移,我曾試圖闖出去過,但每次高高升起的對抗想法都在她心知肚明的表情下逐漸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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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像偷偷去泰山這種事,我再也不敢了。

那個晚上,我把窗簾打開,從窗口盯着這座城市,一直到六點,我上床假寐,我媽會在半個小時後過來叫我,而我不能讓她看出一點我一夜無眠的痕跡。

也算是夜游杭州了。

只不過我被鎖在了籠子裏。

籠子狹小黑暗,沒有出口,我媽在誇我禮貌懂事的同時,卻不知道我已經被籠鎖壓得膽小又懦弱。

所以我在高二那年,做了一件錯事。

那年周嶼煥順利地考上了他想去的學校,每周末會回來檢查我的作業順帶問我近期的成績,我告訴他我穩步上升着,轉頭就把一疊考得極差的試卷撕進垃圾桶。

我只保留體面的。

這是我在一群家長聚會裏找到自己突出的方式。

每一代人都會經歷這麽一種時刻,成為家長嘴裏的利器,供她們在公開場合厮殺。

成為勝者的那一天起,就永遠掉不下來了。

她們的聚會雖充滿刀光劍影,但方式還算溫和,直到有一天,從某個家長的嘴裏吐出“溫鎖”這個名字,她被當做反面教材在家長圈裏反複品酌,從家世到父母,從學習到為人。

沒人了解她的,可她們還是得出一個結論:她可能不是個好姑娘。

這以後,她的名字經常出現在這種場合,起初我試着替她反駁兩句,後來在我媽嚴峻的眼神下,我閉了嘴。

有讨論就有對比,我是被拿出來對比最多次數的那個,因為每次聚會時,我都找不到借口讓我媽不把我帶出門。

“聽說你們初中一個學校的是吧?”一個阿姨問。

“嗯。”我點頭。

“那她品行怎麽樣,是不是有什麽不良嗜好,比如說夜不歸宿,泡吧文身什麽的。”

“沒有。”我搖頭。

我媽瞪了我一眼,我連忙改嘴,“阿姨,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跟她不熟。”

“千萬別熟,她家教不好的。”

“是啊,”另一個阿姨說,“她爸在外面亂搞,她媽為了投資陪人睡的,你說這樣家庭養出來的孩子能好到哪兒去。”

我從來不敢跟大人反抗,唯一的膽子挂在周嶼煥身上,此刻他不在,于是我壓下了舌尖的那句——她好像不是這樣。

這個圈子一如照舊,到了某個周末,突然來了幾個孩子,其中有一個壞名聲僅次于溫鎖,但她媽在這幾個家長裏最有錢,所以沒人敢議論她。

可同時,也都跟各家孩子交代好,別沾她兩米之內的地方。

那次聚會我媽把我鋼琴比賽得第一的事,不着痕跡地說了出來,說完把我往前推了推,我看見了窗戶旁邊放着的那架鋼琴。

宗閑坐在那兒。

翹着二郎腿。

那個壞名聲僅次于溫鎖的姑娘。

我回頭朝我媽看了一眼,我媽動了動兩根手指頭,顯然讓我出風頭比短暫地接近宗閑更重要。

可是宗閑坐的是鋼琴椅,我不知道怎麽開口讓她起來,又看向我媽。我媽皺了下眉頭,一改往常地接了某個阿姨的口:“行,那就讓敘敘獻醜了。”

聲音不小,帶着提醒的意思,幾個阿姨也都朝宗閑看,她看見了這些目光,不為所動,甚至還扣起了指甲。直到她媽喊她的名字,她才不情不願地挪了下屁股,坐到另一張凳子上,而那把鋼琴椅,被她用腳,踢回原位。

大人們變了臉,屬我媽的最難看。

仍然沒人敢吱聲。

我走過去,挨着她踢過的地方坐下,手指剛放在琴鍵上,就聽見她小聲嘟囔:“真他媽無聊死了。”

第一個琴鍵的聲音響起,音符像刻在我的手上一樣,飛快地蹦了出來,全憑記憶,因為我的心思不在這兒,在“真他媽”。

我說這種話,一定會被我媽打嘴巴。

後半段,我有些混亂,我能感受到宗閑投來的目光,像把玩着機械的八音盒,只要她動動手指,八音盒上的小人就會跟着音律旋轉。

這種目光越來越熾熱,越來越濃烈,導致我有幾個音彈錯。我的鋼琴是我媽嚴格把守的,這些調原本該安在什麽位置,她一下就能聽出來。

于是她站了起來,往我走,邊走邊說:“你們剛剛不是要嘗嘗這裏新到的紅酒,我去點,沈敘,跟我一起。”

我的手指在另一個即将彈錯的音停了下來,連忙跟上去。我媽在洗手間停,看着她的背影,我低下了頭。

點酒這種事,根本不需要她從座位上起來的。

“怎麽回事?”

“沒休息好。”

“昨晚幾點睡的?”

“很早就睡了,但是最近睡眠質量不好,總是做夢。”

“什麽夢?”

“記不清了。”

她看了我一會兒,摸摸我的頭,“晚點我去給你拿點安神的藥,下次這種錯不要再犯了。”

“知道了媽媽。”

她站在洗手臺洗手,我松了口氣,才感覺原來尿意這麽明顯,可是我媽在,所有的步驟都不能快速解決。

我站在她身旁,用洗手液一點一點摩擦着手指,泡沫慢慢冒了出來,越來越多,沾滿了我的手背。我媽沒有表情,同樣的動作她也在重複着,在這種情況下,我無法開口跟她說,我快憋不住了。

這時身後有動靜,我側頭看,溫鎖從隔間走了出來,我媽把手放在感應器下,水流的聲音響起,她從鏡子裏看見溫鎖朝我這邊走,叫我的名字,“過來。”

那是第一次,在我滿手泡沫的時候,我媽終止了我的洗手過程。

顯然,與溫鎖短暫地接觸,比我放棄某些規則更危險。

我走到我媽身旁,水流剛蔓延到我手上,門又開,宗閑走了進來,動靜大,門啪地一聲關上,看見裏面有熟人時,眉頭皺了一下,我估計她心裏一定罵一句“真他媽倒黴”。

因為她手上拿着煙。

我媽不動聲色地向我傳遞了“離她倆遠點”的信息後,終于結束了洗手活動,她走了出去,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洗手動作。這時宗閑走過來,煙随意塞在口袋裏,手放在水龍頭下,簡單搓了一下,然後手一甩。

水漬濺到了我的臉上,我沒吱聲。

她從鏡子裏看見我的反應,興許覺得好玩,又來了一次,那樣子像是拿捏住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告訴我媽。

三次之後,她的臉上跟我一樣,有滴水流了下來。

驚訝讓我忘了此時的處境,但也能找準源頭,我看向溫鎖,她看着宗閑,那種表情一輩子不會出現在我臉上。

宗閑把水漬甩到我臉上的同時,也甩到了她臉上,不同的是,我不敢反抗,她敢。

我感覺周圍的氣流突然緊縮了起來,連忙拉開隔間的門,走了進去。

外面發生了什麽我并不知道,我只能聽見一陣混亂,好像又進來了幾個人,隔間密封性很好,我并不能很好地掌握外面的信息,但當我走出去時,撿到了一只耳環。

珍珠扣的,我想把它交給服務生,但腦子裏想着宗閑跟溫鎖到底發生了什麽,手裏不自覺地用力,把珍珠扣了下來。

我慌了。

這時一個阿姨摸着耳朵走進來,我迅速把耳環放進口袋,她嘴裏嘟囔着“應該掉在這兒了啊”。

那枚壞掉的耳環在我手心裏漸漸發熱。

“敘敘你看見了嗎?就我耳朵上這樣的。”

她側着頭過來,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鼻尖下意識發癢,微微往後側了一點,耳環扣抵得我手指發疼。

我原本可以交出去的,可是我把耳環弄壞了。

我就成了“撿到耳環”的人變成“弄壞耳環”的人,這兩者的區別太大了,至少在我這裏是這樣。

于是我說:“阿姨,我沒看到。”

她對着鏡子把另一只耳環也摘了下來,表情不是很好,另一個阿姨走進來安慰她,“別生氣,再找找。”

“這耳環是我母親傳下來的,價錢先不說,光是這意義就不得了。”

“洗手間沒監控,也沒法查,你确定掉這裏了嗎?”

“确定,我剛才弄頭發的時候有感覺,但那會兒那倆姑娘不是在鬧嗎,我光避着她們了,就沒注意。”

“哪兩個姑娘?”

“宗閑和那個溫鎖,兩個不成器的。”

“那你還找什麽啊,這不明顯的嗎?”

那個阿姨一愣,把另一只耳環收進口袋,“真倒黴,怎麽就在這兒碰上她了。”

我沒敢出去。

我能想象得到她們是怎麽把溫鎖扣下來的,一圈家長帶着她們身後的勢力,帶着她們常年在圈子裏累積的威嚴,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把她榨得幹幹淨淨。

她沒法反抗的。

她不能像回擊宗閑一樣回擊她們,因為她們有權有勢,因為她們是一個群體。

沒人能單打獨鬥地扛過群體的進攻。

我在洗手間呆了很久,直到我手心的汗把耳環浸濕,我媽過來叫我,問我怎麽了。

我說我不舒服。

她對我的關注度時刻在線,生怕我驚着涼着,摸摸我額頭,又探我後頸。

在她拉出我的左手之前,我急忙喊:“媽,我想回家。”

她看了我一眼,“好。”

那個晚上,我媽給我拿了一些安神的藥,吃完後我很早就睡了。

一夜無夢。

後來,我刻意忘掉那天的細節,我把那只耳環藏在筆筒裏,我不敢丢,我怕別人撿到。我媽從不翻我的筆筒,那裏對我來說是最隐蔽的地方。

日子就這樣過。

溫鎖偷耳環的事已經在圈子裏傳開了,這直接杜絕了她媽進入這個圈子的可能性,聽說她被她媽打得很慘,在學校也舉步維艱,還被安上了“小偷”的名號。

我不知道這樣做有可能擊垮一個十四歲女孩最後的防線,可能讓她患上抑郁症,可能嚴重起來要吃藥,可能某個忘記吃藥的節點就容易想去死。

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我太害怕了。

那段時間,我依賴上了安眠藥品,總是睡得很早,但有一晚我突然醒來,周嶼煥坐在我的書桌前,那個筆筒倒在小書架旁,筆散落在地毯上,而桌面上,擺着一枚掉了珍珠的耳環。

我連忙跑下床,我甚至沒來得及穿鞋,踩過那一支支散落的筆,撲到桌面上。

我後背出了汗。

我不敢看他。

這件事鬧得這麽大,他肯定知道,此時,他看着那枚耳環,而我在接受審判。

窗戶沒關嚴,風把窗簾吹得“嚓嚓”響,我說這是我後來在洗手間撿到的。

他把目光轉向我,依舊沒說話,但眼底的質問将我的謊言一一擊碎。

我開始哭。

他拒絕不了我的眼淚的。

我跟他說了經過,我說我害怕,我抱着他,把頭埋在他的頸項,我讓更多的淚水流入他的皮膚。

等了很久,他終于抱我。

“怎麽辦?”我問。

他把那只耳環拿起來,像他豎起的那支筆一樣,給我第二次機會。

我說不。

他把耳環丢進了垃圾桶。

我那時并不能體會到他有多愛我,更無法了解他在硬逼着自己違背原則來讓我心裏舒坦一點時有多矛盾。

我那時只在乎結果。

我不用去跟溫鎖道歉了,我丢不起那個人,所以我松了一口氣。

可有一層我沒想到,我欠溫鎖,而周嶼煥幫我隐瞞之後,相當于間接欠了她,這一點,無論我們三個以後将以何種方式相處,都無法改變。

而且我忽略了,周嶼煥是個欠債就要還的人,是時間問題,是原則問題。

沒多久,溫鎖跟她媽去哈爾濱了,我心裏的石頭徹底放了下來,我發誓,我以後一定加倍對她好。

如果她不知道是我做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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