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溫鎖
第一次模拟考,我領了倒數第四名,沒回家,到我外婆家裏蹭了頓飯。外公仍然不清醒,吃着吃着把筷子一放,到對面猛拍門。
我追過去,把外公攔住,裏面的門開了,“阿婆。”
周阿婆把她手裏的大前門滅掉,“米米回來了?”
“嗯,外公他又不清醒了,我這就把他帶回去。”
“等等。”她轉身拿了碗筷,“走,看看你外婆今天做的什麽。”
外婆今天做的是糖醋排骨和巴沙魚,還炒了幾碟素菜,見我帶了兩個人回來,她撇了撇嘴,“你家沒吃的啊,天天跑這裏蹭飯。”
“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蹭一頓是一頓。”
“活該,孫子接你過去享福你不去。”
“我在這裏住了幾十年了,出門閉着眼都能找到菜場,那個地方我住不慣。”
外公又要站起來,外婆兇了他一頓,把掉了的筷子撿起來甩他面前,外公嘟嘟囔囔的,沒敢再走。
外婆問:“嶼煥最近沒來?”
“好一陣子沒來了,不知道在忙些什麽。”
“大學忙。”
“忙什麽,忙着談戀愛啊。”周阿婆有些不滿,往碗裏塞了塊魚,“小時候還算乖,每周都知道來看看我,自從談了戀愛,我一個月見他兩回都算奢侈。”
“現在的孩子花樣多着呢,誰願意天天往這裏跑。”
“米米就願意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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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阿婆突然看向我,我突然想到書包裏考得極差的試卷,沒回答,低頭扒飯。
外婆說:“你知道她為什麽來?”
“米米,來看外婆們了?”
“是她考試了。”
外公筷子又掉,我正好轉移視線,去撿筷子,外婆抓着我不放:“考多少?”
“沒多少。”
“就知道。”
周阿婆說:“這有什麽,讓嶼煥給補,他成績可好了。”
我莫名想到扣在我腰上的手,擦筷子的動作都快了幾下,“阿婆,不用。”
周阿婆拿起了老年機,我心裏一咯噔,好在外公打碎一個碗,成功把注意力轉移。幾個老人忙成一團,這是常态。
我小時候經常來這裏,所以我跟大人不熟,跟老人熟。
外婆是個口直心快的人,性子特別急,外公生病之後,她經常氣得嘴角上火,但是送療養院她又舍不得,每次我一來就能感受到這裏的雞飛狗跳。
自二十年前周阿公因病去世,周阿婆就一直獨身至今,她住外婆對面,經常過來蹭飯,聽說年輕的時候她倆是情敵,那時候脾氣一個比一個暴,還動過手。老了之後也不怎麽消停,該拌的嘴還是得拌。
不過她們對我都很好。
以前我經常受傷,一般都是在身上,他們打我的時候我會捂住臉,這樣我媽就不會因為我跟人動手而再罵我一頓。
有一次對面人很多,我沒捂住,嘴角出了血,我不敢回家,轉了幾趟車來找外婆。
那天外婆帶外公去醫院了,我蹲在門口,到了傍晚周阿婆拎着菜回來,看見我,快走幾步,“誰打的?”
她摸我的臉,快觸及我傷口時,停了下來,樓梯的感應燈滅了,她跺了一腳,“誰打的,走,找他家算賬去!”
“算了阿婆,很遠的。”
“再遠也不能算,打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你媽呢?”
我該怎麽告訴她,其中有幾處是我媽打的。
她把菜放進屋裏,出來牽着我的手,一路上都念叨着要給那孩子一點顏色看看。我怕她真沖過去,就沒說具體地點,但路上遇見了打我的其中一個,他指着我,揚言還要再動手。
周阿婆把我護在身後,指了回去,罵了他一頓,那孩子的媽要張口,周阿婆連她也罵了。
對方看着不像知道自己兒子在學校這麽混賬的樣子,跟我道了歉,又說:“他還小。”
“那叫暴力潛質,不叫還小!”
那男孩從他媽身後出來,狡辯着:“大家都打她,又不是我一個。”
周阿婆的手猛地收緊了,我拉她,“阿婆,我餓了。”
路燈亮了,我能看見周阿婆抿着的嘴顫了幾下,“回家。”
她給我包了餃子,我也幫忙,不熟練,面粉撲到我身上,她讓我別弄了,去洗洗。我說沒事,反正衣服很髒。
餃子是荠菜鮮肉餡兒的,我不喜歡荠菜,但那天我吃了一大碗。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開口:“我們遵紀守法,為人和睦,生活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米米,你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我也不知道生活怎麽就變成了這樣。
那一年,全校都說我是小偷。
他們在我書包裏放泥巴,往我課桌肚裏塞蚯蚓,甚至有人把我堵在廁所,把垃圾往我領子裏灌。
我沒人可以訴說。
我媽的怨氣似乎比我還重,她質問我為什麽要偷別人的耳環,這導致我家的圈子無法往前邁,她問我懂不懂什麽叫人脈,她把我家的經濟情況分析了一遍,以及她跟我爸要是離婚財産分割是怎樣的損失。
繞了一大圈,兜兜轉轉又問我:“你為什麽要偷別人的耳環!”
“我沒有。”
這三個字能極大激發她的怒氣,“你承認會怎麽樣!你去跟秦阿姨認個錯會怎麽樣!那是她母親留下來的,這個爛攤子你讓我怎麽收拾!”
我說了一個月“我沒有”,我感覺我快死了。
一個月之後,我開始自殘。
那天我媽去哈爾濱找我爸,我逃了課,把自己鎖在浴室,用額頭撞牆,撞到我覺得暈,才停,照鏡子,看見額頭出了血。
我不知道我對疼痛免疫還是癡迷,自此以後,我身上沒傷我總會弄出點傷。
我媽走了很久,外婆怕我照顧不好自己,經常跨越半個城市來給我送飯。我回家時間不定,就教她怎麽開密碼鎖。她學會之後,會在我回家之前等着我。
有一天她來了,而我沒來得及遮胳膊上的傷,她一把把我拽過去,“誰打的?”
“沒人打。”
“那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我自己。”
那天外公打碎了一個碗,外婆沒兇他,她走到我面前,“米米,別這樣。”然後抱我很緊,“別這樣。”
兩個外婆真的很好,我曾經因為總想去死而覺得對不起她們。
可是暴力還在繼續,它一點一點摧毀我,我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界只會對勢單力薄的人下手,它永遠不會挑群體的錯,不然當我被扣在那家餐廳的時候,不會沒人覺得可以搜一下在場人員的口袋。
我的人生在那一年做了一個大拐彎,成績猛地下滑,人際關系突然解散,我身後空無一人。
這條路很黑,而我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初三下學期,我媽讓我收拾東西,跟她去哈爾濱。那天是周一,離上課還有四十分鐘,我說我要出門了,答案回來告訴你。
她說不是給你選擇。
我說哦。
到了教室,門半開着,根據往常的經驗,我先踢了一腳,上面挂着的垃圾桶掉了下來,砸在我面前,幾個惡作劇的人因沒有砸中我而可惜地砸了咂嘴。
我越過垃圾桶,看見黑板上值日生的名字後,又轉身拿掃把把垃圾掃掉。
一個人要是被當成了眼中釘,就連她做分內的事都會被挑刺。第三節 課下課時,垃圾桶已經滿滿當當,坐後排的一個姑娘突然跑過來在垃圾桶裏翻翻找找,很急,垃圾被她翻得到處都是。
不一會兒隔壁班的男生也跑了進來,幫着翻,最後排有個男生走了過來,“你倆找什麽呢?”
女生抿着嘴,跟她玩得好的一個姑娘開口:“戒指,她不知道裝在便簽盒裏了,早晨給扔了。”
最後排的男生笑了,看着隔壁班的男生,“原來是你搞浪漫搞失敗了啊。”
“你閉嘴。”
垃圾桶被翻了底朝天,不見戒指的蹤影,那女生哭了,隔壁班的男生心疼得不行,不停地安慰她,又問我們班有誰看見了,交出來他有重謝。
最後排的男生吊兒郎當地靠在我的桌子旁,“那得問溫鎖了,她早晨把垃圾重新整合了一遍。”
那女生淚眼汪汪地看着我,我說我沒拿。
最後排的男生說:“你信啊,她是什麽身份你們還不清楚啊。”
流言是怎麽來的呢。
當一群人因為某個話題聚集在一起,不斷地發表自己的看法,那些不經過大腦皮層的語言,正凝聚成一團團風暴。
伺機而動,強悍兇猛。
可當這些人散開時,沒一個願意承認自己曾因為這個災難的形成,而交頭接耳地努力過。
“反正我不信。”随着他的一言定論,周圍的目光都朝我掃來。
那女生朝我伸手,“溫鎖,你交出來,我們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是啊,你交出來吧,一會兒快上課了。”
“溫鎖,你家也不是沒錢,怎麽就養成偷東西的習慣了,偷完耳環不過瘾,還把人定情信物也給偷了,你給自己積點德,戒指在哪快拿出來。”
那天我逆着光,看着這群人站在自以為“高尚”的邊界,對我指手畫腳。他們永遠不會明白,這些舉動對我意味着什麽,就像燈泡在熄滅的前一秒,沒人知道它的保險絲快燒了。
隔壁班的男生顯然沒有跟我“讨價還價”的耐性,他直接撈起一個空了的芬達瓶,朝我臉上扔。
周圍響起了一陣“wu”的聲音,随着我撈起一條凳子扔向他的時候,班裏響起了更大的“wu”。
那男生的嘴角被凳子砸出了血,臉在數十秒後才開始烏青,他猛地朝我沖,被班主任及時喝住。
他把我們叫到辦公室,對我進行了批評教育,又讓我們第二天把家長叫來。
我跟那個男生分別進入自己教室的時候,都知道,這個梁子算是結下了。
果然,放學之後他帶着一群人圍堵我,我繞小道走,趁着放學人流量大,幾個拐彎就把他們甩開。
可是我跑進了一個死胡同裏,他們看着我受阻,反而慢了下來,一個個像盯着獵物似的,勢在必得。
就在我以為一場大難降臨的時候,一輛車堵在了胡同口,堵住了那群人找我麻煩的唯一通道。
三方僵持不下,我幹脆蹲在胡同裏面,我能聽見那群人對那輛車的叫罵聲由高到低,像是被震住了,不知道車子裏的人是誰,但他很穩,連帶着我也很有底氣。
我蹲到腿麻,那輛車開走,那群人早已不見蹤影,這個點了,他們蹲我的決心還不至于這麽強烈。
我忍着腿的酸痛往前走,那輛車駛入了左側,而我始終沒能看清他的臉。
第二天,辦公室一片沉寂,直到班主任理清了這次打架的原因,才把責罰降下來。
我要寫五千字檢讨并負責那個男生的醫藥費,那個男生則必須保證不能對我動粗,否則責罰更重。
後來這件事因為那個女生找到了那枚戒指而不了了之,可是我媽把我關在家裏罵了兩天,我始終記得她那歇斯底裏的樣子。
她喊:“你怎麽總是給我惹事!你到底要幹什麽!”
其實我的要求并不高。
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裏,讓我肆無忌憚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