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溫鎖
元旦假期結束後,學校要重新排座位,按照成績來,我自覺走到隊伍末端。從窗戶裏能看見那些好學生一個一個走向原位,而有幾個成績提高的人從後面搬到了前面。
原座位的人被迫往後遷,不是很爽,老師找那幾個人談了心,進教室後,那幾個人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這就是被人賦予希望的力量。
後面四個座位雷打不動,我們落座後,其他三人越過我,各自打了招呼,說不出意外的話,高考前後面就被他們承包了。
我拿出英語書,把不懂的畫圈,英語課代表來收作業,看見我書本上的痕跡,沒立即動,前面幾個人統一回頭,然後交流了一下眼神。
很微妙。
我沒分神去思考,發現有一題搞懂了,又把圈擦掉。
課代表在我桌面上磕了磕,“作業。”
我打開書包,翻了兩遍沒找到,擡頭,那些眼神交雜,甚至還發出了細小的笑聲,好像在嘲笑我的自導自演。
我想起昨天去外公那裏,他動了我的書包,袖子上有幾根細碎的紙條,見我看他,還往嘴裏塞了些東西。
我又确認了一遍,裏面沒有,把書包塞回去,“沒帶。”
“是沒帶還是沒寫?”
“沒帶。”
前面有個人沒忍住,把手放我書上,“這個說辭是不是你們慣用的啊,沒寫就沒寫,最多老師給個臉色,或者罰抄幾遍,你說沒帶,是覺得騙得了自己就能騙得了我們是嗎?”
我用書把他的手推下去,繼續在不懂的地方畫圈。
課代表往後走了一圈,我們四個都“沒帶”,她站在講臺上說:“今天年級組要統一檢查作業,那些‘沒帶’的人是怎麽想的,反正我也保不了你們,你們留着話到辦公室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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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級組查作業,沒寫的後果有三,叫家長、留校、數倍罰抄。
今天是第二種,我們班留下來的就我們四個,老師對我們進行了一場思想教育,等他覺得我們的反思夠深刻了,才揮手讓我們回家。
這場留校一點都沒手軟,我們從學校出去的時候,路上幾乎看不見人。
鑒于就我一個女生,老師讓我打電話讓人來接,我說我媽忙,他說叫你爸,我說我爸也忙。
另外三個結伴走了,我跟老師站在門口,他的車前兩天被撞,今晚等他老婆來接。
“那你跟我走吧,住哪兒?”問完我,他的手機就響了起來,講了幾句,挂電話,朝我看一眼。
我隐約聽見他老婆埋怨他弄到這麽晚,讓他抓緊時間,她還要回娘家。
“沒事老師,有人來接。”
“誰啊?”
“我爸,他忙完了。”
“那就好,下次記得做作業。”
“嗯。”
他老婆把車子停在對面,沖他喊了一聲,他讓我當心點,就走了過去。
我掏出手機,給我爸打了電話,沒人接,倒是有我媽的兩條信息,她說出差了。
她總是打着出差的名號,做着各種事。
我沿着有路燈的地方走,慢慢下起了雨,我把書包放在頭頂,想到裏面還有很多書,又把書包抱在懷裏。
沿路的商店都關了門,我不想打車。
情緒有障礙真的很奇怪。
是上一秒還在開懷大笑,下一秒就突然感覺悲傷。
是陰雨天的傍晚,躲在被子裏放聲大哭。
是沒由來的喪。
是不斷建立活的希望卻又在某一瞬間轟然倒塌。
是喜歡一切虐感。
雨水往領子裏灌,我打了個寒戰,低頭走,身後偶爾有幾輛車,車燈一晃而過,但有一輛在我身旁停。
車窗下降,後座有個人用不确定的聲音喊:“米米?”
我回頭,看見周阿婆不停地用手擦掉濺進車裏的雨點。
“快進來。”她朝我招手。
我走過去,“阿婆,我衣服濕。”
“沒事。”駕駛座傳來一道女聲,“坐前面來。”
“阿姨,我衣服很濕很濕。”
“那快點回家換,上來吧。”
我坐了上去,周阿婆問我想不想吃荠菜餡兒的餃子,瓊姨默默把溫度調高,她兒子跟她真是一模一樣。
話題切換到明天的一日三餐,我慶幸沒有任何人問我為什麽要這樣。
我不想答。
任何回答在正常人眼裏都是矯情。
她直接把我帶到她家。
“阿姨......”
“你媽出差了,家裏又沒人,在這兒住幾天也沒事。”她拉開車門對我說,“趕快進來換件衣服,別感冒了。”
周阿婆一臉急切地把我往裏推,“家裏已經有個病人了,千萬不能再倒一個,生病難受啊。”
情緒緩和之後,我才感覺真的好冷,頭發濕噠噠的,衣服滴着水,手指腳趾已經僵硬,冷得要命,醜得吓人,這種情況下,我遇見了周嶼煥。
他拿着杯子正要上樓,看見我,扭過半個身子,停在第五階梯,“你怎麽跟狗一樣。”
“......”
“你說什麽呢。”周阿婆兇他,走到一旁準備把暖氣開大,可是弄了半天弄不好,“你給我下來弄!”
周嶼煥踢着拖鞋下來,路過我身旁,我聞到一股藥味,他把暖氣調高的時候連打了三個噴嚏,藥濺在他白色睡衣上,他低頭看了一眼,用拇指輕輕擦掉,又往樓上走。
周阿婆問:“你去樓上幹嘛?”
“找狗。”
“早點休息,幾點了。”
“知道了。”
數落完他,周阿婆又把我推到浴室,我泡了個熱水澡,出來後,外面有套衣服,看起來像瓊姨的,我穿上大了點,邊往外走邊把袖子卷起來。
地毯上都是水,是從我那身衣服上滴下來的,一般這種情況,我媽會跳起來的,我準備去找東西擦,但他家的工具擺設我僅知道一個吸塵器。
沒多一會兒他下來了,帶着那條狗,“不用擦。”
“為什麽。”
“我媽不會生氣。”
“濕了。”
“會幹的。”
他家真輕松。
其他人都休息了,我看了眼時間,将近一點,吓了一跳,“阿婆今天怎麽這麽晚。”
“她這幾天不舒服,我媽帶她去做了檢查,不願意住院,跟醫生耗到現在。”
“怎麽了?”
“高血壓。”
他說話時嗓子有些啞,鼻頭紅紅的,我問:“你感冒了?”
“嗯。”
“凍的?”
“淋的。”他給我指了一間房,“睡那。”
“哦,你不睡嗎?”
“狗吃撐了,溜溜。”
那狗自覺地繞着他走,他捂住嘴輕咳幾聲,帶着狗開始走大圈,邊走邊刷手機,刷着刷着突然看向我,“你今天為什麽這麽晚?”
“留校。”
“原因。”
“年級組檢查作業,沒檢查到我的。”我斟酌了一下用詞,只是他們沒檢查到,不是我沒寫。
他沒說話,把手機鎖屏,我解釋:“我可不是沒做,是我外公把作業給撕了。”
“不知道粘起來?”
“他撕完給吃了。”
他停住腳步,狗撞到了他的膝蓋,我舉起三個手指頭,“真的,我騙你是狗。”
他繼續走,“困不困?”
“不困。”
“暈不暈?”
“不暈。”
“身體素質這麽好。”他夾起桌子上的保溫杯,“走。”
“幹嘛?”
“跑兩圈。”
我倆加了衣服,狗加了背心,一起走到院子裏,他坐在椅子上,狗跟在我身後,沖我吐舌頭,搞得像要跟我賽跑。
我倆沿着院子跑了半個小時,在泡了熱水澡又出了汗的情況下,淋雨感冒的可能性就小很多。
剛開始周嶼煥還捏着保溫杯給我們計時,到後面他睡着了,我越跑越精神,跑到他面前看他,他穿着一件白色羽絨服,拉鏈拉到底,扣住下巴,因為生病整個人發蔫,但不影響他好看。
這時狗突然叫了一陣,聲音很大,不知道的以為家裏進了小偷。他的眼睛猛地睜開,我迅速往後退,繼續跑。
煩死。
蠢狗。
再次跑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眼皮耷拉着,我彎腰喘氣,“回去睡吧。”
他打了個噴嚏,夾起他的保溫杯,“走。”
我一夜沒睡,可能是因為認床,可能是進行了劇烈運動。
不知道,年輕總有莫名熬夜的理由。
第二天周嶼煥發燒了,瓊姨帶周阿婆去醫院複檢,他癱在床上,狗在他身旁叫喚。
我問他家裏有沒有退燒藥,他讓我別吵。我直接把他拽了起來,“你得去醫院。”
他臉有些紅,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我給他倒了杯水,“真的要去,給我瓊姨的號碼。”
他擰了擰眉,從嗓子裏硬扯出幾個數字來,我撥通,簡單說明了情況,瓊姨說她馬上回。
“你身體素質不怎麽樣啊。”
他讓我別吵,又倒了下去。
我看了眼時間,馬上要上課了,學校沒有幫我請假的人,我就準備這麽混過去,去他的衣帽間挑了幾件衣服放他床頭,“你能動嗎?”
沒回應。
“那我幫你穿?”
通宵跟宿醉的後遺症差不多,都是腦袋不清醒,不然我無法解釋我怎麽把手伸進了被子裏。他穿了上衣,我就自以為他也穿了褲子,指尖剛碰到他的腿,手腕就被捏住。
他睜開眼,很沒精神,狗在他身旁叫了兩聲,他側頭咳了咳。
我縮回手,“我不是故意摸你的。”
他強撐着坐起來,指了指門。
我很識相,“哦,懂。”
很快瓊姨就到了,她給我找了一件羽絨服,讓我餓了自己去買點吃的,很顯然大家都忙得忘了我今天要上學,我說我去醫院。
她讓我坐副駕。
周嶼煥坐在後面,一上車人就倒在那兒,吸了幾下鼻子。
瓊姨眉頭沒舒開,“本來只是感冒而已,真不知道他昨晚幹什麽了。”
“他昨晚......”
“夢游。”
他在後座突然出聲。
瓊姨顯然不信,“你厲害。”
到了醫院,醫生給他進行了簡單的檢查,又開了些藥,他就被拉去挂鹽水了。瓊姨去看周阿婆,我跟着他,拍胸脯保證:“你睡吧,我給你看着,快沒的時候我按鈴。”
注射室很安靜,我支着下巴,困意襲來,看了眼吊瓶,還有很多,就眯了一會兒。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最後是驚醒過來的,看了一眼吊瓶,“怎麽還是滿的?”
他瞥我一眼,“第三瓶。”
“啊?”
“你昨晚做賊了?”
“沒啊。”
他抽了幾張紙扔我面前,我才發現被子上有一灘水漬,擦了擦嘴。他的精神看起來好了點,我問他餓不餓。
他盯着我看了幾秒,“你今天是不是要上學?”
“是。”
他看了眼牆壁上的挂鐘,從口袋裏掏一百塊錢塞我手裏,“樓下吃碗面,上學去。”
“都幾點了。”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好吧。”我站起來,“但是今天上午我要照顧你,不是故意逃的。”
“那你照顧得還真好。”
我看了眼被子上的水漬,心虛,“那我走了?”
他從鼻腔裏哼出一個“嗯”。
我跟瓊姨和周阿婆打了招呼,打車去了學校,針對上午的缺席,老師讓我給個解釋,我說我昨晚回家太晚,今天沒起來。
他說這個借口還真誠實,但想起昨天到底有多晚,就放了我一馬。
回到座位上,我看了眼最前排的幾個人同學,他們的桌子上擺得滿滿當當,各科書籍、課外資料、筆記本。
再看我的,稀稀拉拉,桌面上還有幾條我半睡半醒時畫下的曲線,我看了眼課表,早上有三節主課,接着掏出三個筆記本,走向前排。
幾個課代表正聚在一起讨論一道數學題,我站在一旁等,他們看了我一眼,以為擋到路了,往旁邊側,見我沒走,紛紛定住神。
良久,英語課代表才問:“你......要問問題?”
“能不能借我一下早上的筆記?”
他們面面相觑,停頓了好一會兒,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突然開化的某種史前生物。
英語課代表再次确認:“你要抄筆記?”
“嗯,能借我一下嗎?”
她愣了幾秒,推開占着她位置的男生,從桌面上找出一個本子,“筆記都有日期的,你看着記。”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急用。”
我回到座位上時懷裏滿滿當當的,昨天還陰陽怪氣說我“沒帶”作業的前桌同學轉過頭,仿佛已經忘了我倆之間的小摩擦,“我告訴你一個記筆記的秘訣,你可以用符號代替,比如‘歷史’是‘H’,‘原因’是‘R’,還有......”
他說了一大堆,“是不是超快。”
我看着草稿紙上密密麻麻的簡易符號,說是。
這個班級并不全是壞人,大部分人都鉚足了勁兒往前走,偶爾被那一小部分人制造出來的慌亂分了神,但只要不拿着一口獠牙對準他們,他們能拉一把是一把。
那天,我利用了所有課餘時間,把筆記抄完,還東西的時候我跟他們說謝謝,他們說下次不懂的可以一起交流。
我坐在位置上看冬日的陽光,感覺血液開始往心髒回流,跟周嶼煥在一起久了,我好像找回了一點與人交往的技能。
晚自習結束瓊姨來接的我,我十分不好意思地又去了他家,但沒看見他,他在房間睡覺。
這麽過了幾個晚上,他在校門口截住我。
“去哪兒?”
“跑步。”
我們去了一個公共場館,跑了兩圈問他:“到什麽程度?”
“比狗快。”他說,“或者比宗閑快。”
我是個沒有內驅力的人,我永遠不知道該走哪條路,我經常摸着黑,摔過很多次,不長記性,不知道開燈,我需要有人在身後推,我需要有人對我報以希望。
跑了一個星期的時候,我讓他告訴我宗閑的八百米記錄,他沒說,把那個時間寫在我的手心裏。
從小到大,我好像沒做成過什麽事,所以那天我的手心特別沉,而且比平常多跑了三圈。
“怎麽樣?”
他看着手機上的計時器,“不行。”
我癱在操場上,汗止不住地流,胸腔被擠壓着,他給我扔了一包紙,那條狗來舔我的汗,我一把把它的頭拍過去,“我這麽跑不會猝死吧?”
“你怕嗎?”
“我偶爾不怕,但我現在怕。”
他又給我扔了一瓶水,“回。”
又回他家。
雖然名不正言不順,但我怎麽有種住慣了的感覺。
我問我媽什麽時候回來,她說明天。
我又睡不着了,抱着被子坐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去外面走走。周嶼煥在二樓修理植物,冬天很多花兒謝了,綠植卻長得茂盛。
歐式吊籃上的工具擺得整整齊齊,我走過去問:“種花有什麽技巧嗎?”
“你要種?”
“可以嗎?”
種花這種事根本不會在我家出現,但現在,我想試着去學一學。
他說:“可以。”